我走進單位所在大樓的電梯間時,有一個人熱情地向我打個招呼。這是一個矮胖的男子,四十歲上下,黑乎乎的臉凹而圓,眼睛瞇得很厲害。那長相有種說不清的味道,如果一定要叫他當演員估計適合演的只能是壞蛋。但奇怪的是,通過他的表情,你又感覺不到他的壞,相反還能覺察出他的厚道來。這個“壞蛋”給我的感覺似曾相識,但我又記不起他到底是誰,或者在什么地方碰到過。去仔細詢問又覺得沒必要,畢竟只是打一招呼,何必大動干戈去尋根問底。于是我只是客套地應(yīng)付一下??伤孟駥ξ液芰私?,說盧小米經(jīng)常跟他提到我。他說的盧小米是我家鄰居,這說明他跟盧小米很熟,看樣子經(jīng)?;煸谝黄?。由于聽他的口氣好像跟我挺熟,我就更不好意思問他是誰,怕給他留下一種“貴人多忘事”的印象,但心頭卻在無形中凝下個結(jié),不住地思忖他到底是誰。我挖空心思地回憶,可除了似曾相識外,回憶不出其他丁點東西來。這時電梯到我單位所在的樓層,我只好禮節(jié)性地跟他道個別,然后走出來。
事情本來就這樣過去,但因為他的長相實在太特別,竟然根深蒂固地留在我的腦海里,而且總會時不時地浮現(xiàn)在眼前,這又不得不讓我費盡腦汁想他到底是誰,或者在什么地方碰到過。但令我苦惱的是,我依然一點也回想不起來。花功夫去打聽吧,又覺得沒必要,畢竟他只跟我乘電梯時打個招呼攀談幾句而已。正在這時,“五一”節(jié)來到,父母從鄉(xiāng)下來我這里。某次閑聊時我突然又記起“壞蛋”來,問父母村里有沒有這么個人?父母根據(jù)我的描述在腦海里搜刮一下報出幾個名字,但遺憾的是我都沒聽說過。我初中畢業(yè)后一直在外面,不認識多少村里人,即使認識也不一定知道名字,所以人與名無法對上號。謎還是存在,而且無法解開,正當我不再抱希望時,“壞蛋”突然再次出現(xiàn)。他當起我們單位大樓的保安,每天在大樓的大堂里上班,跟他搭班的是個瘦高個,兩人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的再現(xiàn),使我興奮異常,可見我是個善于探秘的人。但我沒在他面前表露,因為這只屬于我私人的心結(jié),跟他其實關(guān)系不大。所以他出現(xiàn)在大堂的第一天,我們只是簡單地互打招呼,沒有進行實質(zhì)性的聊天。我本打算第二天跟他套個近乎,趁機打探一下他到底是誰,怎么會跟我認識的。但遺憾的是,那天實在太忙根本抽不出時間,最終只是互打一聲招呼。接下來幾天里我空閑下來,但見他好像很忙,又不好去打擾。
終于機會來到。某天中午,我剛吃完飯回來,他突然喊住我。他是用我們老家方言喊我的,而且喊的是我兒時的小名。這說明他篤定是我同村人,而且從小就對我很熟識。我走過去的時候,他旁邊的瘦高個,暫且叫他“瘦猴”吧,從抽屜里取出一封信,很顯然那是寄給我的。于是我跟“壞蛋”正式聊天。因為是第一次跟他聊天,我自然不能冒昧地探問,只是說些客套性的話語,譬如問他在此做得是否習(xí)慣,目前的收入情況怎么樣。在跟“壞蛋”交談時,“瘦猴”一直忙個不停,但他時不時瞅我一眼,看得出是在用心聽。只是在整個過程中,他始終保持著緘默。這也可以看出,“瘦猴”不愛說話,但不失熱情。后來跟“壞蛋”接觸久了聊得開始多起來。盡管我沒認真問過他是誰,但還是知道了他姓名,以及他家在我村的方位。只是我很少在村里走動,不太搞得清具體的位置。但他跟我同村,且跟我家很熟,這已經(jīng)確信無疑,因為他聊到我兒時的細節(jié)。我們熱聊的時候,“瘦猴”從未插過嘴,只是在旁聽。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國慶就到。我回老家去過節(jié),又談及“壞蛋”,說他現(xiàn)在在我們那邊當保安。父母還依稀記得我曾問過他們,異口同聲地問我現(xiàn)在知不知道他是誰。我報出“壞蛋”的大名,父母一下子恍然大悟,不約而同地說:“哦,原來是他呀?!笨缮院?,母親提出異議:“可你上次描述的不像他呀。”我再次向父母描述“壞蛋”的長相,但父母未等我說完就不住地搖頭,一致認定我描述的根本不是同村那個人。我思索一會,問:“會不會變樣了???”他們成竹在胸地加以否定。為證明他們說的可靠性,父親還舉了個實例以佐證,說他年初剛見到過他,當時還抽他給的煙,不會這么快就變樣。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壞蛋”的大名,但為徹底消解心頭的疑問,又提供出“壞蛋”所說的家的方位,繼續(xù)詢問“壞蛋”到底會是誰。父母根據(jù)我提供的,反復(fù)排幾遍后滿腹狐疑地說:“還是馮義峰家呀!”我認為這好像不太可能,因為馮義峰就是“壞蛋”的大名。父母又仔細核實一遍,結(jié)果還是一個樣。
謎,再次出現(xiàn)。過完國慶節(jié),我返身回城。上班第一天,正準備詢問,發(fā)現(xiàn)保安已換。問新來的保安,以前的去哪了???他們搖著頭說,他們也不知道。后來才搞清楚,大樓物業(yè)管理已易主,在國慶期間作了交接。“壞蛋”是老物業(yè)公司的人,公司換了自然他也就調(diào)走。至于去了哪里新來的都不得而知。這以后的日子里,那個謎不時地困擾我。我曾無數(shù)次分析,“壞蛋”與馮義峰間到底存在什么關(guān)系?“壞蛋”是不是馮義峰本人?如果不是,那他又是誰呢?這些層出不窮的疑問,讓我感到非常頭痛。但頭痛歸頭痛,謎依然是謎。隨著“壞蛋”的突然失蹤,一切破解的“鑰匙”都丟失,再也打不開那把“鎖”。正當我對解謎近乎絕望時,“壞蛋”又破天荒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那是臨近元旦的一天晚上,我騎單車下班回住處,很不幸半路上鏈條脫掉。我正蹲在街邊上鏈條,有個男的喊我一聲。我抬起頭來一看,不由得驚喜萬分!這個男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苦尋的“壞蛋”。他站在我身邊,正瞇著眼看著我。我顧不上上鏈條,立馬站起身來。這次,我再也把控不住情緒,緊緊地拉住他的手,惟恐他又突然消失似的。他顯然迷惑于我的熱情,表現(xiàn)出手足無措的局促。但我不再顧及他的感受,熱情地跟他攀談。為破解那個謎,我還編了個謊:“我國慶回老家,去找過你的家,沒找到呀,你家是不是已經(jīng)搬地方?”話音未落,“壞蛋”就一臉迷惑。他皺著眉頭,喃喃自語:“我們不是同村的吧。”我問:“你家不在烏石村?”他用力地搖頭。我問他家在哪個地方?他報出一個陌生的地名,那地方在其他一個省份。我一下子懵了忍不住說:“你上次不是聊到我兒時的事?”他不知所以然地說:“沒有呀,我沒聊過呀!”
我陷入更深的謎淵,緊張地問:“你是不是叫馮義峰?”他又一次搖頭,說他叫“鄭麥大”。但他報的這個姓名,我根本前所未聞。我懷疑自己是否認錯了人。但根據(jù)他剛才先招呼我這一點,他應(yīng)該就是我以前認識的“壞蛋”。為保險起見,我還是問:“你是不是在經(jīng)貿(mào)大樓當過保安?”對此,他予以肯定。后來“壞蛋”告辭,但我的困惑越來越深。我無心再上鏈條,推著單車步行回住處。一路上我費勁地回憶。但回憶起來的,依然跟記著的一致。“壞蛋”確實跟我說過他家在村里的方位,以及聊到過我兒時的細節(jié)??蓜偛潘趺从侄家豢诜裾J呢?而且否認的時候態(tài)度真誠,不太像摻雜有欺騙的成分。我不清楚到底哪里出了問題。莫非我所回憶的都是夢境?但細想以后,又覺得不可能。夢境再怎樣逼真,也不至于到這種程度。那“壞蛋”到底是誰呢?他不是馮義峰,這一點已確定。但他在我們單位大樓當保安前,又是通過什么途徑認識我的呢?因為剛才的談話表明,我們兩家根本不在同村,并且相距遙遠。這時有一個人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他就是我的鄰居盧小米。我清晰地記得,“壞蛋”在跟我閑聊的時候,曾經(jīng)多次提到過盧小米,說他也經(jīng)常跟他提到我。那么“壞蛋”當時聊到我兒時的細節(jié)時是不是借用盧小米的口吻?依照目前情況,要想破解這個謎只能求助于盧小米。他成為這個謎的惟一突破口。于是我趕緊打電話到老家,問來盧小米的手機。打通盧小米手機時,盧小米感到很意外,問我有什么事找他。我問他認不認識鄭麥大?他說:“你問的是馮義峰吧?他經(jīng)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蔽艺f是鄭麥大呀。他把握十足地說:“你肯定搞錯了你認識的應(yīng)該是馮義峰,他在你們單位的大樓那邊當過保安?!蔽覇柋R小米現(xiàn)在在哪,準備此刻找上門去,讓他給我指認一下馮義峰,看他到底是不是“壞蛋”。但非常不巧,盧小米告訴我,他昨天剛離開這里。我問他要馮義峰的電話,他說等一下我找找。過一會兒他遺憾地告訴我,他忘了留他的電話。他問我找他是否有急事?我說沒。他就說,那下次再告訴你吧。
跟盧小米通完電話,謎依然層出不窮。假如經(jīng)盧小米指認,馮義峰就是“壞蛋”,那盧小米怎么又說他跟我們同村呢?剛才“壞蛋”就明確表示他家在外省。倘若馮義峰不是“壞蛋”,那馮義峰又會是誰呢?在我單位所在的大樓保安中,跟我閑聊過的只有“壞蛋”,在我面前經(jīng)常提到盧小米的也只有“壞蛋”。帶著無數(shù)的謎,捱過近兩個月,春節(jié)終于來臨。我到老家去過年,回到老家的第一天,就碰到盧小米。我自然談起那件事,問:“馮義峰會不會還有一個名字叫鄭麥大?”盧小米說好像沒這回事。我要給他描述鄭麥大的長相,盧小米頗不耐煩地對我說:“描什么描呀,他現(xiàn)在在家,我領(lǐng)你去看一下就是?!庇谑潜R小米領(lǐng)著我去馮義峰家。我們到達的方位正是“壞蛋”告訴我的。盧小米敲門時,我想如果出來的是“壞蛋”,那說明這狗日的故意在玩我。但想想也不對,如果真是“壞蛋”父母應(yīng)該是認識的,當初怎么會一致否定?因為我當時告訴他們的方位跟現(xiàn)在到來的完全一致,父母應(yīng)該輕易不會搞錯。這時馮義峰家的門打開,里面探出個腦袋來,我見狀大吃一驚。那人不是別人,居然是“瘦猴”!我蹊蹺地問:“你是馮義峰?”“瘦猴”點點頭?!澳母愦畎嗟哪??”“他叫鄭麥大。”我說:“你好像不太愛說話,當時跟我聊的都是鄭麥大?!薄笆莺铩甭冻鲶@訝之色:“你搞錯了吧,跟你聊的是我,鄭麥大不怎么說話。”見我半信半疑,“瘦猴”舉例說明:“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大樓的電梯間,我跟你打個招呼,你好像不怎么認識我。后來我在那邊當保安,我跟你聊過好幾次,我告訴過你我家的方位,還跟你聊過你小時候的事情。”最后他失望地問:“你這么快就忘了?。俊蔽也恢撜f些什么,沉默下來,心頭掠過一陣恐慌。
這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糾纏著那些事,始終想不明白:“壞蛋”怎么變成鄭麥大,馮義峰又怎么會是“瘦猴”呢?而且可怕的是,在電梯間跟我打招呼和曾經(jīng)數(shù)次跟我聊天的明明都是“壞蛋”,怎么后來“壞蛋”都否認,“瘦猴”又都攬過去?這是不是一場人為的游戲?可看樣子他們又都不像那種愛“玩”的人。我懷疑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于是瞞著所有人去看心理門診。我向醫(yī)生敘述了自己的遭遇,醫(yī)生耐心地聽我講完后,問了我無數(shù)道測試題,還給我做了腦細胞透視。最后得出結(jié)論:一切正常!我懷疑診斷有誤,換了幾家醫(yī)院但結(jié)論保持一致。后來我不再去求醫(yī),但那個謎始終糾纏著我,使我沉淪在痛苦的深淵里。
作者簡介:
盧江良,1972年生,現(xiàn)居杭州,已在《當代》、《中國作家》、《上海文學(xué)》、《小說月報》等報刊發(fā)表或轉(zhuǎn)載文學(xué)作品200余篇,出版有短篇小說集《狗小的自行車》,散文集《最后一場馬戲》。短篇小說《在街上奔走喊冤》和《狗小的自行車》改編成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