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代理

倪明是一個成功的啤酒代理商。他做事謹慎，思維縝密，尤其能吸取教訓(xùn)。幾年來，他在自己的領(lǐng)域做得順風(fēng)順水。

倪明和黎娜約會一個月了，但他從未問過她的職業(yè)。

他們是在一次舞會上認識的。倪明陪一個客戶去夜總會，一眼看到了黎娜。黎娜化了厚厚的妝，盡量遮掩本來面目，可她的美麗還是讓倪明吃了一驚。那張臉就像他在腦子里無數(shù)次過濾的那樣，以至他一眼就辨認出來。黎娜穿著時尚，體態(tài)曼妙，精致的臉像細瓷，卻透出動人的緋紅，一雙眼有點兒倦怠，但依然左顧右盼。這樣的女孩，一朵正在怒放的花兒，一下子成為人們目光的靶心。倪明毫不猶豫地擠了進去，進入黎娜的視野。他很自信，先天的高大挺拔，后天的文質(zhì)儒雅，再加上刻意的機智幽默，——他還從沒敗在過女孩手里。果然，黎娜看到他，眼前一亮，在眾多期盼的目光中獨獨向他伸出手。他們在不大的舞池翩翩起舞，旁若無人。音樂，鮮花，尖叫，胖的瘦的人，都成為他們的點綴。

跳舞成了倪明和黎娜的約會方式。他們很少交談，只醉心于跳舞。這既是對彼此的認可，也是延續(xù)關(guān)系的借口，更是轉(zhuǎn)折出現(xiàn)之前的悠長序曲。黎娜不說話，倪明也并不像庸常的男人問東問西。黎娜是個謎，他也是個謎。兩人似乎都熱衷于把謎面維持下去。黎娜給了倪明自己的手機號碼，倪明的交換是每晚一個約會電話。其余時間，他從不打擾黎娜。

一個月過去，隨著節(jié)奏跳躍的熱情順理成章地延伸，升華。倪明明顯感受到來自黎娜的愛意越來越濃，就像發(fā)酵的酒曲：而黎娜也看到倪明眼里的火苗——早躥出了小心翼翼的禮貌的柵欄。但是，除了跳舞，他們沒有更多的接觸。他們的克制，與其說是互相提防倒不如說是對彼此耐心的考驗。

其實，黎娜一直盼望兩人去看場電影或者去酒吧喝杯酒。但她很矛盾，盼望著，卻又否定著。

倪明終于邀請黎娜了。

跳舞的時候，他低下頭，附在她的耳邊——她以為他要吻她，身子緊繃繃地，后仰著，又想附就，沒有處理好，腳一下子踩到了倪明。黎娜臉紅了。明天是周末，倪明約她去王朝酒吧。那兒的調(diào)酒師據(jù)說是從歐洲來的，一雙手就像魔術(shù)師。倪明語氣淡淡的，卻不容拒絕，或者他從未想過會被人拒絕。黎娜猶豫了幾秒，還是答應(yīng)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力拒絕。在他面前，她就像蒙塵的雕像，只有他的手，能拂去陳年的灰塵，讓她重新煥發(fā)光彩。

王朝酒吧燈光昏暗，人影都被黯淡的燈光淡化了。倪明拉著黎娜到一個角落。他看著黎娜，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竟表現(xiàn)出了少女的天真。他不知道這天真是來自天性還是后天的刻意培養(yǎng)，但他分明被迷惑了。黎娜也抬起頭。兩人的眼睛就像相對的路燈光，照著同一個地帶，卻都以對方為中心。這感覺很奇妙。

“你以前常去那家舞廳跳舞嗎?”黎娜輕聲問倪明。

“不。見到你的那天，我是第一次去。后來，為了見你才去。”倪明說的是真心話。

“我也是?！崩枘刃α?，有一份不期而至的驚喜和踏實。

女人一向如此，一旦動了感情，就喜歡把‘偶然’當(dāng)‘緣分’，再把‘緣分’當(dāng)命運來哄騙自己。有時候，一不小心就騙自己一輩子。黎娜也不能免俗。

“我還以為你是那里的?？汀！蹦呙髡f。

黎娜搖搖頭，輕輕抿一口酒，心情好極了。 “我沒有職業(yè)?！彼f。

“我不信?！?/p>

“真的?！?/p>

“女人，不就是你的職業(yè)?”

黎娜的笑轉(zhuǎn)瞬即逝，臉一下子繃緊了，就像拉滿的弓，卻沒有箭。 “你真會開玩笑?！?/p>

“我只會這個?！?/p>

倪明的肩微微向后靠，離得遠些打量黎娜，就像要拉開距離，就像他將說出的與黎娜的話毫不相干。

黎娜搖搖頭，她的腦子似乎一下子被清空了，——不知道是被酒還是被倪明不可抗拒的神態(tài)，刪除了秘密和恥辱，清理了過去和將來，掩埋了痛苦和失望。這樣的時光，就像午后坐在花園，聽著音樂，看著蝴蝶，在青草的香氣中讓漫長的時光濃縮成片刻的光陰。

倪明轉(zhuǎn)過頭，看著坐在離他們稍遠地方的一對兒。過了幾秒鐘，倪明意識到自己的舉動不合情理，有怠慢之嫌。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著黎娜，“你不想問問我是干什么的?”

“不想?！崩枘葌?cè)一下頭。

倪明點點頭，“可我想告訴你，我是做代理的。”

“想想看?！?/p>

“愛情代理?”

倪明“呵呵呵”笑起來， “我會搞砸的。沒有經(jīng)驗的新手，會把自己當(dāng)籌碼押上去?！蹦呙髡f著，把中指上的一枚戒指取下來，套到了黎娜的拇指上。他的動作完全是突發(fā)奇想，自己都有點兒措手不及。但這卻證明了他的口是心非。他在冒險，有點兒不計代價和后果。

“這是什么?”黎娜把玩著戒指。

“一件小禮物。”

“謝謝，我很喜歡?！?/p>

黎娜又喝下大半杯酒。涼的酒進到胃里慢慢變熱，她抬頭看著倪明，感到自己正被喪失理性的沖擊攫獲，她的呼吸在失去正常的韻律。

“你，喜歡我嗎?”她問。

倪明沉吟片刻，反問：“你喜歡我嗎?”

黎娜瞇起眼睛，“男人的主動也是一種紳士行為。我一向這么認為?！?/p>

“可紳士更尊重女人的意愿?！?/p>

“女人的意愿是很少說出口的。”

倪明看著她，久久地看著，連眨眼都嫌浪費。他的目光、神情，就像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細致的推敲，恰好符合你的理解。他緩緩地說：“或許，是我眼睛近視了?！?/p>

黎娜的笑更深了一層，那種來自心底的舒暢，就像從地底汩汩冒出的泉水，源源不斷。她長長呼出一口氣，輕輕捏了一下倪明的手。她在他的手心里寫著：我可能是愛上你了。那一筆一畫寫得完全不合規(guī)矩，就像她的心思要循著一條迂回的路徑抵達倪明的心。

寫完了，黎娜把剩下的酒都喝下去。她想讓倪明知道，又希望他猜不出來?？蛇@“希望”不過是掩耳盜鈴。說不出來的，還能是什么？

倪明緊緊握住黎娜的手。

黎娜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來。她本來就喜歡酒，她要自己醉過去，徹底地醉，然后，她不用為自己負責(zé)了。她不是常常這樣嗎y就像在黑暗中，那個人把她送上的花籃揉爛，在劇烈的喧囂、混亂中，他要她喊叫，要她龜縮著，滿臉的笑。

現(xiàn)在，黎娜和倪明，他們的關(guān)系需要一個出口。他們已經(jīng)不是十七八歲的年紀，這樣的溫情脈脈遠遠不夠，他們成熟的心不需要無關(guān)痛癢的刺激，需要的是興高采烈，排山倒海，就像中了大獎到空無一人的地方尖聲怪叫。

黎娜覺得自己要飛起來。可她趴到了桌上，不抬頭。她回憶起多年前的初戀，初戀的嘴唇是最能引起她激情的記憶，是她抓住青春野馬的韁繩，是她最后的機會?！绻€有機會的話。倪明多么聰明，他很快架起她到附近旅館開了房間。他把黎娜放到床上，黎娜軟綿綿地，所有的重量都松散地從他身上轉(zhuǎn)移到床上。她在黑暗中等待，羞怯的露珠在她身上尚未落盡，一絲絲的潮紅就像朝霞繡上初綻的玫瑰。

倪明站在那兒，手里空著。他突然有點兒迷茫，似乎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他猶豫地打量一下房間，想轉(zhuǎn)移注意力。眼前的一切就是他要到達的目的地，可他的心思卻要背著他偷情。這欲望如此強烈，以至他的手有點兒顫抖。

倪明坐下來，抱住頭。再抬起頭的時候，他性格中的果斷占了上風(fēng)。他清醒的理智從不把事情弄糟，他有控制局面的能力。他克制自己回到他早設(shè)定的軌道。

“黎娜。”倪明叫著。

“干什么?”

黎娜翻個身，看上去迷迷糊糊的。

“你醉了?！?/p>

“嗯。”黎娜拉著長聲，那長聲像絲線有纏繞倪明的意圖。

倪明把眼睛拿開，就像費力地拿開一件物品。他輕手輕腳地打開黎娜的手包，里面有幾百塊現(xiàn)金，一張儲蓄卡，一些化妝品。倪明把現(xiàn)金放回皮包，問黎娜， “娜娜，你的銀行卡密碼是多少?”

黎娜醉得厲害，似乎知道倪明在問什么，又不是完全清楚。她口齒不清地說：“是，是，是我的手機號前8位?！?/p>

倪明點點頭。他拉過薄被，給黎娜蓋上了。然后，開門。在離開的一剎那，他的心像針扎似的一緊?？伤€是轉(zhuǎn)過身去。

結(jié)束了。這場戲，是高潮也是尾聲。

黎娜就是那個小偷。倪明一眼認出來。兩年前，倪明從糖果代理商做起，他淘的第一桶金是五千塊，坐公共汽車的時候，黎娜坐在了他旁邊。他正春風(fēng)得意，躊躇滿志，忘乎所以地認為上天厚待他，賜給他事業(yè)，又為他送來了美女。她沖他笑，嫵媚溫柔，就像對著熱戀情人的笑。他被晃花了眼，晃動了心，以至她偷走他的錢他卻渾然不覺。這是倪明栽的第一個跟頭，他并不怎么心疼錢，他憤怒至極只是因為被愚弄，被嘲笑，被當(dāng)作一個傻瓜。他發(fā)誓只要再讓他見到黎娜，他一定得報復(fù)。

他終于報復(fù)了!

取出錢來干什么?

捐出去。

倪明走到大街上，吹起了口哨?？伤⑽锤械絼倮南矏偤蜐M足。黎娜的美貌在他腦子里若隱若現(xiàn)，他感到了某種沮喪和遺憾，某種一生都可以回憶卻再也無法實現(xiàn)的遺憾，由此帶來的沮喪，會時不時地竄出來，啃噬他的心。

倪明狠狠地告誡自己，全都結(jié)束了。黎娜，成了永遠的過去時。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偷。

夜色，如同一襲溫柔的輕紗，鋪天蓋地。

倪明徑自走著，沒有抬頭。燈火通明的酒店，一扇打開的窗子，黎娜探出了頭。她緩緩地把套到拇指上的戒指扔下去。她渾身發(fā)抖，身體和心都涼透了。悲哀再次讓她退縮，就像順著失敗的來路又走了一回，卻走到了天黑。但她已經(jīng)不會哭了。坐了很長時間，她終于恢復(fù)過來，卻感到了一絲絲的歉意。她的卡里只剩了10塊錢，他絕對想不到精心策劃之后卻一無所獲。驕傲的男人最脆弱，她害怕那么精心的一個人遭受打擊。這打擊與她一個月的歡樂并不對等。哪怕他是個騙子，可他并不卑劣，不貪婪，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甚至連順手牽羊的一份無需負責(zé)的輕便都舍棄。所以，在他取她的卡時，她不忍心揭穿他。

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可以花錢，可以過奢侈的日子，但她卻沒有錢。她被人包養(yǎng)兩年了。那個老板出差之間給她的六千塊，她已經(jīng)揮霍一空。錢，是拴牢她身體的繩子，是給她最實際慰藉的米食。所以，她心甘情愿地被養(yǎng)進籠子，只在主人離開的時候偷得片刻的歡愉。——延宕這樣的歡愉，不過是不切實際的夢想。

黎娜充滿苦澀地笑：他真的做了回愛情代理，及時地填補空缺，及時地消失。他是個成功的代理。盡管結(jié)局不怎么樣。

明天?后天?主人就會回來，就會送錢給她。這個月，她就當(dāng)作了一場夢。她以后有的是時間來回味這夢中的細節(jié)，——那些精心的眼神和舉止，那些奇妙的動作和感覺，那些會自動復(fù)制、定格的感應(yīng)。她忽然覺得心里一剜一剜地痛。

她坐到椅子上，點了一根煙。要不要告訴姐姐呢?這么浪漫的故事，她一定會聽得瞪大眼睛，笑個不停?；蛟S，她還會為這個行當(dāng)多了一名追隨者而自豪。她的雙胞胎姐姐，可是最會利用姿色、幾乎從不失手的“神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