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緒四年(1878年)夏。紫禁城。金鑾殿上。
垂簾聽政的慈禧太后正在批閱李鴻章轉呈的開平礦務局總辦唐廷樞所上的奏折,眉蹙成了結,臉上現(xiàn)出不悅之色: “鐵路?又是鐵路!”
趴在地上成行成列的重臣們先是交頭接耳,接著就像炸開了鍋。
“鐵路?鐵路是什么?”
“不就是13年前洋鬼子在宣武門外擺弄的那種妖物嗎?”
大臣們說的倒是真話。1865年8月,確曾有英國商人在北京宣武門外買地修筑過一條500米長的小鐵路,鐵路通車后,中國人從未見過的鋼鐵怪獸,拖著裝上輪子的鐵皮大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那兩道平行鋪設的鐵軌上往來奔馳。怪獸的朝天長鼻子突突地噴吐著團團黑煙,轟隆隆的巨響,令附近的地皮都感到強烈的震動。
手托雀籠在茶館里泡茶的八旗子弟們坐不穩(wěn)了,紛紛跑到王府里告狀。王爺們也沉不住氣,紛紛上本朝廷要求查處。
雖然鐵路是洋人修的,經(jīng)過1860年的英法聯(lián)軍入侵后,慈禧太后對洋人怕得要命,可也不能就這么讓“妖物”緊貼紫禁城的城墻根跑來跑去。慈禧只好請來與洋人打了半輩子交道、有“鬼子六”之稱的恭親王出面,與洋人交涉,掏出大把的銀兩把鐵路贖回來,并把它拆毀了。
文獻是如此記載這一事件的:“英人杜蘭德以小鐵路一條,長可里許,敷于京師永寧門外平地,以小汽車駛其上,迅疾如飛。京師人詫所未聞,駭為妖物,舉國若狂,幾至大變。旋經(jīng)步軍統(tǒng)領衙門飭令拆卸,群疑始息。”
現(xiàn)在,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廣東唐廷樞竟又異想天開地奏請在開平修建鐵路,他到底是鬼迷心竅還是真?zhèn)€瘋了?
奏折是李鴻章授意唐廷樞寫的,他當然認為很有必要才敢公然冒這天下之大不韙。見反對的聲浪甚高,他只得出面打圓場,給唐廷樞說好話:“唐廷樞絕對不是鬼迷心竅。此人年紀雖輕,卻是當今國內(nèi)辦洋務的第一能員。試想想,此刻上海和福建正在造船,漢陽在煉鐵,安慶在制造軍火,舉國都在興辦實業(yè),機器天天在動,沒有煤炭行嗎?可現(xiàn)在的煤幾乎都得從外國進口,若是有朝一日與洋人開戰(zhàn),沒有煤,你說怎么辦?其實,大清的地下并不缺乏煤,不久前,唐廷樞就在開平找到了一個大煤礦,正在著手開采。煤是有了,怎么運出深山老林,就成了棘手的難題,如不仿效西洋修筑鐵路,這一難題就永無解決之日。懇請老佛爺明察。”
眼見慈禧的臉色和緩了些,似乎被說動了心,大學士徐桐慌忙出班啟奏:“李中堂此言差矣!華夏文明古國,自堯、舜以來,從來就是天下的中心,‘萬國衣冠拜冕琉’,焉有反過來昂仰西洋島嶼小國鼻息之理!中堂動輒以辦洋務為名,顛覆千年古訓,已是大大不妥。今又妄效洋人修建鐵路,獨不顧山川之靈,因此不安;旱潦之災,隨之召來么?”
翁同龢等飽讀經(jīng)書之輩也同聲附和。
李鴻章注目恭親王,希望這位半已退隱的昔日洋務派出頭為他說幾句好話。恭親王卻似無動于衷,把嘴閉得緊緊,仔細端詳時,才可覺察他臉上泛出的一絲澀澀的苦笑。
慈禧從心底不喜歡鐵路,卻也不想令這位她所倚重的“中興大臣”難堪,她擺了擺手,徐徐說道:“既然各持一理,誰也說服不了誰,那就暫時壓后,不定此大計可也。”
慈禧已經(jīng)盡可能地顧全了李鴻章的面子。可李鴻章那種睡不安寢、食不甘味的苦況,卻不是她三言兩語的安撫可以消除得了的。
開平煤礦的成功開采,是李鴻章的一大驕傲,同時又是壓在他心頭的一塊越來越沉重的大石。
要說清這事的前因后果,就得從主持開平(今開灤)礦務局的唐廷樞說起。
唐廷樞1832出生于廣東省香山縣唐家村(今屬珠海市)。他父親唐寶臣原在香港馬禮遜教育會學堂的校長布朗醫(yī)生處打工。唐寶臣甘愿與布朗簽訂長達8年的勞工合約,為的就是了讓兒子可以進入這所學校讀書,以便在日后出人頭地。唐廷樞1842年人讀該校,用6年的時間學來了滿腦子學識和一口流利的英語。
1858年,唐廷樞從香港到了上海,最初任職海關,逐漸升為總翻譯,成為上海海關的要員之一。
1861年,唐廷樞辭去海關職務,獨資開辦“修華號”棉花行,到中國各地收購棉花,以轉售給外國人在中國開設的洋行。他的精明能干得到了洋人的賞識,英國怡和洋行把他請去當買辦,兩年后提升為總買辦。唐廷樞當?shù)氖琴I辦,但卻看不慣洋人在中國土地上作威作福,因此,在賺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后,即于1873年結束買辦生涯,轉而接受李鴻章的委派,接管了總部設在上海的輪船招商局,任職總辦。
上任之初,唐廷樞就大聲疾呼: “現(xiàn)在,中國沿海的運輸貿(mào)易幾乎完全操縱在洋人手上,輪船招商局的職責,就是迅速壯大自己,把這些本應屬于我國的利益奪回來!”他采取雷厲風行、大刀闊斧的手段,對招商局進行了全面改組,又利用自己這些年來所建立的社會關系,在民間集資100萬兩,一舉改善了招商局經(jīng)濟拮據(jù)、難以為繼的局面。沒幾年,招商局的業(yè)務就已突飛猛進,連擁有最大船隊的美國旗昌洋行輪船公司也不得不把全部輪船、碼頭、資產(chǎn)轉賣給招商局。一時間,在東南沿海和長江的水面上,處處飄揚著大清的龍旗。
1876年11月初,李鴻章鑒于煤炭生產(chǎn)已不能滿足新興工業(yè)需要的現(xiàn)狀,決定將唐廷樞從上海北調(diào)天津,授命他籌建開平煤礦。
1881年秋,唐山礦開始出煤,采集的煤堆積如山,如何運出便成了大問題。為此,唐廷樞向李鴻章提出建議:在唐山煤井與集散地胥各莊之間修筑一條輕便鐵路。這就是金鑾殿上發(fā)生的那場大爭辯的導火線。
自找的麻煩只能自己解決。
修建鐵路的主意既遭否決,身為頂頭上司的李鴻章只好反過來勸說唐廷樞放棄計劃,改為開挖一條由胥各莊直達蘆臺的運河,用水運以解決向山外運煤的問題。
修河的主意是不錯,但到實地勘察、修筑時,卻發(fā)現(xiàn)唐山地勢險峻、復雜,實難挖出一條直通兩地的運河。解決的辦法當然有,那就是以開河為主,另建一條短程鐵路,把河口和礦井連接起來。
嗬,兜了一個大圈,結果還是回到修建鐵路的原點。
李鴻章硬著頭皮再讓唐廷樞出面上奏折。這回他倆耍了個小狡獪,不說修鐵路了,只說要修一條“快車馬路”:路上雖然也鋪鐵軌,卻不是給火車走的,只是為了驢馬拖載煤車時走得輕快一些。
既然沒有轟隆作響的機車,老夫子們也就不便反對,廷議一致通過。
1881年6月9日,唐胥鐵路在唐廷樞的主持下興工。擔任設計和施工的是英藉工程師金達。當時,他選用的鋼軌每碼重30磅,墊軌的是用當?shù)赜苣局谱鞯恼砟荆坊箱伒氖菑母浇_采的石灰石。前后只用5個月,就修通了一條從唐山通往胥各莊、全長9.7公里的鐵路。
同年11月8日,唐胥鐵路舉行通車典禮。為示隆重,一輛平車被改造成“花卡”,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率領眾幕僚和當?shù)毓偌潱~貫登上專誠為他們準備的“花卡”,鎂燈一閃,留下一幀珍貴的歷史照片。
“花卡”由一臺名叫“中國火箭”號的簡易蒸汽機車牽引。在熱鬧的鞭炮聲中,“中國火箭”拉著觀禮車以每小時30多公里的速度開了個來回,讓那些土氣十足的當?shù)毓偌潅冮_涮了一回“洋葷”。
“中國火箭”不是標準的火車頭,那是金達指導工人用礦上現(xiàn)成的鍋爐、蒸汽機等零部件臨時拼裝的,只能牽動觀禮“花車”,它的任務,只是為新修的鐵路博了個頭彩。真能運煤的機車,其實是另一臺一年后才試制成功的“龍?zhí)枴保灿山疬_設計并指導工人在開平礦務局胥各莊修車廠內(nèi)制造。 “龍?zhí)枴痹O計規(guī)范、制作精良,已經(jīng)可以和同時代的外國機車媲美。所以命名為“龍?zhí)枴保且驗橹袊そ吃诳傃b的最后階段時,特意在車頭兩側各鑲嵌了一條金屬刻制的龍。
“龍?zhí)枴睓C車的這一聲長鳴,拉響了中國鐵路運輸?shù)那Ч诺谝宦暺选?/p>
通車典禮上,李鴻章貌似沉著,其實心不在焉,他的一顆忐忑不安的心,一直懸掛在天津港。大約就在舉行通車典禮的同一時刻,六節(jié)裝飾一新的火車車廂正從巨輪卸下。那是李鴻章精心策劃的另一場好戲,他特地向法國訂制的這六節(jié)車廂,是用以孝敬慈禧太后的禮物。當時,天津港的裝卸完全依賴人力:沒有任何起重設備。看著船艙里笨重龐大的車廂,押運車廂的法國工程師一籌莫展,只能干著急。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清早,他們竟然發(fā)現(xiàn),車廂已被中國工人單憑人力,用杠桿、滑輪之類的簡單的機械,穩(wěn)穩(wěn)地搬過了駁船!
運載車廂的駁船經(jīng)運河駛達通州,上岸后,再把車廂放在預先鋪設的圓木上慢慢推動,最后運進了西苑。
李鴻章事前已在西苑(也就是今天的中、南、北三海)修建了一條長3華里的小鐵路。他知道,允許不允許修鐵路,關鍵看慈禧的態(tài)度。只要慈禧坐上這列豪華舒適的車廂,美美地出巡過一回,她說不定就會從此喜歡上火車,不再反對修路了。
還等不及慈禧坐上李鴻章精心為她打造的豪華專列,“中國火箭”引發(fā)的效應已經(jīng)震撼京城。金鑾殿上,老夫子們又一次大翹胡子鬧翻了天。他們一會說火車噴出的黑煙毀壞莊稼,一會又說它的巨大聲響必定震動皇陵。
李鴻章爭辯說,東陵遠離唐山200華里,200里外的一列小小的火車,焉能震撼它絲毫?
一張嘴說不過百十張嘴。更何況,老夫子們還翻出了當初李鴻章、唐廷樞等人當日呈上的那份奏折。其上,白紙黑字寫的是:修建“快車馬路”。
徐桐等人大聲呵斥:“陽奉陰違,該當何罪!”
在眾大臣心中,“老佛爺”不予追究,已經(jīng)是偏袒李鴻章了。對此,李鴻章還有何話說?
千古奇觀終于出現(xiàn)。唐廷樞不得不履行諾言:撤走“龍?zhí)枡C車”,就讓騾馬拖著煤卡在鐵道上慢慢地滑行。一騾馬一騾馬的煤,就這么慢吞吞地運出唐山,再從天津港裝船轉運全國各地。
現(xiàn)在回頭說李鴻章孝敬慈禧太后的那六節(jié)頗具皇家氣派的豪華車廂。
那個豪華專列,慈禧確實在點火后坐過一次,她對車廂的豪華、舒適也確實大表滿意,但她討厭火車走動時的轟隆聲,因此下令把機車卸掉,改由太監(jiān)們拖車。那份滿足感,簡直和隋煬帝沿著大運河乘坐“龍船”下江南時的感覺差不多。以后,只要心血來潮,想到出游西苑,她總是坐這列入力火車去。
那已經(jīng)不能再稱“火車”了,若要起名,大可仿照唐廷樞“快車馬路”舊例,姑且叫做“快車人路”吧!
等待的歲月,就像那在唐胥線上緩緩滑行的馬拉驢載的車皮,但是,機遇終于讓度日如年的李鴻章等到了。
一觸即發(fā)的中法戰(zhàn)爭,迫使清政府的官辦兵工廠、軍艦、輪船都向中央政府發(fā)出雪片也似的告急文書:運煤,運煤,趕快給我們運來救命的煤!
煤倒是有,而且堆積如山,但都堆在唐山的山溝溝里,單靠驢馬運載,一天能運出多少!
李鴻章當機立斷上了一本。他在奏折里說,要加強戰(zhàn)備,必須加緊運煤。只有允許火車開動,才能及時把煤從礦井運出。
反對派面面相覷,不能不同意解除禁令。李鴻章打鐵趁熱,要求從英國進口兩臺3軸的水柜蒸汽機車,他們同樣無法拒絕。直到此刻,唐胥鐵路才真正成了名副其實的鐵路。
允許唐胥鐵路行駛火車,只是迫不得已的權宜之計,不等于朝廷對火車消除了戒心。因此,當李鴻章得寸進尺,要求修建從天津到通州的鐵路時,還是又一次遭到了否決。
李鴻章辯解說:鐵路建成,不僅可以運兵,而且可以為海軍籌措資金,現(xiàn)在,北洋水師連買炮彈的錢都沒有了。
大學士徐桐等繼續(xù)重彈“恪守祖宗成法”的老調(diào),他們甚至反過來質(zhì)問李鴻章:中國有人才修建鐵路嗎?若是不能,還不是讓國庫錢銀流入外國公司的腰包?錢花了,能撥給你北洋水師的錢不是更少嗎?
灰心已極的李鴻章不由得搖頭嘆息:我老了,可以報效國家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我只希望你們不要老是引經(jīng)據(jù)典說瞎話,而要睜開眼睛看看世界……
一場應否修建鐵路的大論戰(zhàn),以李鴻章、唐廷樞的大獲全勝告終。這以后,由外國人投資的、中外合資的鐵路開始陸續(xù)在中國各地修建。然而進度還是很慢,到1894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時,洋務派在中國修成鐵路的總共只有兩條。相比之下,那時鐵軌已經(jīng)遍布日本。這場綜合實力對比懸殊的戰(zhàn)爭,幾乎摧毀了李鴻章所有可以引以為傲的“洋務”成果:包括海軍、槍炮,礦山……
清光緒十八年(1892年),唐廷樞死于開平礦務局總辦任上。這一年正逢他六十大壽。為感謝他的恩德,唐山礦區(qū)48鄉(xiāng)鄉(xiāng)紳父老于他壽辰時給他送來一柄“萬民傘”。李鴻章親自從京師趕去主祭他的葬禮,并在葬禮上說了一番擲地有聲的話:“中國可以沒有李鴻章,但不能沒有唐廷樞……要找一個人填補他的位置還真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