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的父母,千里之外托人帶給我一個紙箱。
好重。我把繩子劃斷,拉開,見到一只公雞,活的。
我大驚失色,慌忙把卷閘門拉下,生怕別人看見,那不得了,要出麻煩,惹禍。居住在這座陌生的城市,我覺得到處布滿了陷阱,稍有不慎,就要失足成千古恨。
尤其是現在這個非常時期,全城已經戒嚴,防的就是禽流感,莫須有的人禍天災。
這種疫情,如同談虎色變。為了防患于未然,斬草除根,政府已經連續下了三道紅頭文件,成立“屠宰辦”,全副武裝,見雞殺雞,遇鴨宰鴨,凡是禽類,一律格殺勿論。所有市民,養有家禽,必須呈報,填表備案,然后由“屠宰辦”統一收繳,在規定時間規定地點當眾處決,就地焚燒銷毀。若有隱瞞不報者,一旦查出,家禽沒收,處以重罰,從罰款到拘留坐牢不等,視情節輕重態度是否端正而定。
“天哪,我們還是把這只公雞交出去吧,這種事,惹不起,躲得起。”老婆膽小怕事,她沒什么文化,只讀過幾年級,非常畏懼紅頭文件,既然電視上都是這么宣傳,我們小老百姓,總不能知法犯法吧y她害怕罪加一等。
我很矛盾,心情復雜。
唉,還是先把公雞關到衛生間吧。
關了卷閘門,室內光線黯淡,像黑暗來臨。我開亮電燈,昏黃的光線,刺激了公雞,它咯咯叫起,拍開翅膀想逃。
我趕緊把衛生間的門關上。它只好打轉轉,一不小心,滑下凹坑,叫得更兇,更
“別叫廠,再叫要你死。”老婆慌張,忙把公雞逮住,捏住它的脖子,不準它叫,免得泄露這驚天的秘密,吃不了兜著走。
捏了一下,公雞的眼珠就凸得翻白了。我看得可憐,忙勸她放下,再捏,雞就會憋死。
果然,一松手,公雞就站立不穩,癱在瓷磚上喘氣。我猜得出,它一定驚嚇過度,魂飛魄散了。
此時,我才得以好好觀察這只公雞。
它體格魁偉,健壯,起碼有七八斤,羽毛五彩斑斕,火紅的冠子,雄赳赳氣昂昂地,完全稱得上是一只雄雞,出類拔萃的一只家禽。在母雞的眼中,一定是一個值得崇拜的偶像明星。如果在鄉下,在青草地或稻田里,它一定風流倜儻,大有作為。
可悲的是,現在,它被命運送進了城市,孤零零地關在了彈丸之地的衛生間,無所遁形。在人類的面前,任何公雞,都失去了炫耀的本錢。
不幸之中萬幸的是,這只公雞遇上了我。
我不是神仙,也不是皇帝,只是一個灰色的教書匠,在城市里掙扎求生。我的生活很簡單,每天都是兩點一線,從居室到學校,從學校回居室。
毫無疑問,父母送來這只雞,分明是讓我們殺了吃肉,他們曉得,兒子媳婦在城市不容易,營養不良,貧血,所以,在鄉下,他們開始養雞,當成食物來喂。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件事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父親不在家,母親買回一只雞,不敢殺。讓我殺,我也害怕,弟弟也不愿。無法,母親只好去求鄰居幫忙。那鄰居一刀就剁了,從此,便拿眼光來鄙視我們。我讀得出他那眼光——連一只雞也不敢殺,呸!窩囊廢。當時,我又羞又惱,責怪母親為什么要買回一只雞來呢?要是買的是一條魚,也許我就敢下刀露刃了。
因為,魚不會吭聲。
我不喜歡菜刀,更不愿意去嗅刀子上的血腥。
我喜歡讀書寫作,寫字畫畫。
對于公雞的熱愛,源于一幅國畫——徐悲鴻先生的名作,《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在畫冊中,不知欣賞過多少次。直到2004年秋,第一次到北京,我才去“徐悲鴻紀念館”得以瞻仰原作,墨氣淋漓,真宰上訴,一唱雄雞天下白,信夫。
在傳統文化意象中,公雞是最陽剛的符號,能驅邪避穢。
同時,我自己就屬雞,我與雞息息相關。
本性中,我不愿意殺害一切生命,尤其是禽類中的本命符號,雞,公雞。
將心比心,我感受到,眼前的這只公雞,一定餓了渴了。便用腳盆接水,讓它喝。它無動于衷,我就摁低它的頭,灌,才勉強咽下幾口。又抓來一把米,捧在手心,教它啄,竟一粒不吃。
講骨氣?
我對它生出一股敬意,好,公雞畢竟是公雞,不像豬那樣形而下,貪吃貪睡,只為挨上一刀。
“干脆,把它殺了吧,煮來吃掉。”老婆又出主意, “好肥一只,老人家他們也難得喂。什么禽流感,高溫一消毒,就干凈不怕了。”
我生氣,“你就曉得吃,這么漂亮的公雞,就非吃不可?難道不可以拿來欣賞?你看這羽毛,金碧輝煌。”
“你不吃,那為什么不當和尚去?”老婆諷刺,“你怕殺,我來,我不信,煮熟了你不吃,我多放一點胡椒,到時候,不怕你不流口水。”
我大怒,“不準殺,這只公雞,我就是不準你吃。我發誓,從此以后,我絕對不再吃雞鴨,只看不吃。”
“那豬肉呢?干脆也莫吃了。”老婆得寸進尺。
“反正我不準殺這一只。”我講蠻話,“我要它活下去,死里逃生。”
見我動怒認真,老婆只好依我,“好嘛,不殺就不殺。只是,你喂在哪里?這衛生間我們要用,還要來客人,哪方便安全?”
我想想,“這樣,我放上閣樓來養。與世隔絕。”
閣樓是我和老婆搭建來睡覺的,上下要爬樓梯。我把那紙盒拆開,墊底,隔一下,就當是公雞的窩了。我對它交代,“聽好,我給你取一個名字,叫‘冰冰’,從此以后,你就老老實實地給我待在這里,不準下閣樓一步,否則,外面的‘太陽一曬’會要了你的小命。”
也奇怪,“冰冰”竟很聽話,乖乖待著,只做三件事,啄米喝水,睡覺,逗我玩。
為了防止“冰冰”打鳴,一到晚上,老婆就用一條舊絲襪捆住它脖子,第二天早上天一亮,它只能干嚎,啞了嗓子發不出聲。中午才松開,我們給它喂米、剩飯和蔬菜,喝自來水。
我們上班的時候,“冰冰”就昏睡,渾渾噩噩;我們一回來,它就順著樓梯爬下來,啄我褲腿;我備課,它鉆桌底;我上網,它瞪著屏幕干著急。
經過拉網式的搜捕,全城的雞鴨被消滅得干干凈凈,禽流感無蹤無影。街上的狗卻越來越多,拉得到處都是狗屎,一不注意,行人就要滑倒嘴啃泥。沒有雞鴨,少了很多聒噪,尤其是天亮時分,缺少公雞的啼鳴,很多老人根本就不知道天已放明,甚至懷疑太陽是不是不準時了。久而久之,很多老人就不愿醒啦,他們寧愿一直做夢,在夢中死去。
長期在室內禁閉,使“冰冰”發生了很多問題。由于不見陽光不運動,它的羽毛接二連三地脫落,最后掉光,活像一只夏威夷的火雞,丑陋至極。缺少戶外運動,身子越來越臃腫,得了軟骨病,行動遲緩,哮喘。更嚴重的是,視力退化,患了老花眼,上下樓,經常踩空樓梯,倒栽下來,跌得頭破血流。最要命的是,它喪失了打鳴的天性,即使我把那脖子上的絲襪松開,它也沒有引頸長鳴的沖動了。它真的變成了一塊快要融化的
“冰”,換句話說,惡劣的環境,轟垮了它的精神,摧毀了它的意志,甚至,它根本就喪失了報曉的天性,忘記了自己是一只雄赳赳氣昂昂的公雞。
這天,老婆去打掃閣樓,竟打掃出了一個雞蛋,菱形的。
“天吶,公雞也生蛋了。不曉得,好不好吃?”老婆笑起來,她覺得好玩,就像發現男人會生崽。
我不敢相信,不愿相信,又不得不信,這殘酷的荒誕,就是一枚真實的謊言,一場血腥的控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