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常與父親掰手腕,那多半是發(fā)生在我考試拿雙百分的時候。因為心里高興,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在話下,飯還沒吃完,就急匆匆扒開碗筷,朝父親伸出手。父親的手臂健壯結(jié)實,摸上去,感覺像在摸石頭。盡管我無數(shù)次幻想把父親的手腕壓在桌上,把這塊石頭壓倒。但我從沒有實現(xiàn)過這個幻想。哪怕我伸出兩只手,甚至把整個身體全吊在父親的手臂上。偶爾,父親的手臂會隨著我漲紅的臉朝桌面垂去,可當我以為自己要獲勝的時候,父親嘿嘿一笑,扭轉(zhuǎn)手腕,不費吹灰之力,便將我的手腕輕而易舉地壓倒。
我以為父親是不可打倒的。
后來,我大了,胳膊上長出肱二頭肌,我知道了父親是可以被打倒的。但我不明白為什么父親在與我掰手腕時不肯讓我一次。我想問問原因,也一直渴望能與父親再掰一次手腕。可惜一直沒有機會。父親十年前過世了。他得了胃癌。整個人在短短半年內(nèi)迅速消瘦,只剩下一層皮。我抱著父親到處奔波。他在我手里沒有一點重量。他甚至拿不起一根湯勺。我陪父親說話,提起小時候掰手腕的事。我鼓起勇氣問父親,當時,為什么你不肯讓我一次?
父親笑了,艱難地喘著氣說,有這事么?我不記得了。
父親或許是真不記得了。或許他當時是希望我別驕傲。或許他是在提醒我,男人都是獸。老虎根本不會因為一只鹿是剛出娘胎的小鹿而大發(fā)仁慈。又或許,父親是在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喜悅。
父親是謹小慎微的人,出身于一個破落的地主家庭。在很多年后,我去父親墳上掃墓,一些老人用無限羨慕的口吻指著方圓數(shù)十里的田說,這些當初都是你祖上的。
父親的性格保護了他,以及他的家。在文革鬧得最兇的那幾年,縣里弄死了好多個像父親這種出身的人。他們坐在拖拉機上,胸口掛起木牌,用鞋底扇自己的嘴巴,從一個公社扇到另一個公社。若下手輕了,或者態(tài)度不夠好,就會有別人用鋤頭來招呼。
父親被打怕了。母親常抱怨父親活得像狗一樣。
我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被分配到一間工廠上班。一段時間后,縣里的建設(shè)銀行公開招聘,招五個人。那時的銀行是金飯碗。我去參加,筆試第一,面試第三。我很高興,以為自己不必再與車床打交道,請了同事喝酒,最后還是名落孫山。母親發(fā)了怒,到縣里大吵大鬧。領(lǐng)導(dǎo)叫來父親。父親大聲呵斥母親,拖走她。回到家,母親把鋼精鍋摔在父親頭上。母親說,你害了伢崽一輩子。父親的頭出了血,父親沒擦,沒言語,撿起鍋,用錘子把凹癟處一點點敲好。我那時太年輕了,只顧得自己的委屈,憤怒地甩門而出,覺得天下人都欠了我的,老天爺長了一個屁眼。幾天后,母親找我說,伢崽,你別恨你爸。你爸他是說不上話。沒法子。我說,那你干嗎要去吵?母親吐了一口唾沫,說,我就要去罵,我還咒這些當官的死全家。
幾個月后,我從工廠辭職,離開家,去了廣東。我有點恨爸媽,恨他們的無能與自私。恨他們不像夫妻,像冤家。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吵,對他們而言,是生活的鹽。我還恨他們從小便把我當成生活的出氣筒。我在他們的棍棒底下長大。除了罵,就是打,還罰跪,跪一夜,大腿與小腿的角度得呈直角。不謙虛地說,我進大學(xué)軍訓(xùn)時,老兵都夸我膝蓋彎挺得直。我無法把所有的過錯歸咎于自己。我沒有錯,錯的是他們。
那年春節(jié),我還是回了老家。我本來不打算回去。一年時間,我只向家里打過幾個電話,信一封也沒寫。一起做事的老鄉(xiāng)說,一個人呆在廣東過節(jié)多冷清啊。我想想也是,就回來了。我是大年三十那天回的家,沒通知父母。
我萬萬沒想到,當長途客車緩緩駛?cè)肟h城車站時,我竟然看見父親的身影。父親扒住前面那輛客車的門,朝里面探頭探腦。鴨舌帽下露出幾根白發(fā)。父親的腳有點跛,那是他去野外勘察時摔下山坡的后遺癥。我的眼眶有了一些濕潤,下車,喊了聲,爸。
父親像受了驚嚇,忙扭回頭,見是我,眼睛笑起來,說,回來了。
父親接過我手中的包裹。包裹里有很多的書。我并未想到給父母帶什么禮物。我說,爸,我自己拿。父親拍掉我的手,說,你坐車累了,歇歇。父親把包裹扛上肩。回了家,母親見是我,嗔怪道,伢崽,你也不打個電話告訴家里你啥時回來?你爸這個星期天天去汽車站等。真是的。
父親那天破例喝了很多的酒。我把煙遞給他,他也接了。父親本來是不抽煙不喝酒的。父親抽煙時老咳嗽,就咳出眼淚,咳得臉色通紅。母親說,抽不得,就別抽。
父親說,你懂什么?這是我兒的煙。
春節(jié)過后,我回了廣東,開始每個星期打電話回家,一直到父親生病的那年。
父親過世后的那些日子,我并未有特別的悲傷,只是沉默地按照老人們的指點,披麻戴孝把瓦罐摔破。也許覺得死對飽受病魔折磨的父親而言未嘗不是解脫。當時,我所有的感覺都麻木了。我就像一大塊石頭。父親葬禮的那天,我沒掉一滴眼淚。
但幾個月以后的一天,我在街頭走著,發(fā)現(xiàn)前面不遠處走著一個人。父親,我想喊出聲,馬上意識到這不可能,可這身影的的確確是父親的,與當年我在長途客車上看到的一模一樣。一件藏青色的夾克,一條黑褲子,頭埋在聳起的肩膀里,頭上還戴著一頂呢子做的鴨舌帽,腳也跛著。
在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已不在人世。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消失了。眼中只剩下這個瘦小歪斜的身影。我情不自禁趕上前,猛回頭——不是父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老人。各種各樣的聲音重新把我拉回到塵世。
老人看了我一眼,目光渾濁,慢慢走開了。
他的身影與父親的完全一樣。
我不應(yīng)該趕上前的。
我失聲痛哭。在馬路上,在青天白日下。一股巨大的悲傷迎面撞來,并摧毀了我。身體里燃起了火,我聽見體內(nèi)細胞分裂的聲音。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世界與剛才大有不同。每一種存在,都是一句句長短不一的咒語。它們彼此獨立,又在暗處緊密聯(lián)系,就像土壤里的樹根。
我長大了。我意識到這點。
我突然明白了父親的這一生,也明白了父親這個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