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斌簡介
樊斌,男,漢族,1926年9月24日出生于河北省阜城縣樊閣莊。1939年參加八路軍東進縱隊第五支隊第二團教導大隊,先后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和進軍西藏。1953年,在《解放軍文藝》發表長篇小說《雪山英雄》并因此獲獎,之后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主要作品有小說《萬號齊鳴太行山》、《金不換》、《神八路》、《桑都拉錯》、《人面桃花》、散文《隨著春風飄落的綠葉》、《爬山》等。現在大理州省干休所。
螢光云花
漾濞有一條江,不大不小的江。銀亮銀亮的光束絲帶樣彩云間飄然而下,落入山群之中,在蒼山之麓彎來彎去嘩嘩流淌。
漾濞是多民族雜居縣。一個山寨.四個民族、五種語言,第五種語言就是漢語的普通話。十五個兄弟民族.千百年和睦相處,親如一家,世間少有。不同民族的家庭分布在一條江的兩岸,男男女女在一個山坡放牛放羊種田薅秧,服飾不同花花綠綠,但有共同的愛,都喜歡唱山歌。
漾濞是山的世界。駐足山巔放眼遠眺。數不勝數的山巒山峰狀似大海波濤,高高低低,層層疊疊,無窮無盡,洶涌澎湃。蒼穹盡頭,崦嵫山脈色似潑墨,逶迤凸凹,近濃遠淡,似有似無線條支撐欲墜的天邊。天和地像一個大盒子,盒子里面都是山。
我1962年到漾濞縣,十八年的兩腳跋涉。足跡遍十鄉一鎮的山山水水。感受至深是一闋順口溜:
一去十多里,東西二三家,
火塘旁邊坐,烤吃蕎粑粑。
漾濞縣人口十萬,彝族白族居多。河西鄉的山神牌下,十多戶彝族和白族的茅草房掩映在一片綠色的濃蔭之中。山寨名稱:灑蜜之達。翻譯成漢語,就是“出產優質核桃和蜂蜜的地方”。漾濞縣的兄弟民族,善待各方來客,不管你是中國人外國人白人黃人黑人,登門入戶,都是貴賓。等你在火塘旁邊坐定.優質核桃和新鮮蜂蜜就會擺在您的面前來。核桃仁蘸蜜,邊蘸邊食,香在口中甜在心頭是見面禮。綠色食品,風味獨特,是保健也是享受。還有人唱山歌:“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山歌在山上唱,山山水水都有回聲,美酒樣醉人,聽一次記一輩子。久而久之,多數山寨都那樣兒。因而有人主張:漾濞縣的村村寨寨都應該叫“灑蜜之達”。
漾濞縣的雙澗鄉有一座蓮花山,海拔2578米,和點蒼山隔江對立。山高,雨多,氣冷,道崎嶇,路遙遠,我在那地方苦度十年。觸及靈魂,刻骨銘心。
據說,那地方是核桃的老家。核桃樹滿山遍野。但都是核桃樹的原始狀態。沒有人工培植和改造嫁接,所結果實殼厚仁薄,木質的殼,鳥啄不破。鼠咬不開,堅硬如鐵,名兒形象生動,叫:“鐵核桃”。
鐵核桃含油量低。一千個鐵核桃可榨取兩斤的食用油(一千個泡核桃可榨六斤)。但鐵核桃油清亮透明醇香可口。在市場是熱銷產品。
九月底十月初鐵核桃成熟落地。無主之果,大公無私,誰撿到就是誰的,但有先決條件: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九月十月,蓮花山雨特別多。有人說:雨水能淋破頭。暴風驟雨多在夜間,閃電雷鳴雨如傾盆說來就來。蓮花山人被驚醒之后一片喧嘩,像軍營中聽到緊急集合的號聲,許多人離開垛木房迅速往山上跑,有的舉著火把,有的手持手電,山上山下輝煌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轉眼間明亮起來。男的在前面跑,女的在后面追,爭先恐后,互不相讓,跌倒了爬起來又往前跑,一身泥都管不著。
風雨中核桃樹大搖大擺,成熟果實嘩嘩落地像流星雨。雨越大風越急,落果越多,綠色的果實順著山坡滾動,狀似水中之魚。人們在火光下雨水中追逐目標,捕魚一樣激情滿懷不知道累。有人作經驗總結。揀鐵核桃者必須具備三個條件:
第一、良好的體能必不可少。體力不行。想干也干不成;
第二、意志堅強也很重要。看天看地三心二意不行,過了那陣雨就沒有那個“店”了;
第三、要自己當牛當馬,死去活來都能忍受。說到底一句話:“揀鐵核桃挺不容易!”
有些女同胞知道這“不容易”,跑到蓮花山來。據說:揀鐵核桃還能夠揀來愛情,而且是夢寐所求的愛。婚后生活和諧,像鐵核桃牢不可破,鐵核桃樹下面乃最佳談情說愛之所。
但是,人們也很清楚。揀鐵核桃是有危險的。雨夜出動危險較少,電筒火把作開路先鋒。行之有效,野豬老熊見火光逃之夭夭。大白天電筒火把棄之不用。碰鼻子撞臉的可能性增多,野豬之類將鐵核桃視為已有.人獸之爭往往兇多吉少。
曾有一位傈僳男兒。和野豬狹路相逢。苦戰一分多鐘,兩敗俱傷。他的刀刺傷野豬腹部,花紅腸子從傷口涌出。野豬咬他的腿,跟骨踝骨脛骨腓骨都粉碎了。最后那人能活下來,是用了裝死戰術。
還有人說:“在蓮花山揀鐵核桃.是苦難也是享受。那邊風景獨好!”
第一畫面是在夜間。夜雨之后空氣濕潤,熒火蟲在空中飛來飛去,金光閃爍的線像五線譜,刻畫在山的大屏幕上。無聲樂章,勝似有聲。猶如幽夢,記憶終生!
第二畫面是在早晨。白云如眠靜臥山下,蒼山和蓮花山之間是大片云海。山巔鳥瞰,青山碧石圍住云海,像一個大盤子裝著一盤牛奶。藍天之下,好多好多牛奶!
云海淹沒一切,咣咣當當的杵米聲,汪汪嗟嗟的犬吠,男男女女的歌聲笑聲,白云之下揚向空中。那云海又像對天播音的喇叭,好大好大的喇叭!
朝陽在蒼山背后升起。山的埡口出現亮點。光束如劍刺向天空,橫空而過漸漸下斜。光點所至,云面波動,像筷子挑面條兒,條條云絲冉冉而起。青山之中、藍天之下。絲絲縷縷,多而美的面條!
光的亮度加強,面積擴大。光如扇面展開,云海開始沸騰。茫茫白霧無邊無際,漫山、漫樹、漫草、漫竹。漫過一切之后,眼前明亮起來。霧至山巔之上,又成朵朵白云,像蓮花對天開放,好大好大的蓮花!
1980年我離開蓮花山,二十多年以后,仍懷念那片土地。腦海里有個屏幕,時有畫面再現。難得一睹的最佳畫面:螢火云花!
隨著春風飄落的綠葉
生活實踐告訴我們,北方的秋天是真正的秋天。立秋之后,西伯利亞的寒流。伴隨強勁的西北風呼嘯而至,氣溫驟降十度以上,楊柳榆槐等等,綠色葉片幾乎在一夜之間變為金黃色,然后在秋風中嘩嘩嘩地飄落下來。所以,當我在小學課本里讀到“秋風掃落葉”的時候,認為那是絕對真理,沒話說了。
1949年,我隨軍南下云南。云南四季如春,但無妨“秋風掃落葉”的繼續存在,談天說地,有“秋風掃落葉”之說;電影和電視,不乏“秋風掃落葉”鏡頭;報刊雜志,關于秋天的描寫,仍然是“秋風掃落葉”云云。仿佛“秋風掃落葉”放之四海而皆準,適用于任何地方的任何環境。永遠正確,全民公認,沒有變化的可能,絕了!
到云南后,我有一只腳踏進了文壇的大門,為描寫生活而細心觀察生活,當觀察到各種樹木的時候,“秋風掃落葉”出問題了。我發現,云南的樹木秋天落葉極少,多數是在冬天或春天落葉,到處可見的大青樹堪稱春天落葉之典范,落葉之情景令人驚奇,可以說是太感動人了!
某年清明節,我站在漾濞縣的云龍橋頭,觀看漾濞人經過顫顫悠悠的鐵索橋,到對面山上去掃墓的生活細節。我的目光一直隨著人流移動,但在到達漾濞江彼岸的橋頭亭時發生了意外,那旁邊的大青樹像一個巨大的驚嘆號,跳出來,走過來,并推至我面前來。
據說,那樹與橋同齡,都是明朝萬歷年間的產物。樹軀粗壯,形狀奇特,虬結連環,疙疙瘩瘩,猶如巨鱷直立于江邊的崖頭,老而無衰,糙而不朽,氣勢非凡。根似龍爪,力破頑石,根鋒摳著懸壁的石頭縫兒,伸向崖底,伸向鐵索橋下,伸向清明見底的江水,伸向變瘦的卵石下面,根拽石動,像許多搖籃在水下搖著,搖著……
樹冠如傘,鋪天蓋地,翠滿橋亭,紅綠相間,色彩斑斕。那紅者似花非花,乃大青樹剛剛萌發的葉芽,芽呈柱狀,拇指粗細,形同數不勝數的紅色蠟燭,燃遍于巨大樹冠之上的條條枝頭。宛如火把節上的大火把,壯觀、熱烈、美妙、動人。
那紅色葉芽的下方,是已達退位年歲的片片綠葉,一陣春風吹來,許多綠葉離枝而去,宛如一群受了風搖枝動驚擾的鳥兒,飛離樹枝,滑翔于漾濞江水的上空,順江飄搖一段路程,才搖搖擺擺落至水面,若水鴨順水游去。春風再次吹來,又有一群綠葉飛離樹枝,說是乘風而落,不如說是乘風而舞,在飄落中,時有反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瑟瑟抖動,自由自在,仿佛期待已久的追求終于如愿,激動得無法停步。飄飄旋旋于歡樂之中,化作泥塵也要去了。
春風不吹的時候,綠色的葉片也會飄落,只是落得少些,是一片一片直落下來,像成熟的落地果實,觸地有聲。
我拾起落葉細細地看,落葉的柄脈飽滿充實,光潤水鮮,不乏葉汁,全葉深綠,綠進心里。我想了很久很久,那樣的綠葉還是落了,為什么呢?
回答只兩個字:讓位。新陳代謝,吐故納新,是規律,便不可抗拒。
從那時起,見落葉而傷感、見落葉而悲涼的感覺淡了許多,少了許多。生動的事實告訴我:大千世界,萬別千差,人世間有“秋風掃落葉”,還有隨著春風飄落的綠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