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家長都到學近附近租了房子,給他們的子女當“陪讀”。
我沒有“陪讀”。我的爹不是親爹。親爹在我幼小時,臥床三年后,甩手走了,并帶走了家里的所有積蓄。
爹跨進我們家門時,我們家近乎一窮二白。
娘似乎心里很愧,爹卻不怨天尤人。而我,對爹卻始終親近不起來,盡量不喊他,要喊也只是含含糊糊地“哎”一聲。
每天放學回家,我都縮在我的小屋里看書。怕影響我學習,爹娘說話總是輕聲的。一天夜里,從門縫里,我看見娘撫著爹那因收破爛被毒日曬得如破銅一樣的臉,說:“別那么辛苦吧,要不,就讓鳳兒停學回來?”爹聽了,臉一黑,捏掉手里的“煙屁股”,說:“你想讓娃記恨咱一輩子?”
一墻之隔,爹的話我聽得一清二楚。然而,盡管如此,我的心中,仍有一根小棍撐著,沒來由地認定,這個爹就是沒有親爹好。
從家里到學校,要過許多條街道,有些僻靜的地方,到了晚上,便少有行人。每晚,爹都到學校接我,不管多忙多累,不管刮風下雨。但我依然對他沒有好臉色,一路上,我從沒有主動找他說過話。他也不吭聲,只管默默地走在我身后,默默地抽他的劣質香煙。
回到家,我就擰亮昏黃的燈,開始做作業,溫習功課。
這時,爹總是默默地蹴于屋子一角,翻一本不知被他翻過多少遍的書。爹看書的速度很快,“呼啦——呼啦——”,一忽兒的工夫就是好幾十頁。我看他一眼,他就憨憨地沖我一笑:“書好,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
他說這話的腔調,讓我想笑,卻又笑不出。
轉眼之間,高中三年過去,我這班上最窮的學生,以最好的成績考上了省城大學。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三個人的家沸騰了。
上大學走的時候,我哭了,娘哭了,爹抹抹眼睛,默默地到一邊去了。
半年里,想家,我不斷給娘寫信。
寒假回家,娘見我,激動得說不出話,爹憨憨地笑。
“鳳兒,快給娘念念!”突然,娘對我說,“等這一天,娘都等了半年了!”
娘跑進屋,出來時懷里抱著一大摞信,原封未動的信:半年里,我寫給她的所有信件!
“難道——他沒有給你讀過?”我大惑不解,抬眼看爹。
娘“呵呵”一笑:“他跟娘一樣,也是個睜眼瞎!”
“什么?”我睜大了眼睛。
我想起了我高中三年的幾乎每個晚上,他蹴在墻角看書的情景。
娘接著說:“娃呀,你爹陪你讀書都是裝的。咱家條件差,我們沒錢沒時間到學校附近租房子陪讀,爹心中過意不去,于是他就找了本書說要在家里給你當‘陪讀’。”
半天,我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想起來了,多少次我暗自奇怪,爹怎么對一本不知翻看了多少遍的破書百看不厭,又有多少次,我對他那一目十行的看書速度心生羨慕,而這一切,他都是裝的,都是為了給我當“陪讀”!
我曾暗自怎樣地嘲笑過他啊,但正是他那本永遠也翻不完的破書,正是他那始終伴在我身旁的影子,陪我度過了漫長而緊張的學習時光,熬過了孤單而寂寞的長夜——而爹,竟然大字不識一個啊!
“爹——”情不自禁地,我喊了出來。這是我第一次叫“爹”,合著兩行滾燙的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