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達室

我們單位的傳達室就老陳夫婦倆。

這兩口子，直到現在，我都沒弄清男的姓陳還是女的姓陳。有事了，內線電話打到傳達室，“喂，老陳呵，你去……”接電話的，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指派他們做什么，他們放下電話就去了。為稱呼方便，我們有時稱他們為男老陳、女老陳。

老陳夫婦都是六十歲奔上的人。因為關心自費訂閱的幾份報紙，我經常往傳達室跑，沒事就和他們拉呱幾句。男老陳是個悶葫蘆，女老陳熱鬧一些。我知道他們在城里有住房，以前在工廠里干過。廠里效益不好，他們內退得早，就出來干了，手頭活絡一點。他們有子女、有孫輩，子女好像都沒有固定工作。

沒有人見老陳夫婦紅過臉。偶爾他們的子女、孫輩來傳達室玩，像走親戚一樣熱和，一家人誰也不大聲說話。傳達室兩間屋，里間的是休息室，有床，老陳夫婦是把傳達室當家了。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傳達室里總有他們中的一個人在。

老陳夫婦是閑不住的，報紙到了，領導辦公室的他們送，普通股室的他們也送。就連我們個人自費訂閱的，他們有時也順帶捎上。

“張師傅，你報紙到了！”兩口子喜歡這樣叫我。

尊稱別人為師傅，這是工廠里的習慣，在我們這個知識分子扎堆的地方，很少有人這樣叫，我一開始聽了有點不順耳，后來就接受了。

奇怪得很，據說老陳夫婦倆連名字都不會寫，領工資時是按指印的，可單位里每天收發的一二百份報紙雜志，他們從沒有出過差錯。

單位大院里新建了兩幢職工住宅樓，搬進幾十戶人家，公共過道、樓梯口的衛生成了問題。雇專人來打掃，一個月至少要三四百元，還沒有住戶愿意掏這名不正言不順的物業管理費。拖了幾個星期，兩幢宿舍樓里的衛生不像話了，單位辦公室主任跟老陳夫婦商量，能不能就請你們兩口子幫個忙？

老陳夫婦說，這點小事，不算啥，哪家不掃地呵！單位為他們配了大掃帚、小笤帚，他們干脆把單位大院的旮旮旯旯也帶著掃了。于是老陳夫婦倆每人每月多了三十元的收入。

單位連著職工住宅樓，管理有難度，但有老陳夫婦守著傳達室，單位包括住在單位內的家庭從未失竊過。陌生人在單位門口張望，老陳夫婦會主動迎上去，問找哪個。對方報得出名字的，老陳夫婦立即指路，在某樓幾層第幾個門。從鄉下第一次來城里走親戚的老年人，因為老陳夫婦的指點，順利找到親戚，在子女面前不住地夸老陳夫婦人好。

單位里的人說，老陳夫婦這樣主動上前關心，不三不四的人早嚇跑了！

享受過老陳夫婦義務勞動的住戶很多。有的領導太太嬌氣，差單位駕駛員用公車買米、充煤氣，駕駛員偷懶，把東西往傳達室門口一丟，喊一聲：“老陳，幫送一下！”男的老陳什么也不多問，就把東西扛上了指定的樓層。

女職工上班中途溜出去買了菜，暫時存放在傳達室，第一次老陳夫婦客套，要不要我們幫你擇一下？下一次買了毛豆，她就會主動關照老陳夫婦，幫我剝一下！比使喚家里的保姆還順當。

更多的人家，孩子小，放了學而父母又都上著班，不在家，只要跟老陳夫婦說一聲，幫我看一下，不能讓他亂跑！老陳夫婦盡心盡責，不厭其煩地追著孩子叮囑，你爸你媽關照的，先在我這里做作業，不要亂跑！放學時間，尤其下午，傳達室里總伏著幾個做家庭作業的孩子。

單位的辦公室里養著專門的勤雜工，那是一個中年女子、一個年輕女子，老陳夫婦帶著掃的單位大院本來就是她們的職責。

兩個勤雜工都有來頭，單位的事情她們基本上都不干。領導接收她們，把她們安排在辦公室，要求很低，就讓她們來人幫燒燒水、倒倒茶，開會幫掃掃地、抹抹桌子！就這點小事，她們也習慣指派老陳夫婦做。“喂，老陳，明天早上你們提前幫會議室燒好開水！”“喂，老陳呵，來把會議室打掃一下。”許多事情，她們往傳達室打一個內線電話，就沒有她們的事了。事情做完了，她們分一把瓜子、兩根香蕉、幾粒鮮桂圓給老陳夫婦，最后連聲說謝謝的，便是老陳夫婦了。其余剩下的水果等物，被她們盡數拿回自己的辦公室。

分給老陳夫婦的那點香蕉、鮮桂圓，他們自己很少舍得吃，常常著一人抽空送回家，給子女孫輩們吃。

老陳夫婦卻要回家了。

“張師傅，明天我們就要走了！”我再一次去傳達室取報紙，老陳夫婦中女的這樣對我說，眼水汩汩的。

原來老陳夫婦被辭退了。

我是個普通職工，人微言輕，愛莫能助，匆匆問了幾句，不忍老兩口傷心，趕緊離開。

讓老陳夫婦走，單位領導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市里要求每個單位從講政治的高度安排數額不等的下崗職工到單位后勤崗位再就業，如完不成下達指標，必須花錢買崗，確保完成任務。領導權衡再三，只得讓沒有任何關系的老陳夫婦做出犧牲。

把簡單的生活用品搬出傳達室、離開單位的那一刻，許多人看見女老陳哭了，男的眼睛也紅紅的。

頂替老陳夫婦的，是三個正值壯年的男子，都是四十歲出頭的樣子。他們三班倒。

兩個勤雜工和傳達室里的人產生了矛盾。她們習慣性地拿起內線電話，“喂，老陳……”接電話的不是老陳夫婦中的任何一個，她們隨即改口，“你們過來把會議室收拾一下。”

一句硬邦邦的話拋過來：“憑什么？安排我們的崗位就在傳達室！”

兩個勤雜工也不愿意收拾，在辦公室主任的協調下，她們不得不有所讓步。來人開會，燒水倒茶是她們的事，打掃會議室是傳達室人員的事，前提是開會剩下的瓜子、水果、不成包的香煙全部歸打掃的人；如果什么也不剩，辦公室主任至少提供一包不低于十元的香煙。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單位大院里、職工住宅樓內臟得不成樣了。讓傳達室的人打掃，三個人態度統一，一句話就給頂了回去：“不在我們書中交待！”

讓兩個勤雜工掃，兩人立即喊苦叫冤，年齡大的說：“老陳夫婦能掃，他們為什么不能掃？”年齡小的說：“在家掃一遍地我手上都起水泡，單位這么大院子，我一個月掃一遍也掃不過來。”

還是跟傳達室三個男的協商，你們誰值早班誰掃地，跟老陳夫婦一樣，每月加你們一人三十元，不虧你們！

每月多三十元？我每天少抽一支煙就在里面了。——要掃你們自己掃！沒有一個人樂意，討價還價，最后每人每月加一百五十元，三人還不滿足。辦公室主任來火了，你們不掃拉倒，一個月四百五十塊，我喊鐘點工都夠了！三人這才認賬。但單位衛生質量從此大不如以前。辦公室主任找其中的一個說話，三句話不到，對方喉嚨高過他，你找我干什么！你去問問他，昨天地是怎么掃的！

到了拿工資的日子，三人一起圍到辦公室主任面前，別人有獎金，我們為什么沒有？別人一天上八個小時班，我們沒有少上，我們還上夜班，我們要求發夜班補助！

爭論的結果，夜班補助沒有發，領導說不能開這個口子，但傳達室又添了一個人，四個人白天、晚上輪班倒，上半天班歇一天。

喜歡往傳達室里跑的人少了。職工把東西暫存在傳達室，請值班人員代看一下，對方只有一句話：“丟了我不負責任！”

傳達室休息間有一臺舊彩電，是單位淘汰下來送給老陳夫婦看的，白天黑夜，傳達室值班人員不是用被窩蒙著頭在睡大覺，便是斜倚在卷成一團的被子上，專注地看電視。

出事了。單位先丟了一輛電動自行車，一兩千元的事，丟車的女職工沒有大發作；兩天后大院里又丟了一輛八成新的摩托車，價格一萬多，失主不答應了，報了案，而且因為是上班時間在單位大院丟失的，失主找單位辦公室理論，追問起傳達室的責任來。

傳達室的人說：“他騎摩托車進來又沒有通知我們，領導又沒有關照我們專門為他看車，關我們鳥事！”

隨后幾天，進出單位大門嚴了許多，陌生人都要登記。這可苦了住在大院里的職工家屬，天天進出的家門，現在卻不方便了，隨時會被傳達室人員喊住登記，任憑你叫破嗓子，解釋半天，對方只說不認識你、主任要求的。辦公室主任正考慮是不是要為住在大院里的所有男女老少配發胸牌，市里的書記竟然也在傳達室被擋了駕。

那天書記因私事來找單位領導，坐專車沒有徑直開入，在大門口馬路邊便下了車，步行進來，剛到單位大門口就被一聲斷喝攔住了去路：“找哪個的？來登記！”

書記停下步子，涵養很好地笑著：“要登記？”

“單位規定。”

“我找你們局長……”書記有點不習慣。

“你找胡錦濤也不行。不登記就不能進！”

吵鬧聲吸引了過往的其他人，等傳達室值班人員意識到面前的人是市里的最高長官，書記已拂袖而去。

事后單位領導大發雷霆，辦公室主任也氣得跺腳罵娘，卻奈何值班人員不得，不了了之。

傳達室對于治安的防范作用，又形同虛設。

此后關于傳達室幾個值班人員的事情接二連三傳來。

其中一人嫌在單位拿的這幾個錢太少，就租了一個門面，開了一家小吃店。這樣，下班他在店里忙，上班他來傳達室睡覺養精神。

另一人好打牌，現在時間充裕，在家沒日沒夜賭，來上班就補覺，偏偏鼾聲如雷，被路過的辦公室主任發現，千呼萬喚把他弄醒，他一百個不高興：“不就歪一下嘛，又不是我一個人這樣，人家家里開著飯店到單位來睡覺照樣拿工資你們都不管！”

他們居然主動和各個股室的人套近乎了。他們非常積極地往各個股室送報紙雜志，丟下報紙雜志并不急著走，眼睛東張西望地瞅著報夾、辦公桌、茶幾，最后說：“你們報紙要是看過了，給我。”走時不忘順手帶上一沓他們認為是舊報紙的報紙。

他們發現傳達室也是一個有油水的崗位，如果能把大院內所有的舊報紙收集起來賣，每月至少可以增加二三百元的收入。一個人發現了這條生財之道，悄悄在干。后來四個人都知道了這個秘密，就各干各的。每天郵遞員將報紙丟下，值班人員立即對所有的報紙進行體檢，夾在報紙內的小廣告、宣傳品沒有一張能逃脫他們的火眼金睛。那段時間，各個股室都反映報紙收不齊，不是缺了昨天的，就是少了今天的；有時有A版，沒有B版；報頭明明寫著“今日36版”，拿到手的卻只有十幾版。連我們個人自費訂閱的報紙，他們也會業務很精地向我們伸手：“那幾張廣告版，能不能送給我？”

最讓人不能容忍的事情發生了。年底，單位被評上標兵文明單位，根據市里的有關規定，在編人員每人可從財政上享受二千五百元獎金。單位為平衡，從自身預算外資金中拿出一筆錢，為不在編的人員每人每月按一百元標準發。傳達室的四個人是年中來的，每人只能拿到五百元，他們不答應了，找辦公室主任鬧，沒結果，又找單位一把手鬧：“人家上班，我們也上班，憑什么我們就拿人家一個零頭？”“我們又不是來要飯的，我們也是政府安排過來的！”“之前幾個月又不是我們不想上班，是政府沒有讓我們上班，憑什么不給我們獎金？”“政府要我們下崗我們就下崗，要我們來看傳達室我們就來看傳達室，我們也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好職工，憑什么不讓我們享受平等待遇？”

吵鬧的結果，是單位領導痛下決心，不再續簽新一年的用工合同，而是拿出一大筆錢買崗，送走了這四位爺。

傳達室里冷清了幾天。

“老陳夫婦回來了！”

不知是誰最先發現了這個情況，發布了消息。辦公室窗口前一下子擠過去好幾個人，大家都朝樓下傳達室那個方向看。

果真是這老兩口！一年不見，老陳夫婦不但沒有見老，似乎還年輕了一些。

老陳夫婦正在單位大門口忙碌，男的用拖把，女的用抹布，在擦拭一只污跡斑斑的塑料垃圾桶。大門過道的對面，另一只垃圾桶已擦拭一新，露出了干干凈凈的本色。

有人從門口經過，都會慢下車子、停下腳步，跟老陳夫婦打個招呼。那一刻，老陳夫婦臉上的笑特別燦爛。

真是原來的老陳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