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7年11月7日,在這個被一些人們淡忘的偉大十月革命90周年紀念的日子里,胡錦濤等黨和國家領導人以及成百上千的首都各界人士,在莊嚴肅穆的八寶山大禮堂為老一輩革命家和中國最優秀經濟學家之一的馬洪同志,隆重地舉行了遺體告別儀式。
看著覆蓋著中國共產黨黨旗,安詳地躺在蒼松翠柏之間的馬老,我心中充滿了無限的哀傷。
我是從1993年底開始就一直在馬老領導下工作的。作為在馬老身邊工作和成長長達14年多的助手和晚輩,我對馬老充滿了最衷心的崇敬和最深切的懷念。盡管在這次遺體告別儀式上為馬老蓋棺論定的生平簡介中,沒有出現有關綜合開發研究院的任何文字,但是幾乎所有熟悉馬老的人都知道,馬老最后十多年的生命軌跡更多是與他所創建的這個中國第一家全國性新型民間研究機構緊緊地聯系在一起的。也可以說,這個已經發展成為國內外重要研究咨詢機構且被譽為“中國腦庫”的綜合開發研究院,是馬老一生最后心血的結晶,是馬老對中國改革開放和民族復興事業最后的重大貢獻。
二
上個世紀80年代末期,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政府和企業的行為開始發生根本性變化。面對錯綜復雜、競爭激烈且日益全球化的市場經濟環境,中國各級政府的領導人和企業家們都越來越深切地認識到,單憑已有的經驗和自身的能力已經很難做出科學決策了。于是,學習國外經驗,建立具有獨立和客觀公正地位、能夠為政府和企業科學決策提供重要咨詢意見的“腦庫”智囊機構,已經成為大勢所趨。綜合開發研究院(中國·深圳)(以下簡稱研究院)就是在這樣背景下出現的產物。
時任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主任的馬洪同志,在發起創建研究院過程中發揮了至為重要的關鍵作用。他不但在當時中央主要領導的支持下,與時任深圳市委書記的李灝、著名經濟學家蔣一葦等一些同志共同克服各種困難,策劃、組織和推進了研究院的建立,而且還與其他同志一道十分明確地提出了“民間性、自主性、開放性、公益性、綜合性”的辦院方針,明確了研究院的長期目標就是要建成中國的“蘭德公司”,要成為能夠為各級政府和社會各界及企業提供科學決策的最重要研究咨詢機構。這一具有遠見卓識的戰略舉措,得到了國內眾多政府官員、學者、企業家和社會活動家的熱烈贊許和積極支持。1989年2月,一個新型的腦庫機構在改革開放的前沿深圳經濟特區誕生了。
盡管創辦研究院時馬老已年近七旬,而且已經是曾任中國社科院院長和時任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主任的高級領導人,但是他為創辦這個在中國歷史上沒有前例的研究咨詢機構,不辭辛苦、親力親為、殫精竭慮、嘔心瀝血,在研究院發展的每一個關鍵時期都始終帶領大家克服困難,勇往直前。
建院初期,他不但為研究院制訂了正確的發展方向,而且與全國各地應聘來到研究院創業的志愿者們見面談心,親自考察研究院的院址,籌劃研究院的經費來源,審定研究院建設的規劃,親手制訂研究院的規章制度和管理辦法,甚至冒雨看望最早來到研究院創業住在安置區鐵皮房中的員工和家屬。
1992和1993年,在研究院發展最困難的時期,又是馬老與李灝同志一道,為如何辦好這個研究院上書李鵬總理,在李鵬同志的大力支持下,國務院辦公廳史無前例地為這樣一個民間研究咨詢機構的發展問題給國家11個部委和深圳市下發了正式文件,從而使研究院的發展得到了政府支持的根本保證。
同時,為了從根本上解決研究院今后長期發展問題,又是馬老親自在北京和深圳等地物色和延攬研究院的關鍵領導人才,解決研究院的領導班子問題,并且親自找到深圳市主要領導反復商量。我就是那時由深圳市委主要領導推薦給馬洪同志的。說實話,我作為深圳市委的副秘書長,根本就沒有考慮過到這個當時發展十分困難,幾乎一無所有的機構來做秘書長主持工作。馬老不但親自與我通電話,還派人來反復做我的思想工作,后來又專門約我到北京他在中南海的辦公室中去談話。那是我第一次與這位聲名遠播、德高望重的老人家見面,他那種全心全意為研究院發展著想的精神、平易近人的風格、坦誠親切的人格魅力,一下子就打動了我。平心而論,我后來自愿到研究院來工作,而且全力以赴、鞠躬盡瘁,完全是因為馬老的精神和人格感動了我,折服了我。
說起來還有一個細節,我第一次與馬老談話,就向馬老講了要我來主持工作的“約法三章”,大意就是應當充分信任我,放手讓我大膽工作。馬老當時就拍板同意,而且后來也一直是這樣遵守諾言的。我以為正是馬老這種用人不疑,充分信任,大膽放手、全力支持的領導風范,才使我在主持研究院工作的十三年半里,能夠克服重重困難,為研究院的發展做出自己應有的貢獻。而且也正是馬老及院常務理事會其他同志,在研究院發展的每個關鍵環節,對我和研究院工作班子的正確領導和大力支持,才使研究院得以從小到大,從弱到強,發展壯大成為享譽國內外的“中國腦庫”。
此后綜合開發研究院的發展,正如馬老2004年2月為紀念綜合開發研究院成立15周年發表的文章所指出的那樣:
“15年來研究院堅持面向市場、適應市場需求,首先,逐步構建了理論研究、政策分析、企業咨詢相兼容,自立課題、政府任務、企業委托相結合,信息資訊、國際合作、興辦會議、刊物出版、人才培養、影視傳播相配套的綜合性主體業務框架;
其次,始終實行了理事會領導下的秘書長負責制,在傳統干部人事管理制度和現代研究咨詢機構管理制度之間,理性地堅持了民間研究咨詢機構的根本性質,為研究中國現代研究咨詢機構的治理結構提供了典型案例;
第三,探索建立了‘以創收分配規則’為主體的收入分配制度,為既能調動研究人員的積極性、又能保障研究院自身機構的可持續運作奠定了一定基礎,創造了非營利機構通過市場競爭求生存、求發展的有益經驗。”
研究院發展到今天和它所取得的成就,不僅是中國改革開放在研究咨詢領域的一個成功范例,是研究院全體員工在院常務理事會正確領導以及各級政府和社會各界大力支持下拼搏奮斗的豐碩成果,而且也是馬老對黨和人民高度負責,對改革開放身體力行的心血結晶,更是他一生提倡的理論聯系實際,研究咨詢要為政府決策和社會發展服務的生動體現。
馬老對研究院所具有特殊的感情,也可以從他獲得中國經濟學杰出貢獻獎后的安排看出一斑。一方面由于他重病在身,臥床不起,不能親自去領獎,因而特別指定我代表他去領獎;另一方面,他把所得的30萬元獎金全都捐贈給了研究院。盡管30萬元已經是一個不小的數目,但是它所代表的馬老對研究院的深情和希望更是無限的。現在研究院已經在馬老捐助30萬元的基礎上,建立了一個300萬元的“馬洪學術獎勵基金”,以永遠發揚光大馬老所提倡的理論聯系實際、研究咨詢為科學決策服務的精神,永遠報答馬老對研究院的創建與發展的貢獻與恩情。
三
馬老逝世后,他老人家親手創辦的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中,許多當年跟隨他一道創業和長年在他身邊工作的領導和著名專家學者,都在媒體上發表了充滿崇敬和愛戴的回憶文章。
文章列舉大量生動的事實,指出馬老不但是一位思想開放,勇于改革,具有遠見卓識的革命家和理論家;而且是一位具有豐富學術造詣,學風嚴謹,具有高尚學術品質的經濟學大師;更是一位為人寬厚,平易近人,謙虛樸實,不計個人得失,能傾聽不同意見,具有崇高人格的忠厚長者。
他銳意改革,矢志不移;敬業精神,長盛不衰;為人謙虛,待人熱情。他具有超人的勤奮,非常負責任,而且正是本著這種精神,投身于改革理論研究和為政府提供決策咨詢的工作中,成為我國政府咨詢事業的主要創建者之一,并且當之無愧地成為首屆中國經濟學杰出貢獻獎獲得者。
我讀了這些回憶文章,心潮久久不能平靜。他們對馬老生平事跡的每一段回憶和評價,都引起我內心的強烈共鳴。
李伯溪同志回憶說,馬老在領導決策咨詢研究工作中,始終把黨中央提出的旗幟、路線、基本政策作為指導思想,以此為保證決策咨詢工作沿著正確軌道前進的根本;并且強調在決策咨詢研究中,必須把握國情和了解國情;同時要非常注重建立堅固的研究基礎,使決策咨詢研究工作扎實、可靠;此外他還非常注重研究氛圍和營造寬松的研究環境,允許發表不同的意見,要開展熱烈的討論,做到集思廣益;他還多次指出,決策咨詢研究要對一個問題提出多個解決方案,要為領導提供決策選擇空間。我在研究院工作這些年來,不僅不斷聆聽馬老的教誨,而且通過馬老的言傳身教,耳濡目染,使馬老當年對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所提出的要求和所倡導的風格,后來全部貫穿到研究院的研究咨詢工作中,并且已經在全院深深地扎了根,形成了研究院所具有的根本思想風貌和專業精神。
周叔蓮同志回憶說,他和馬老相處30年,深感馬老既是一個要求嚴格的領導,又是一個誨人不倦的良師益友。馬老對祖國和人民的熱愛,對黨的事業的忠誠,勤奮、認真、謙和、負責的工作態度,求真務實、與時俱進的思想作風,使周邊每個同志都深受感動,深受教育;他對己嚴格,待人寬厚,愛惜人才,樂于助人;他善于發現和發揮別人的優點長處,鼓勵發表不同意見。在他領導下工作雖然非常辛苦,但心情是愉快的,成績是明顯的,學到東西也是更多的。對此,我的體會更為深刻,尤其是馬老待人寬厚這一點。我剛接手研究院秘書長工作的頭幾年,由于當時困難很多,需要處理的矛盾和問題也很多,而且還有許多雜音和干擾,使我有幾次都與馬老發生了當面的激烈爭執。現在回想起我當年在馬老面前那種年輕氣盛的樣子,都深感羞愧和內疚。但馬老當時完全沒有發火,只是靜靜地聽我激動地申辯。最后,他對我講的對的地方予以肯定,而對錯的地方則口氣平和但十分深刻地給予批評,使我心服口服。每次這樣的事情發生,事后都使我深受教育和感動。
汪海波同志回憶說,馬老的職務和級別雖然很高,但是無論在什么場合,他總是以平等一員的姿態出現,絲毫都感覺不到他有那種所謂領導者的架子。我想這一點不僅是我們這些經常接觸馬老的研究院領導班子成員,即使是研究院的普通員工,都有深切的體會。
汪海波同志還回憶說,他患腰間盤突出病時,第一個來他家中看望的就是馬老。我也是如此。1995年初,我得重病手術后住在北京父母家中,馬老親自到家中看望我。馬老對我這種關懷備至和仁慈厚愛,永遠銘刻在我的心中。
周叔蓮和劉世錦同志都回憶說,馬老患病住院期間,只要他們去看望,馬老總要他們講述外面的情況和動態,介紹國家經濟社會形勢的變化,了解新的信息和知識,關注正在爭論的一些熱點問題。而且每當說起他關心的問題時,他就目光發亮,興奮起來。盡管他說話不方便,但思維仍然十分活躍。我們每次去看望馬老,他何嘗不是如此。特別是近幾年他已經臥床不起不能離開醫院后,我們每次去看望他,不僅要給他講一些他所關心的形勢和熱點問題,而且更重要的是向他匯報研究院的工作。他對我們所說的每句話聽得都特別認真,同時還不斷提出希望了解的問題,最后他總是要對研究院的工作給予重要的指示,使我們深感即使馬老重病在身,但他仍然在領導著研究院,思考著研究院所面臨的許多重大問題,指引著研究院發展的方向。盡管后來他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講話已經十分不方便了,但是他直到辭去研究院理事長之前,都始終堅持了這樣一種對事業永遠忠心耿耿,對工作極端認真負責的精神。
四
我最后一次見馬老是在今年的1月25日下午。
那天下午醫院本來是不允許探視的,而且由于馬老身體已經非常虛弱,醫院對探視馬老也做了嚴格的規定。在張建民秘書與醫院溝通后,醫生同意了我去探視,但是規定只能看望十分鐘。
我到現在都對那天的情況記憶猶新。我坐在馬老的病床前,馬老緊緊地拉著我的手,非常認真地聽我給他講外面的形勢,講他最關心的研究院的情況(雖然那時他已辭去了研究院理事長的職務),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個小時。最后還是一位小護士跑過來,一定要我立即結束探視,馬上離開。馬老當時仍然拉著我的手,而且用孩子一般十分不滿的目光盯著那個小護士。我再次緊緊地握住馬老的手,與馬老深情地告別。馬老那種依依不舍的目光和緊握著我的那只手的溫暖,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中,定格在我感情的最深處。出了醫院,我激動和難過的淚水情不自禁地涌流出來,我當時似乎已經感覺到,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與馬老的見面了。
應該說,我自到研究院的工作崗位上后,與馬老已經共處了15年,在我內心里,對馬老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上下級領導關系。馬老對我而言,不僅是領導,而且是恩師甚至是慈父。而馬老對我,也越來越有一種親情表現出來。特別是他臥床的最后幾年,每次我去看他,他都會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聽我講這講那;而我則每次都是無拘無束,像對自己長輩親人一樣滔滔不絕地給他講這講那。張建民秘書說,一般情況下馬老能堅持半個小時聽人講話就不錯了,而我在馬老病床前往往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時間總是不知不覺地過去,到臨走時馬老還總是依依不舍拉著我的手不放。張建民秘書還對我說,每次我要來看望馬老時,馬老總是在約好時間的半個小時前,已經等著我來了。直到今天,每當我想到這些,一股股激情都會不斷涌上我的心頭,眼淚也總是要奪眶而出。
也許我至今最痛心和最遺憾的就是從今年1月那次見面之后直到馬老逝世之前,我再沒有去探望他。一方面當然是由于他的病情惡化,我擔心探視會加重他的病情,而且我的工作變動后也沒有那么方便的條件了,另一方面我也感到深深的自責,畢竟如果一定要去看望的話,總是還能與馬老再見上一面的,總是能夠在馬老離開前再次表達我對他的深情的。這樣一種自責和缺憾在聽到馬老逝世的噩耗后就立即刺痛了我的心。不僅如此,這種自責和缺憾在11月7日清晨我們到北京醫院太平間與馬老的家人們一道為馬老起靈時,在遺體告別儀式沒開始前我們為馬老布置靈堂時,在我為馬老撫平蓋在遺體上的黨旗時,在遺體告別儀式結束后我們目送馬老的遺體送上靈車去火化時,都一直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上。我想,它可能會像我對馬老的懷念一樣,永遠成為我心中的一個痛。
吳敬璉同志在他的回憶文章中最后說,馬洪同志對我國改革開放和經濟發展事業的貢獻是多方面的。他雖然離開了我們,但他面對復雜的改革事業所表現出來的勇氣和責任感,為推動新時期政府決策科學化所作的辛勤努力,將永遠銘記在我國改革和發展的歷史上。
我則還要補充說,馬老對開創和建設研究院所做的努力和貢獻,同樣會永遠銘記在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上。他對我們這些年輕人的教誨、培養、關愛和深情,則永遠會銘記在我們的心上。
(收稿日期: 2007-11-15責任編輯: 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