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年底,我收到齊齊哈爾一個詩友的手機短信,友人說,他妻子最近從網(wǎng)上讀到了我的《死羽》,感動的哭了。我和這對夫婦是好朋友,他的妻子雖是學(xué)歷史的,但為人極為感性。一定是這首詩中的感情成分,與她心里的東西有了某種契合。一首寫于二十年前的詩歌能讓我的朋友感動,讓我在這一年歲末,心思也受到了一種觸動。
在我近三十年的寫作經(jīng)歷中,《死羽》是我僅有的兩首長詩之一。它被評論家認為是我詩歌寫作中重要的創(chuàng)作。在我自己,重要與否我不太知道,可它的確承載著我心靈的情節(jié)。在我寫作的歷史里,留有一道獨特的印痕。
這首詩寫作的時候,是一九八六年。那恰是中國詩壇最為活躍的時期,各種各樣的詩歌主張,各種各樣的詩人。天生不愛熱鬧的我,盡管不容易被潮流裹挾,但也的確有過迷茫和彷徨。而這首長詩寫作的前后,我經(jīng)歷了一次難忘的旅行、以及對整個旅行的回味和思索,這個過程,如同一次及時的梳理和校正,我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那片天空。
我相信命運是有機緣的。我在《死羽》中寫到這樣一個細節(jié):在戈壁灘上,有三只小麻雀,它們想飛過茫茫戈壁,但是它們飛不動了,于是
一粒石子旁邊
并排躺著
三只小麻雀的遺體
風(fēng)掀動它們樸素的羽毛
像幻化中的靜物
三只小頭顱
向著蒼茫的遠方——
這三只麻雀的故事,是我長詩的緣起,它沒有任何虛構(gòu)成分,它來自一九八六年哈爾濱一個仲春之夜——
我的女友默川和我從小一起長大。我們知心而默契,她熱愛畫畫,我喜歡詩歌。她是學(xué)中國畫的。當(dāng)時,她正在為畫長城的長卷準(zhǔn)備素材。孤身一人,沿著長城采風(fēng)。走進西北后,她逐漸被這塊土地上厚重的積淀和磅礴大氣所打動,而且不知不覺間開始對佛教文化有興趣,畫了不少宗教題材的畫。那天,她剛從西北回來,風(fēng)塵仆仆來到我家。我為她泡上好茶,傾心而談。
當(dāng)我問到一路最打動她的是什么,她就講了那三個小麻雀的故事。
默川是那種很有質(zhì)感的女中音。當(dāng)她敘說這樣的經(jīng)歷時,那種沉穩(wěn)低回的聲音,尤其打動心靈。我記得非常清楚,她講完三個小麻雀的故事后,我長久都說不出話來。一種說不清楚的情愫在我心頭翻騰,眼前全是那三只小麻雀的身影。我簡直就讓這三只精靈勾了魂。我知道,我肯定得去西北了。多少年過去了,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仲春之夜——窗子開著,月光照進來,照在墻上那幅普希金的油畫上,丁香花簡直像瘋了一樣的香。那種香,像藥,不容分說地沁人心脾。醉人的花香以及月光和這個故事融合在一起,凸顯了一種奇異的意境。我就覺得,那戈壁灘上三只小麻雀,已然順著那花香飛了進來,此刻,正在我們面前隱身盤旋。那時,我還不知道,這三只小麻雀,將把我?guī)У轿业牡谝皇组L詩之中。
我和丈夫馬合省幾乎立刻就著手制定去西北的計劃了。
就那么巧,不久就有詩友創(chuàng)造了一個機會,讓我們?nèi)ビ耖T參加一個活動。那時我在教書,正好趕上我的暑假。我們就開始了向西的旅程。
那時尚未有今日的全民旅游風(fēng)氣,也沒有什么黃金周之類的熱鬧事情,旅行線路雖然不如今天這樣便捷,但是也少了那種令人生厭的商業(yè)氣息。我們帶上簡單的行囊,辛苦又快樂地行走在路上。從西安開始,一路向西,蘭州、武威、張掖、酒泉、嘉峪關(guān)、到玉門后又安西、敦煌、陽關(guān),我們一站一站的走,一處一處的看。坐火車、搭汽車、騎租來的自行車,我的臉被西北高原的太陽曬爆了皮,其吃苦耐勞精神屢獲褒獎。
一路上,我吃過噴香的、碗邊落滿蒼蠅的牛肉面,喝過苦澀的井水;我見識了這世界上最香甜的瓜果,最佩得上稱為糧食的馕;我的眼睛看到了貧窮、隱忍、強悍的生命力;我看到了高潔得讓人絕望的雪山、偏要向西流去的疏勒河;我看到了在干渴的土地上努力生長出來的綠色、生長艱難卻甘美異常的瓜果;我認識了許多淳樸厚道的人,見到了天底下最善良的心腸。那些目光清澈、不染塵埃的孩子;那些臉上兩頰通紅,讓風(fēng)和太陽染上胭脂的西北女子;那窮人的端莊和貴重;那生命的艱辛和從容。這塊土地上淳樸的民風(fēng),久遠的文化、質(zhì)樸又簡單的生活方式,讓人如此百感交集。以后我又不止一次地去過西北,但再沒有第一次那樣銘心刻骨的體驗,像我當(dāng)時在一首詩中寫的那樣:
忽然想吃嘴簡單的飯,
忽然想穿最簡樸的衣
忽然想省略一切形
生一群娃娃養(yǎng)一群羊
在某一次雪崩中
自然地死去
我慶幸自己能有這么一次豐富的西北之行,我知道了那么多以前我不知道的事物。我就像一個容器,裝進了許多東西。我的心越走越沉,整個人也從里到外開始變得結(jié)實。沿途,我曾經(jīng)把一些衣物或日用品送給了當(dāng)?shù)氐母F人,但是我知道,我從他們那里拿走的更多。我感到了自己的變化,而這種變化,無論是對我的詩歌還是我的為人,都是一個好的開始。
這次旅行還有一些有趣的事情,記得當(dāng)我們要到玉門時,提前通知了那里的朋友。那時的通訊不算發(fā)達,好不容易通了個電話,覺得把話說清楚了??僧?dāng)我們走出火車站,居然看到一個絕無僅有的精彩的接站牌:接馬合省來的李琦。走上前去說明后,我笑得都站不住了。接站的男孩子囁嚅著:我說沒聽說過這么個省么!西北孩子的憨厚和可愛盡寫在臉上。
在玉門,認識了詩人林染、潞潞、趙健雄、沈天鴻、郭維東、王蜀龍。認識了很多難忘的人,有的成為了一生的摯友。我記得在玉門,我們在蜀龍家里開懷暢飲,為詩歌爭論,為友情干杯,那種酣暢痛快是我此后再未體驗過的——夜半,我們一行人從蜀龍家出來,被燃燒的酒精慫恿,在凌晨兩點的大街上,手挽手站成一排,面對空蕩蕩的大街放聲高歌——
那時的敦煌還是縣城,我曾租了一輛自行車,在縣城轉(zhuǎn)悠。所到之處,碰上的都是友好熱情的人。問到郵局,人家給指引后我走錯了,結(jié)果指路的孩子跟著我跑,非得把你糾正了才行。逛集市的時候,根本不敢往兩邊賣瓜果的人群看,因為,每一張質(zhì)樸的臉上都是憨憨的笑容。如果光看不買,就覺得對不起人家。我和潞潞就是因為受不了這樣的眼神,在每個小販那都買一些水果,結(jié)果到最后都拿不動了。
在西北的那些天,我總是會想起那三只小麻雀。我知道是它們把我召喚到這來的。每當(dāng)看到麻雀飛過,我的目光就會情不自禁地追隨。這些從沒穿過花衣裳的鳥兒,就像窮人家那些好養(yǎng)活的孩子。在鳥兒里它們出身卑微,從未進入名貴的行列,可它們生命力最頑強,與人類感情親密,是大自然里最活潑無邪的幼兒。它們就像民間的詩人一樣,靠樸素的生活滋養(yǎng)干凈的心靈。對于當(dāng)時年輕的我,那飛翔的鳥兒是引領(lǐng)也是昭示。我知道,就像這大西北的樸素沉靜如此打動我一樣,我的寫作應(yīng)該關(guān)注的是心靈而永遠不是什么花里胡哨的東西。一個寫詩的人,如果總惦記什么詩壇或者潮流的話,是一件多么滑稽的事情。那與內(nèi)質(zhì)無關(guān)的各種名目,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在西北土地上的行走和思索,讓我明白了,我一生不會跟從什么時髦和潮流,就像那樸素的麻雀一樣,我要的是真正的飛翔。
那是一個我永遠不會忘記的傍晚——我從駱駝上下來,站在鳴沙山上。夕陽西下,整個沙漠籠罩在絢爛的的光芒里。經(jīng)典的沙漠落日,正撲面而來。天哪!那一瞬間,長天與沙海蒼茫輝煌,像是一片正洶涌奔騰的萬頃波濤瞬間凝固,美得讓人驚詫。眼前,綿延的沙海就像一匹匹金色的綢緞,光芒閃爍,那種起伏的曲線是那么優(yōu)美而柔軟;而遠處,深色的山峰就像是誰用畫筆勾勒出來的,遼遠逶迤,讓人遐想萬端——這大自然遼闊的的壯美帶著一種特殊的能量,扣人心弦,又有一種神圣和凈化的作用。我屏住呼吸,緊握愛人的手,我們無聲被這天地之間的大美震撼了。
那天晚上我在筆記本上寫下的句子,后來出現(xiàn)在我的《死羽》里——
舉手合十
心兒溫馨成一杯凈水
呵,我如夢初醒
佛祖原來也是一種意境
一剎那我看到通體血脈如樹
整個肢體里
正落英繽紛
就這樣,我用詩歌記敘了我的感受。那時還不知道,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詩就是這首長詩的胚胎。后來,用了一年的時間,我寫完了這首長詩。結(jié)構(gòu)上,我選擇了最簡潔的敘述方式。按著時間的順序,由十一節(jié)連綴而成。我盡量讓自己的語言平靜,樸素,把它寫得自由而舒展。
記得,詩快寫完時,正巧《東北作家》創(chuàng)刊,主編知道我在寫長詩,指明要發(fā)在創(chuàng)刊號上,并指定了交稿日期。當(dāng)時在伊春桃山林業(yè)局有個詩歌筆會,我就把稿子帶去了。那是1987年的冬天,小興安嶺白雪覆蓋的群山里,靜謐、皎潔,就像是進入了冬季的天堂。詩快寫完了,詩歌的題目卻定不下來。一天午飯后,一個朋友把從雪地上揀來的幾根鳥的羽毛送給我,我信手放在詩稿上。再回到書桌前,心一動:這羽毛是來給我做詩歌的題目么?就這樣,長詩就叫了《死羽》。抄寫完它的最后一行時,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我走出房間,呼吸著雪后清冽的空氣。四周群山連綿,萬籟俱寂,我仰面躺在厚厚的雪地上,看蔚藍的天空云朵在輕柔地移動。雖是深冬,卻覺不出寒冷。北國冬天的陽光柔和地照在我的臉上和身上,我又想起了那三只小麻雀——
這首詩歌發(fā)表后,應(yīng)當(dāng)說受到不少好評。但是我自己是有很多遺憾的。我知道,我沒有完全寫出自己的感受,我感到了語言和心靈的距離。當(dāng)年,自以為經(jīng)歷滄桑了,今天看來,多么年輕,甚至幼稚。如果是再往后幾年,我會寫的更好,可是,事情就是這樣,一旦成為過去,你已經(jīng)無能為力。對于我,這首詩完成了一個過渡,它成了我的一個背影。
二十年悄然過去,人生的機緣確實難以解釋。我的朋友在長卷畫成、畫展開過、畫冊出過之后,忽然開悟,在一個屬于她的機緣里,遇到自己的上師,從此皈依受戒,潛心修佛。想到多少年前,她從國外回來,穿著款式講究的真絲長裙,在自己的畫展上手捧鮮花;想到她自當(dāng)老板,經(jīng)營高檔家具,勞碌操心地經(jīng)營;想到我們在丁香盛開的月夜,暢談藝術(shù)和西北——真是恍如隔世。如今,我的朋友已放下一切,常年住在寺院里,致力于弘法和修行,眉宇之間,一片素凈。
而我,依舊迷戀詩歌。人不再年輕,可二十年前沙漠夕陽的光線,至今仍在我的書房彌漫。在詩歌寬大的懷抱里,我深信自己得到了護佑和愛撫。任何熱鬧都不會讓我有所分神,我心里總有那片靜謐的雪野。我選擇了緩慢的進步。雖然依舊有惶惑,但變得更從容,寫作也進入了自由的狀態(tài)。那三只親愛的小麻雀,它們就像我的朋友和知己,它們甚至是命運的某種象征,就像二十年前我在《死羽》中寫下過的那樣:
那灰褐色的小軀體
在巨大的蒼穹下
輻射出一種氣蘊
這氣蘊比世界更闊大
這氣蘊使許多人的心事
靜謐而沉重
——
如果你偶然看到了它
未來的朋友
你可一定要相信,
那其中的一只
它曾是個
寫詩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