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一月十八號這天起,馮建變成了另一個人。每到晚上那個時候,他的目光都直勾勾的。一想起趙莉失足落水,他就透不過來氣。他下去救過,但沒成功,這個結果讓他增加了另一份苦痛。
有的時候,馮建感到格外寂寞。他并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在他懂得平安對一個人生活的意義時,平安已經悄悄地離開了他。
王警官讓自己先冷靜地坐了一會兒,才按卷宗里的電話號碼撥了電話。他知道自己說話膛音很重,容易夸大案情已有的恐怖氣氛,便盡量輕聲。自我介紹后,說趙莉失蹤案有了新的線索,然后約趙莉父親明天上午在家等他。
趙莉父親說行,吃力得好像很久沒說過話。
王警官一進樓洞,趙莉父親就在屋里聽見了。那腳步格外清晰,一下響過一下,仿佛死神撞上門來。他沒有地方躲,只能在聽見敲門聲后走過去開門。那時拖鞋就在地板上蹭,一點也不像六十三歲的人走出的動靜。
在門口暗淡的光線下,兩個人不情愿地見了面。王警官再次自我介紹姓王,是和平分局刑偵科的。趙莉父親在嗓子眼里啊了一聲,說“進吧”,就看著面前這個影子走進門來。
屋里很亂。王警官把扔在椅子上面的老城日報挪開,正了正椅墊,坐了下來。他有點胖,走得一頭是汗。這一坐了下來,汗冒得更厲害。他掏出手絹,邊擦邊感嘆趙莉父親住的這個地方,離他家動遷前住的崇德街很近,這就亮著目光看過來,露出極親和的模樣。順著這個話題,又嘮起更輕松的事,是他搬走后因為什么事來過這里,似乎他們早就見過面,只是沒有打過招呼。
趙莉父親茫然地望了望窗外,然后把目光移向王警官的臉,繼續毫無表情地聽下去。直到王警官自己也沒什么可說的了,掏出煙抽,他也不問到底發現了什么新線索。他當過車間工會主席,以前常代表領導班子下去慰問,明白越是這樣制造說話機會,越是沒好事,那就應了昨天他接電話時的感覺。他的臉色慘白起來。
昨天下午接王警官電話時,趙莉父親就在想,女兒一定是被人害了。女兒失蹤四個多月了。四個多月的等待,讓他再也想不出別的結果來。他不相信一個女孩兒,能夠對付這么久的磨難。他從鏡框里取下照片,那樣看著,平生第一次想到女兒比別人長得好看。
“情況是這樣的。”王警官望著地板,說起新線索。
南運河出城不遠,有一道攔河水壩。一周前,春灌開閘放水,發現一個物體卡在鐵篦子上。水壩工作人員把物體打撈上來,竟是一具尸體。警方在死者衣兜里找到了工作證,才知道這個人就是失蹤的趙莉。尸體已經腐爛,法醫無法了解趙莉死前是否受過傷,只能做骸骨方面的檢測,沒有發現中毒的證據。而案發現場更是難以確定。水壩上游的南運河橫貫半個老城,足有二十里長,處處都可能是案發現場。
趙莉父親坐在那里默默地流著淚,看著眼前還坐著王警官,才回過心思。他遞給王警官那張照片,指著上面的人說他只有這么一個孩子,從中學起就是文藝骨干,經常上臺表演舞蹈。演出結束的時候,總被叫到前排中間,挨著領導合影。他說不下去了。
趙莉長得很干凈,大方中散發著活力,是那種能讓別人感到快樂的人,上了照片也一樣會說話。王警官迅速把目光從趙莉的臉上移開,坐著坐著突然說:“我破過大案,一直是分局先進工作者。你放心,我一定能……”他的臉漲紅了,再沒一點胖人的憨相。
趙莉父親看王警官一眼,沒有說話。抓兇手是他們的事,不是他的事。他的事就是想她的女兒。他永遠見不到他的女兒了,什么也頂替不了他的女兒。
……
在這次調查中,王警官排除了對趙莉丈夫的懷疑。
趙莉的丈夫在一家外資企業工作,戴著一副金屬框眼鏡,這就讓他那張五官略小的臉平添了七八分雅致,顯得文文化化的,與技術副廠長的身份格外相符。他把里屋的門關上,告訴王警官,孩子平時在長托,周五才接回來,現在正在里屋睡覺。只要他們談話小點聲,孩子是不會聽見的。
王警官說我知道,低聲講起案情。
趙莉丈夫的身子猛然動了一下,好像馬上要離開的樣子。到底還是只低下頭,張開一只大手,擋住自己整個臉,往手心里悲痛。
王警官陪趙莉丈夫坐了一會兒,接著說:“你仔細想想,那段日子,有哪些男人和趙莉接觸多一些?”
趙莉丈夫審視著王警官的臉,聽不懂似地問:“什么男人?”
王警官說:“我沒別的意思,例行調查。”
趙莉丈夫沉臉坐了片刻,說:“我知道你沒有別的意思。”仰起頭,張開嘴,長長地喘了一口氣,迎接這場新的折磨。他說:“她只跟她爸往來。我回來晚的時候,她不是一個人去逛夜市,就是在家給她爸打電話。她問她爸按點吃藥沒,做的什么飯,告訴她爸怎樣生活才算科學。她顯得比平時更加細心。其實,她爸一個人生活慣了,比一般男人會照顧自己。她媽死得早,文革中被一伙不知怎么就瘋狂起來的陌生人,誤打致死……”
王警官的臉色白了。
“趙莉在單位的情況呢?”
對繼續摳這么無聊的問題,趙莉丈夫堅決地搖了下頭,既是回答不知道,也是表示反感。
王警官有所領悟地點了點頭,說:“我沿河上游走過。盡管清風街與南運河一直保持平行,但距離很遠。最近的地方是三好街交叉路口,也有三十七八米的距離,也不是三步兩步能走到的事……沿途交叉路口有六座橋,都處在繁華地段上,護欄一米高,全部完好。她失蹤那天,全天沒有在橋上發生交通事故的記錄。而且,我們都知道,趙莉身體很好,沒一點病,不可能走著走著自己跌到橋下去……”
不等王警官講完必須再問下去的理由,趙莉丈夫打斷他,說:“盡管我們結婚七年了,但夫妻感情一直很好。”剛要舉例說明,眼淚蒙了上來,再也說不出來了似的。就急著說以一當十的話,來盡快結束不依不饒的調查。是床上事,女人在男人心中抹上的最重一筆。“每次我出差回來,不管多晚,她都不睡。她洗得干凈干凈,在床上等我……”他張開大手,再次擋住了自己的臉。
在這方面,王警官也有類似經歷。他也經常因為工作回不上家。他知道女人在男人回來時那樣等,說明妻子很好。他的妻子就很好。這就足夠了,就能說明趙莉對丈夫的態度。這本身具有一種排斥性。一個女人不可能愛著另一個,卻盼著與這個做愛。他絕對不相信在有人身自由的時候,會出現這種靈與肉的分離。那么,剩下來的事情,顯然大大超出了她的主觀范疇,別說她丈夫介紹不出來,怕是她自己事先也不會料到。
在擬定下一步調查方案的時候,王警官優先考慮的是意外暴力事件。漂亮女人有漂亮女人的麻煩,意外暴力事件就應該隱藏在這里面。他的心怦怦亂跳起來,感覺很不好了。漂亮使一個女人的遭遇變得殘酷起來。他仿佛又聽見受害人在對自己說話,這種職業習慣使那種呼喚變得愈加清晰。
王警官開始走趙莉生前常走的路線。她上下班坐車,他也坐車。不能坐車的地段她走路,他也走路。晚上她上夜市,他也上夜市。他只差沒在上完夜市的時候,像她一樣回家看她丈夫是不是回來了。當這樣的日子重復到自己妻子陪岳母上河北老家,連續一周沒回來的時候,王警官突然發現,如果日子天天如此,會是多么枯燥。原來個人生活在白天的缺失,都是愛人在晚上悄悄給修補上的。他不由看了看妻子那淡藍色的被面,被面上有他這個警察叫不上名的花。
王警官來到趙莉工廠。聽保衛科長介紹完,立刻要求從人事科調于波的檔案。
于波二十七歲,老城大學畢業,家在哈爾濱。他對趙莉非常殷勤,早上給她倒水,中午給她打飯,掃雪時給她拿鍬。別人有事找他時,常常是只需要找到趙莉就行了。趙莉在哪兒,他就會在哪兒。下班時,他會和趙莉一起走到車站,一天里幾乎形影不離。這已經兩年多了。同事們很瞧不起于波,就給他起了一個極沒尊嚴的外號——太監。如果邊上沒女同事,還會補充一句沒卵子貨,把他那女人一般發粘發賤的狀態充分挖掘出來。而對趙莉,他們也沒什么好感。
王警官對保衛科長說:“去年下半年,他們之間有沒有突然冷淡的時候?”
保衛科長說:“沒有。”
王警官說:“是沒發現,還是沒有?”
保衛科長說:“沒有沒有。有我們能發現。”
王警官的目光重新落在老城大學學生處給于波做的學生鑒定上。那一欄被寫得很滿,字相當工整,全是好話,也全是套話,一句有用的也沒有。
保衛科長已經摁捺不住調查這種案件的興趣了,在邊上說:“用不用把于波找來問問呢?”
“你說呢?能不找嗎!”王警官又問:“你們保衛科與分局簽沒簽綜合治理責任書?綜合治理對消除隱患非常重要。你們單位控制違法犯罪率在千分之三之內,該不是靠碰運氣吧。”他給保衛科長上起課來。他看保衛科長已經不是一般的不順眼了。如果兇手的確是于波,那他就負有責任了。兩年了,他干什么去了呢。
于波來了。保衛科長立刻嚴肅無比地告訴于波王警官的身份,讓他坐在王警官對面,認真回答問題,之后臉上的表情自然起來。
王警官說:“你叫什么名?”
于波看了看王警官的帽子,說:“于波。”
王警官說:“你認識趙莉嗎?”
于波說:“認識。一個科的。”
王警官說:“平時來往嗎?”
于波說:“來往。”
王警官說:“去年十一月十八號那天,你都干了些什么?”
于波說:“上班了。”
王警官說:“下班以后呢?”
于波說:“回家了。”
王警官故意問道:“回哈爾濱了嗎?”
于波說:“回租的房子。”
王警官說:“回答問題要具體準確。回家是一個概念,回住處是另一個概念,十六個小時是不夠你坐火車跑個來回再上班的。你的租房在哪?”聽完地址,問:“你回住處做什么了?”
于波說:“想不起來了。”
王警官說:“有證人嗎?”
于波說:“沒有。房子我一個人住。”嘴里念叨起自己一個人怎么證明,說:“一個人怎么能有證人?是呀是呀,一點不錯,我是很喜歡趙姐,可并沒有見不得人的事!千山美麗,遼河美麗,彩電塔美麗,勞斯萊斯美麗,多看幾眼,并不意味著犯罪!趙姐上臺跳舞的時候,全廠不也是盯盯地看嗎?……”他變得能講起來。
王警官說:“我問什么,你回答什么!”
于波說:“這些都是你應該問的。你不問我我心里憋得慌。問吧問吧,問什么都行。”
王警官很生氣于波會有這種態度,如果是十年前,他早上去踹他了。他往地板上狠狠吐了一口粘痰,叭地一聲。
從趙莉廠出來,王警官去了于波住處。忙到下午,才沮喪地找個飯店吃飯。
現在王警官的記憶變得越來越好了。他總能想起自己在看趙莉照片后對趙莉父親說的話。他說不清心里是個什么滋味,一天兩盒煙。
在趙莉的遺物中,還有一串鑰匙、一個墨綠色的手機袋。手機袋的面料是金絲絨的,晾干后硬得像紙,立在文件筐邊上,依稀散發著幾分河水的味道。
王警官匆匆去了移動通信公司,打印出一份趙莉失蹤那天的通話記錄。最后一個撥出的電話時間是晚上七點四十六分,主人是老城環保局的化驗員,這個化驗員是個中年男人。
聽見王警官說他是為趙莉的死亡而來時,馮建面如土色。他摸著椅背,讓自己坐了下來。鎮定后,目光落在桌面上,等著被問。他突然不再害怕警察的出現了。他心里還有一份平衡。他畢竟舍身下去救過趙莉。
王警官說:“你認識趙莉嗎?”
馮建說:“認識。”
王警官說:“你們不在一個單位工作,怎么認識的?”
“在舞廳。”
“哪個舞廳?”
“雙緣舞廳。”
“具體過程?”
“什么具體過程?”
王警官說:“你們認識的具體過程。”
馮建講開了。馮建妻子是病故的。時間過去了半年,晚上敲門找他辦事的人,越熟越是勸他如何如何想開,仿佛這是一項辦事的感情投資。這弄得他極為煩躁,只想躲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他更不愛回家了,常去飯店一個人喝酒。有時醉了,想回家也回不成,就坐在馬路牙子上,像城市里的野狗。有次去了舞廳,就認識了趙莉,兩個人很快在舞廳成為固定的一對。他們喜歡在一起談寂寞這個話題。寂寞不是生活在荒島上,一個人也見不著,而是明明認識很多人,彼此也從沒因為什么事發生過爭吵,手邊還有現成的電話可以隨時約會,卻一個也不想見。
王警官打斷馮建說:“我找你不是探討人生的煩惱。我想知道你們是什么關系?”
“朋友關系。”
“什么樣的朋友關系?”
“喜歡在一起說話。”
“除了舞廳之外,你們還去過哪兒?”
“沒去過哪兒。”
“你家在哪兒?”
“青年大街五段。”
青年大街五段離雙緣舞廳很近,王警官頓時感覺自己的臉熱了起來。他撣了撣袖口上的一根白毛毛,不動聲色地說:“她沒去過你家嗎?”
“沒有。”
王警官說:“家里靜,適于交談。”
馮建說:“孩子天天在家復習考大學。上次一個女鄰居找我,他就認為我和她有那種事,怎么解釋也不聽,出走了好幾天。”
王警官尷尬起來。拿出煙,胡亂問聲馮建會抽不,就自己抽了起來。“去年十一月十八號那天,你干了些什么?”
“下班后去見趙莉,取衣服,還她三百元錢。其實,我只是給孩子買衣服拿不定樣子,問問她,她就去那個商店看了,并把衣服買了回來。”馮建停下話,哭了。
“后來呢?”
問了兩遍,馮建才繼續講下去。
談話結束后,王警官從衣兜里拿出錄音機,看了看錄音機顯示錄音狀態正常的指示燈,告訴馮建,他說的話已經被錄音機錄上。如果他不反對,就將作為他向警方提供的證詞。
馮建說行,他不會反悔。
王警官說:“這句話也被錄上了。”
馮建說:“我知道。”
王警官讓馮建帶路。案發現場在三好橋與南湖橋之間,河水仍然那樣向南流淌著。下游是渾河,是遼河,是渤海,是沒有盡頭的地方。
兩個月后,王警官來到趙家。介紹了案發當事人提供的證詞,說經過大量調查,沒發現趙莉被人殺害的證據,只能以非刑事案件結案。
趙莉丈夫忽然用刺耳的聲音大笑起來,說:“小莉不可能背著自己的丈夫,跟別的男人往來。她丈夫是什么人?不是得給科長端茶倒水的小辦事員,是管理五十二名知識分子的副廠長,月收入六千元,住一百八十米的躍層,上下班坐轎車!”
趙莉父親則說:“這不行,這不行,這怎么能行呢?”又拿出女兒的照片,讓王警官看。他急速地抖動著嘴唇,到底也沒把想說的話說出來。
王警官說:“現在的情況是,馮建是唯一的當事人,他的證詞是案發現場的唯一證詞。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證詞,沒有別的證人。”
趙莉丈夫說:“那不可能!我們都是證人證詞!……”
王警官打斷趙莉丈夫,想表白一下自己從接手這個案子以來的心情,突然又停下。他也不知道該說哪句了。呆坐片刻,從衣兜里拿出那臺袖珍錄音機。找到那段錄音的地方,按下播放鍵,錄音機里傳出馮建沙啞的聲音。
講完十一月十八日見到趙莉后,馮建說:“我們去一個開在居民樓樓下的飯店吃飯。出來時,天全黑了。我們誰也沒著急回家,順著馬路邊走邊嘮,不知不覺來到河邊……”
趙莉丈夫叫了起來,“什么叫不知不覺來到河邊,一聽就是在撒謊。十足的撒謊!誰到哪去,都是有目的的,我和小莉從來沒有不知不覺就走到哪兒的時候,還河邊上了……”
等趙莉丈夫說完,王警官沒有說話,他把錄音倒回到被趙莉丈夫聲音蓋住的地方重放一遍。
馮建說:“我們閑嘮了一會兒,我說時間不早了,回去吧。趙莉卻看著冰面反射的月光沒說話。我說月光射在冰面上,是比落在地面上好看,便往家里打電話。手機沒電了,只好借趙莉的手機打。等我打完回頭再看,趙莉不見了,不遠處有一個冰窟窿。”
趙莉丈夫說:“這又不對,絕對不對!人掉水里能不喊嗎?一點聲也沒有就沒了,可能嗎?根本不可能!再說,冰面裂開時,自己也有聲,你看看電視上演的!”
嘴唇不再抖動的趙莉父親,拿出和藹的聲音,勸王警官似地說道:“小王呀,這塊是有點問題。我女兒是不會游泳,但有嘴巴,會喊呀。她上臺唱過歌,嗓音響亮,像彭麗媛!……”
等他們都不再說了,王警官又把錄音帶倒回去。重放前,擰了一下音量開關。現在他特別想再聽一聽馮建的證詞了。只有聽馮建的證詞,他心里才感覺不到那份煎熬,才能繼續在這間屋子里坐下去。
馮建說:“我跳下去救……等我要上岸時,已經找不到那個冰窟窿了。我掙扎著,突然露出了水面,原來河中間沒凍。我抓著凍在冰面上的樹枝,爬了上來……我呆呆地站在河邊。說實話,我非常喜歡趙莉。”
趙莉丈夫說:“這就是害人動機!小莉不從,他就……”
王警官繼續重放錄音,是王警官在問馮建,“既然是一場意外事故,那你怎么不報案?你不是一天兩天沒報,是一直沒報,整整四個多月!”
趙莉父親沙啞地叫了起來,“這句問得好,問得好!”
錄音機空轉著。王警官焦急地看著顯示喇叭存在的金屬網。等了好一會兒,才傳出馮建的聲音,“沒去報案,我非常內疚。可是我沒別的辦法。一男一女,又是晚上在那種地方,還出了人命,說了真實情況也不會有人相信。趙莉在我不怕,趙莉不在我怕。”
趙莉丈夫說:“這不是廢話嗎!這么簡單一說,兇殺嫌疑沒了,自私也變成了自衛!……”他的聲音越來越大。
王警官走后,趙莉父親和趙莉丈夫呆坐起來,誰也不說話,任憑錄音機留下來的氣氛在屋內彌漫著。
到了晚上,趙莉父親說:“在這吃晚飯吧?”
趙莉丈夫說:“不不,我回去吃,還有孩子呢!”
“今天不是星期五。”
“那也不了。”
趙莉父親說:“要不求求王警官。”
趙莉丈夫說:“沒用。沒有證據。當初我讓小莉不再出去工作,誰都沒聽我的。”
趙莉丈夫糊涂涂地往家走著,出租車也沒打。他實在想不明白案發地點會是河邊。他只希望立刻結束這場關乎妻子人品的惡夢。他快要瘋了。
第二天傍晚,趙莉父親沒有開燈,坐在漸漸黑下來的屋內。忽然聽見一陣敲門聲,頓時頭皮發炸。伴著急速心跳,慌忙拿起也算堅硬的煙缸,奔門口而去。等聽見門外的人一口一個趙叔叫著,說是女兒的同事,又報了名,并不姓馮,才放下緊張狀態。
于波一步跨進門來,說:“趙叔,那個案件叫警察結了,是以非刑事案件給結的!”
趙莉父親低吟著“知道了”,把燈打開。
于波叫了起來,“那能行嗎?”
趙莉父親說:“進屋坐吧。”
于波愣愣地看著趙志有些彎曲的背,走進里屋,站在那里說:“趙叔,你別看我是學理科的,但對社會知識并不陌生!趙姐不是那樣的人,不可能和別的男人好。這是問題一。趙姐處人很有界線,不可能那么晚和一個才認識幾天的男人上河邊。這是問題二。趙姐膽小,單位掃雪都怕滑倒,都躲著冰,不可能自己往冰上走。這是問題三。那個警察上我們單位調查時可兇了,現在倒好,明明發現了兇手,他又不抓,還給這么放了。如果不是收了人家的錢,能嗎?這是問題四……這個案件發展到現在,已經是案中案了!”
趙莉父親猛然抬起頭,看著于波:“你這么核計?”
于波說:“不這么核計,還怎么核計?叫個人都會這么核計,總得能講通呀!”
趙莉父親呆呆坐著,表情一點點地嚴肅起來。忽然走到桌前,給趙莉丈夫打電話。
一路上,趙莉丈夫都在想趙莉父親在電話里說的話。讓他沒想到的是,在自己的情感也落入河中沒有著落的時候,妻子單位能有人站出來為妻子的人品說話。那些話,他非常想說,但一直不知道面對河邊這個案發地點怎么說。現在好了,有人自己找上來和他說了,而且內容和他想說的一模一樣,簡直就是從天上掉下來了一個救星。這回他可要好好地說一說了。這比推翻公安機關的錯誤結論還重要。在他看來,證明妻子的人品,是最緊的。
出租車司機說振興街到了。趙莉丈夫付錢下車,這才發現是振興街的北街口。出租車司機只顧自己拿到距離最遠的車費拉倒。他只好往回走。
一進趙家的門,趙莉丈夫便看見燈光里的人。他早早地伸出手,大步走上前去,和于波緊緊握著。
于波重新講開自己對案件的分析。
趙莉丈夫點頭聽著。
于波說:“現在咱們得跟他們干啦!”
“跟誰干?”
“涉及到誰跟誰干,一個也不留!”
趙莉丈夫說:“告警察怕是沒那么容易。”
“要是我我就告!人命關天,愛誰誰!”
趙莉丈夫遲疑著。
“趙姐這么沒了,實在讓人接受不了!”于波移過去目光,求援似地看著趙莉父親。現在他對趙莉丈夫的印象完全不好了。他一點也沒想到,趙莉會嫁給這么一個人,還好好好的。情緒早激動起來,眼睛往墻上一橫,說:“怎么還弄不明白了呢?這明擺著是一起兇殺案!”就轉過頭去,向趙莉丈夫再分析一遍問題,然后說:“叫你說,我哪兒分析得不對?有的話你就說,沒關系,我們一起研究,誰對聽誰的。”
趙莉丈夫怯懦似地看著于波。
于波叫了起來,“這不得了,那趙姐上的什么河邊?”接著,一口一個弄不清真相有辱趙莉人格,論說下去。聲音一滑,又說:“說不好聽的,就是上河邊看月亮,也輪不到姓馮那小子!”坐了片刻,自語似地說:“現在趙姐不在了,有些話也沒什么不能說的。”他苦下臉,說:“我也追求過趙姐。可趙姐不是那種人。有次我幫趙姐端飯盒,無意碰著了她的手,還被她瞪了一眼。她接觸男人是有原則的,理解你行,來往也行,但別的不行。我也尊重她,把這件事處理得相當好。我不讓她為難。我在邊上能為她做點什么就做點什么。單位年節分東西,她拿不動,我就給她往家送。一袋大米一百斤,背下背上……”
趙莉丈夫早躲開于波的目光,他急促而無力地對趙莉父親說:“完再說吧,完再說吧。”見趙莉父親沒有應聲,又說:“這事得保證萬無一失,告警察不是說著玩的。”
趙莉父親還是沒有說話。
于波空坐片刻,站起告辭。說:“明天一下班我還過來。”
趙莉丈夫說:“不用不用。有事再找你。”
于波給二人留下手機號碼,不快地走了。
老城刮了一天風。算起來,應該是東北今年最后的一場春風。
司機知道趙莉丈夫怕家遭賊,不愿意在家附近張揚,照舊把奔馳停在那棵楊樹底下。
趙莉丈夫下了車,把刮到身上的塑料袋劃拉掉,一貓腰,快步往大院門口走去。進了院,走到樓洞口,忽然聽見有人問話。
灰蒙蒙中,一個人用手按住膝蓋,從門廊臺階上慢慢站起身,亂發顯得頭影很大。
趙莉丈夫忙問趙莉父親怎么了。
趙莉父親說:“上告的事,得一起研究研究。”
趙莉丈夫說:“何必大風天跑一趟,在家打電話也一樣研究。”他趕緊扶住趙莉父親,一邊提醒腳下小心,一邊往樓上攙,顯得格外周到。進到屋里,邊脫衣服,邊問他吃飯了沒,就準備去廚房做。“冰箱里什么都有……”鯉子是趙莉父親愛吃的。
趙莉父親說:“什么都不想吃。”
他坐了下來,對趙莉丈夫說:“你琢磨出什么辦法來沒?”
趙莉丈夫煩躁起來。
趙莉父親說:“我的意見是……”講起從昨晚到現在想到的所有事情。
趙莉丈夫還是說了一堆難告的理由,沒有同意上告。他打車把趙莉父親送走,回來才做晚飯。燒了點水,把方便面往碗里一倒。方便面快。
趙莉丈夫能夠正常下班,只占工作日的一小半。每次忙完一抬頭,發現今天能正常下班,心里便會冒出一點幸運的感覺。
第二天,趙莉丈夫又是正常下班,而趙莉父親又坐在門廊臺階上等著。他還是不打電話,一定要面談。結果趙莉丈夫又是半夜才吃上方便面。此后趙莉丈夫不得不做些調整,凡是正常下班的時候,就先上街對付一口,然后再回家接受面談。
當趙莉丈夫意識到只要是沒面談出趙莉父親所希望的結果,這個老頭就永遠會再來時,他立刻從床上爬起來,給剛送走不久的趙莉父親打電話。他說:“看樣不往大了整不行,就豁出去,明天我……”
趙莉父親說:“明天是星期三。你別下午去,下午可能機關學習。”
放下電話,趙莉丈夫還是睡不著。一想到妻子的案子即將公開,大家都會知道事件經過,他就心忙,情緒格外焦躁。他瞪著眼睛,望著隱藏在黑暗中的屋頂。
因為下面一個辦案子的事,被越級告到市局,如果處理不好,肯定還會告到市里。市局紀委書記親自出面接待了趙莉丈夫,只是覺得告王警官缺乏事實,不好表態。趙莉丈夫立刻火冒三丈,指著對方的鼻子大聲質問,弄得周邊處室都跑來勸阻。
到法院的時候,法院以沒有馮建殺人的證據,明確答復不能立案,趙莉丈夫更是壓不住已經竄上來的火氣,找到院長室,和院長吵了一架。
趙莉丈夫來到大街上,迎風站了一會兒,倒也有些高興似地給趙莉父親打電話。兩句說完上告結果,算是給他這些天無休無止的面談做了一個總結。
趙莉父親說:“那怎么辦呢?”
趙莉丈夫說:“事先我就說過沒有證據。有些證據是能找到的,有些證據是永遠找不到的。上次我們廠……”他說著趙莉父親聽不懂的例子。
“于波沒和他們辯辯呀?”
“他沒去。”
“沒叫他一起去啊?”
“他不行。他不成熟,辦事毛愣愣的!”
放下電話,趙莉父親去了廚房。空轉一圈,又走了回來。他忘了自己原來打算上廚房干什么。他重新坐了下來。現在他有一種感覺,不過,他不能把這種感覺告訴任何人。在女婿再婚之前,還是他的女婿,他只能自己一個人在心里生女婿的氣。
稀里糊涂坐過中午,趙莉父親想起給于波打電話。聽于波一說,情緒高漲起來,就給女婿打電話。他沒提給于波打電話的事,只說鑒于目前情況,應該以退為進,上法院告馮建過失傷害罪。馮建引導趙莉去看月光,往承不住人的冰面上走,又見死不救,四個月不報案,本身都是證據。這樣法院就能立案調查,沒準調查時還會刮帶出重要線索,馮建就落網了。
趙莉丈夫說:“倒也是一個辦法。”又說:“讓我再想想。”放下了電話。
沒坐上片刻,秘書敲門進來,通知今天的班后廠長例會不開了。
趙莉丈夫看一眼墻上的鐘,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他急忙給趙莉父親打電話,告訴他,經過考慮,同意他的意見。
趙莉丈夫從法院回到家,那件心忙的事更加放不下。坐了半天,也還是想不出別的辦法。
趙莉丈夫向趙莉父親要于波的電話號碼。聽趙莉父親說于波也給他留了電話,才想起自己那天一出趙家的門,就把那個紙條掏出來扔了。他呆呆看著被自己重新記下來的電話號,五官縮成了一團。一想到還得求這個追求過自己妻子的男人,他心里就特別不舒服。
趙莉丈夫撥了那個電話號,聽里面有了話音,立刻換上一個口吻,問于波在忙什么。
于波說:“沒忙什么。”
趙莉丈夫說:“能不能現在過來一趟?法院受理了我的起訴。”
于波說:“你等著!”放了電話,很快來到趙莉家。
趙莉丈夫說:“這個官司絕對不能打輸!”
于波說:“輸不了。”
趙莉丈夫說:“大意不行。你說,現在成敗的關鍵是什么?”
于波倒也接不上來話。
趙莉丈夫啟發道:“晚上在河邊發生那樣的事,人們最先想到的,會是什么事?”
于波嗚嚕著,臉竟有幾分紅了。
趙莉丈夫說:“是兩個人的關系。”
于波直愣愣地看著趙莉丈夫。
趙莉丈夫又說:“人們最后想到的,會是什么事?”
于波只覺得頭皮發麻。
“還是兩個人的關系。人們喜歡合理想象,坑老人了!我最反對這種不科學的思維方式!……”趙莉丈夫氣哼哼地論說下去,更加忿忿不平。
于波說:“那怎么辦?”
趙莉丈夫說:“唯一辦法就是證明小莉的人品。證明人品是最關鍵的問題。盡管從法律角度講,這與審理馮建過失傷害罪沒有直接關系,但辦案人是人,不是物,可以往這面使勁,也可以往那面使勁,別將來無辜反被弄成有辜,令人不同情她的遭遇了。辦案人是個女的。有時女人對女人更狠!”
于波說:“你沒和她說趙姐的人品嗎?”
“說了。”趙莉丈夫轉述起所說的內容,忽然增加了一份自信,感覺就比剛才好多了,是這些天最好的時候。
于波早在那里叫道:“說得對,說得對!”
趙莉丈夫說: “對是對,只是有點力量單薄。”
于波說:“不單薄,不單薄。”就評價起來,“在知道事發地點是河邊的情況下,丈夫沒有疑心,沒有動搖,還能站出來為妻子的人品作證,本身就是最有說服力的證明。”
趙莉丈夫說:“有點單槍匹馬。”
于波低下頭,說:“我出來說話不好。”
趙莉丈夫吃驚地看著于波。
于波說:“人家會說趕是我以前對趙姐好了。”
趙莉丈夫說:“正因為小莉作風正派,所以以前你對小莉的關心,才是一種同志式的關心,你才談不上聽說她和別人上河邊吃醋,仍然愿意站出來說明她的人品。這本身也是一種同志關系的證明。”
于波愣愣地看著趙莉丈夫。直到告辭,也沒答應站出來說話。
不安地過了大半個月,趙莉丈夫接到了于波打來的電話。于波說法院上單位調查時,他還是站出來向法院說明了趙莉的人品。
趙莉丈夫啊啊著,突然悶住,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放下電話沒一會兒,思路漸漸清晰起來,不免揣上另一件心事,日子便過得更加不好起來。
趙莉丈夫埋怨自己當時少問了一句話,捱了多日捱不過去了,只得邀于波到家里來。說了一些感謝他仗義直言的話后,問他那天是怎么和法官說的。見里面并沒有他也是趙莉追求者的話,幾乎就是自己又向法官證明一遍,心中大喜。嘮了幾句別的,坐著一想,又埋怨于波的證詞和自己說過的太像。
于波說:“像就對了。往最好上說,總會像。往不好上說,才會各式各樣。”
趙莉丈夫說:“那倒是。不過還是太像。”
于波只顧自己在那里得意,當即背誦一遍趙莉丈夫那天轉述給他的話,竟是一句不差,這就夸起自己的記憶力非常好。他說他上學考試時,盡管運算大題丟分,但填空一個也不差,還教過趙莉如何應付單位的晉級考試。
趙莉丈夫看一眼于波那圓頭鼻子,感到特別惡心。說:“真正會答的人,不是知道說什么,而是知道不說什么!”
于波一愣,目光落到墻上。這被趙莉丈夫看進去了,于波走后,他呆坐起來。他的心情再次落入冰冷的河水中。
外界對這個案件的反映,令趙莉丈夫也感到有些意外。他忙了,三天兩頭上一次趙家。他有很多很多話要對趙莉父親說。
“豁出去就對了!法院這一立案,老城晚報就登了,人們議論紛紛,都懷疑還有第一作案現場。”
“豁出去就對了!不知哪個在網上發了通緝令,事態立刻變得不可控制,憤怒的網民獻計獻策,南方還有一家私人偵探所,要自費來老城,協助法院調查……”
“豁出去就對了!辦案人員一再向我表示,她一定會秉公執法。看樣她已經體會到了壓力,不秉公執法根本不行。”
“豁出去就對了!……”
現在他特別忘不了自己事先說過的“豁出去”。這一豁出去,一個失去生命的弱者就得到外界大面積的肯定。那些素不相識的人沸騰了,用聲討兇手殘忍的同等激烈程度,傳頌趙莉當時會如何堅貞不屈,又如何不幸,又如何美麗。老城婦女雜志社開始著手調查趙莉的抗暴事跡。而單位同事,也及時回憶起每年趙莉為了在表彰大會上給大家表演節目,得自己花三四千元購買舞臺服裝,相當于她小半年的工資,算是對她的一種紀念。
趙莉丈夫又睡不著覺了,他想他的妻子。
法院的判決結果讓人啼笑皆非。沒有證據說明馮建犯有過失傷害罪。不過,在這個事件中,他負有民事賠償責任,他把趙莉的手機弄丟了。那部手機折舊后為兩千七百元,里面儲存的話費六十三元,辦卡費五十元,共計應當賠償兩千八百一十三元。
往法院外走的時候,趙莉丈夫扔下于波,緊挨著趙莉父親。來到大街上,看一眼周圍,還是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他改口說:“去吃點飯吧。”見兩個垂頭喪氣的人都不愿意去,不由分說,拉上二人,打車順馬路向東一下跑出五六站地。
出租車一開走,趙莉丈夫就說:“你們看出來沒,雖然只是賠償兩千八百多元,但官司并沒輸!誰心里都有一本賬,沒人相信馮建不是兇手,愿意放過他。什么是勝利,這就是勝利!”他侃侃而談起來。
趙莉父親愣了,去看于波。于波想了想,說:“也有這種可能。”
趙莉丈夫說:“不是可能,現在還可能什么呀,是事實!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我在起訴書中并沒提一句民事賠償的事,我根本不知道丟失手機的這么回事。你說在什么情況下,會突然冒出這么一個判決結果吧?”他悅聲招呼二人別光顧走路,找找飯店。
這頓飯并沒吃好,一上飯桌三個人就研究起來。于波找來紙筆,當場記錄下趙莉丈夫的口述,以免形成材料時忘記關鍵內容。兩天后,趙莉丈夫向市法院提起上訴。他對打贏這場官司充滿了信心。
一年后,王警官與馮建在太原街意外相遇。王警官明顯削瘦,馮建沒能認出他。而馮建一直削瘦,王警官就沒這個識別障礙。
王警官走過去了,想了想,停下腳招呼馮建。
王警官說:“你現在怎么樣?”
馮建說:“還行。”
王警官認真讀了一下馮建的表情,說:“那就好。”
兩個人分手后,王警官的心情再也平靜不下來了。現在他已經不是刑偵員了,做了汽車班的司機。去年年底,單位評議警員實行末尾淘汰制,他被淘汰。
責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