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蝶是一個湖。
名字怪風雅的,湖卻是人工的。
這一帶是開發區,到處都很空,很寬敞。這個湖當然也很大,湖的周圍寬闊得有些荒涼的意味,不過也有幾壇鮮花,有幾處石椅,有十幾棵移植來的高大的樹(樹冠的部位缺枝少葉,空落落的)。所以,這里也算得上是公園吧。
那天晚上,鳳蝶湖正泛著一道道桔紅色的光,是公園邊上的棉桃路燈照過來的。而湖的四周就沒有湖水那么亮了,是昏昏的,朦朧的。
那天晚上,敏子和陸高就坐在南邊的石椅上。敏子坐在陸高的腿上,光胳膊圈在他的脖子上,兩人額頭抵著額頭,正商量貸款買婚房的事呢。陸高的父母出了八萬,敏子的父母出五萬,剩下的,要靠兩人自己解決了。等房子買好了,他們就準備辦婚禮了。敏子說,婚禮那天她一定要穿婚紗,所以,婚禮不能晚于秋天。陸高說:“現在是夏天,放心吧,耽誤不了你穿婚紗,萬一拖到冬天去,我把另外被后羿射掉的那八個太陽再請出來,保證凍不著你。”敏子掐了一下陸高的腮幫子:“你就貧吧。”后來,他們開始討論他們的新房應該是什么樣的。敏子說,希望有一個桔紅色的拐角沙發,下了班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看看電視,看看時裝雜志。陸高問:“那誰做飯呢?”敏子瞪了他一眼:“這么簡單的問題還問我?當然是你呀!”陸高連連點頭:“是我,是我,保證侍候好老婆。要是我在外面吃飯不回來呢?”敏子昂起頭:“那我也不回來!”“小樣兒的,你敢跟我做對?”陸高伸手在敏子的腋窩下抓撓起來,敏子在他懷里扭動著,閉著眼咯咯咯地笑。
突然,陸高像被哪個武林高手點了穴似的,僵住了,手暗暗使勁捏了一下敏子的腰。敏子睜開眼睛,就看見一高一矮兩個男青年站在他們面前,高個子的一把尖刀抵在陸高的脖子上。敏子忽地坐起來。矮個子說了句:“別動!”就將刀尖對準了敏子。敏子是不敢動的,但也不能當著這兩人的面仍坐在陸高的腿上,她眼睛盯著那把白亮的刀,慢慢地溜下陸高的腿,坐在石椅上,之后,就再也不敢動了。她立刻覺得冷了,石椅是涼的,眼前的刀影是涼的,還有兩張冰凍的臉。
敏子偷偷斜過眼珠,看了一眼陸高。陸高正緊張地看著兩個歹徒,因驚嚇而張開的嘴,一直沒敢合上。敏子出了他的懷抱后,他的兩只手就一直擱在腿上,在那兒微微抖著。
這時,高個子說話了:“兄弟,沒別的意思,就是借兩個錢兒花花。”
矮個子幫腔道:“快拿出來,別磨蹭!”
陸高轉頭去看敏子。高個子往刀尖上送了一點力:“別想耍花招兒。”陸高就立即把頭轉回來了,沒有看清敏子的表情。他顫抖著手,從西褲兜里掏出了錢包,高個子一把搶了過去,揣進自己的衣袋。還不滿足,又問道:“手機呢?”陸高又顫抖著手,從另一側褲兜里掏出了手機。
敏子看到高個子將手機也揣進自己的衣袋時,眼睛里閃過一道喜悅的光亮。他們的五官大致可以看出輪廓,雖然好像蒙著一層昏黃的紗,但這“紗”沒能遮住那種罪惡的光亮。
隨后,高個子對矮個子擺了下頭。矮個子就問敏子:“你的包呢?”敏子搖搖頭,表示自己沒帶包。矮個子說道:“你這小妞,不老實啊。”他朝敏子的胸部看去。敏子穿一件V形領無袖休閑衫,他的尖刀慢慢逼到敏子的胸上,在她的左乳房上劃了一個圈兒,又在右乳房上劃了一個圈兒,最后停在衣領的最低處,輕輕挑了起來,頭也向敏子的胸部湊過來。一邊的陸高急了,動了一下,想站起來,但馬上又被高個子的刀壓住了。敏子向后縮了一下,衣領從尖刀上落下來,手從背后拿出了包,但她并不遞給矮個子,而是放在石椅上。
矮個子笑了一下,伸手抓起了包。高個子催促道:“快走!”兩人就走開了,不是慌張地,而是大搖大擺地。
誰也沒有注意到這里的一幕。
出事的第二天晚上,陸高又約了敏子,他們當然不想再去鳳蝶湖,是在上島咖啡廳見的面。
他們相對而坐,眼睛卻不能直視對方,都在躲閃著什么。
敏子不想再回憶那一幕,但那兩個影子老在眼前晃動。胸部,尖刀劃過的感覺還在,其實不疼,卻是熱辣辣的,尖銳的。雖然隔著衣服,雖然那人的臟手還隔著一把刀,但她總覺得是被那個人親手摸了,何況那個人還挑起了她的衣領,還伸了頭過來。而那個時候,陸高在干什么呢?他一動不敢動。
此時,陸高一邊看著菜單,一邊問敏子:“怎么樣?你沒事吧?”仿佛心有余悸。白天,他們在各自的單位里忙了一整天,沒有互相打電話,也沒有對同事提這件事。多丟人啊!
敏子直視著陸高的眼睛:“你當時很害怕,對吧?”
服務小姐過來點菜。陸高問敏子要什么,敏子說烏冬面。陸高就對小姐說:“兩碗烏冬面。”
把服務小姐打發走了,陸高才說:“敏子,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不就是想說我是膽小鬼嗎?想說我沒有保護好你嗎?昨天晚上我的表現是正常的,他們有刀,擱誰都會害怕。是人都會害怕。別人可以怕,我為什么不能怕?”
敏子仍盯著陸高:“要是我被他們強奸了呢?你也不敢管嗎?就在旁邊看著嗎?”
“沒發生過的事就別說好不好?”陸高苦著臉說:“事情都過去了,忘記吧,什么也別想了,結婚以后,我會對你好的。”
敏子說:“那好,就說說發生過的事吧。那個許長風怎么就不怕呢?可惜,攤上那樣的女朋友!”
陸高說:“不怕又怎么樣?還不是死了,你認為他死得值嗎?死在兩個社會渣子手中。晚上出來,又能帶多少錢呢,都給他們不就得了?生命重要,還是錢重要?對你來說,我重要,還是我的錢包更重要?”
“問題不是你和你的錢包的問題,而是你和我的問題。關鍵的時候,你是不是也要犧牲我而保全你的生命?”敏子步步緊逼。
陸高的語氣硬了:“敏子!你太過分了,你不覺得我們倆現在都好好的,是很幸運的事嗎?你不覺得該珍惜嗎?”
敏子的口氣軟了下來,但她仍是追問:“你要是一開始就反抗,會怎么樣呢?”
陸高沒好氣地說:“那死的就不是許長風,肯定是我了。”
“也許他們就嚇跑了呢?我不信他們就一點也不害怕。干壞事害怕,也是一種天性。就是因為好人不反抗,壞人的壞事才干得越來越舒服。”
陸高火了:“你還有完沒完了,你轉來轉去,就想把我定個自私的膽小鬼,是不是?你到底什么意思?”
敏子的眼睛就紅了。“我是后怕,我心里的陰影總是去不掉。要是……要是……昨天晚上……”
敏子抓起包就走了。陸高站起來對著她的背影喊:“你不想吃烏冬面啦!”
敏子在出事后的第三天中午又來到鳳蝶湖。她本不想再來這個公園了,那天她在公交車上路過這個地方,就下了車,進來了。她想再看看許長風倒下的地方。還是在警察問訊的時候,知道他叫許長風的。
中午強烈的陽光下,園子里的情形與那天晚上仿佛不一樣了,不知是那天晚上的樣子怪,還是白天的樣子怪。光天化日下,她竟有夢境的感覺。她站在那里,看了看鳳蝶湖南岸的石椅,空空的,她不想過去,不想讓那個夢清晰起來。
北岸的石椅也空空的,敏子從未在那里坐過,那天晚上,那個叫許長風的人和他的女朋友坐在那里。她走過去,在石椅上坐下來。石椅很燙,但她的屁股是涼的,冷熱交接的感覺很舒服。她是面向南坐著的,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天晚上她和陸高坐的地方,這么說,那天晚上,許長風和他的女朋友也能看見她和陸高的,他們當時就沒有發現什么嗎?沒有感覺不對頭嗎?噢,如果他們是面向北坐的,就看不見南面的事情了。
敏子不知道他們是面沖哪個方向坐的,那天晚上,兩個歹徒走后,她就抱著陸高哭了,當時還聽到陸高的心跳得很快。接著陸高說:“快離開這兒,我送你回家。”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湖北岸有人慘叫了一聲,不過,因為被湖水和黑夜過濾了,聲音喑啞。他們向那邊望過去,就見那個后來知道叫許長風的人,被高個子一只手揪著衣服,一只手向肚子上打去,接著矮個子也向他伸了一下手。許長風踢了高個子胯下一腳,高個子又撲上去,連揮了幾次胳膊。許長風掙扎著,脫掉襯衫向西邊踉踉蹌蹌跑去。兩個歹徒追趕了兩步,放棄了。這時候,許長風的女朋友還傻站在那里呢,兩個歹徒不敢多耽擱,搶了她的包,跑掉了。
敏子知道,許長風反抗了,肯定傷得厲害。遠遠看去,那邊像在演一場不太鮮明的皮影戲,不見刀光血影,但敏子知道,那一下又一下揮胳膊,其實是揮刀呢。她猛然想起該打110的,手習慣地向包里伸去,但身邊是空的,這才意識到,兩人都沒有手機了。她看了一眼陸高,他已經呆了,嘴巴張開著。她再向湖北岸看去,一個人都沒有了,許長風的女朋友不見了,那么許長風呢?她隱約看到他跑出去一段路后就摔倒了。她拉起陸高的手說:“我們去看看他吧。”陸高望著隱約中的湖北岸,嘴里喃喃著:“好樣的,好樣的。”
許長風在鳳蝶湖西北角的地上黑乎乎地趴著,身下有一攤更黑的濕跡,那是他自己的血。敏子只看到他的半張臉,還不太清楚。陸高伸手在許長風的鼻孔處探了一下,說:“好像沒氣了。”他們不敢碰他。
他們來到附近一個服裝廠,到傳達室打電話報了警。在傳達室坐著閑聊的幾個年輕人,聽到湖邊有一個人被殺了,都站了起來說去看看。有一個還說,剛才去湖里游泳時,看見一個人被兩個人打,原來到底出事了。敏子聽了他們的話,心里很疼。原來不是沒有人注意,都看到了的,都裝作沒有看到。敏子當時心里就很委屈,說不清是為許長風,還是為自己和陸高,眼淚又溢出了眼角,不過沒有人察覺。
太陽曬得敏子臉上直冒油,公園里一個人都沒有,遠處的人如果看到石椅上的人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讓太陽曬,一定以為那人出毛病了。敏子站了起來,朝四周看了看,覺得這個公園其實很荒涼。蟬鳴聲一片落下,一片又起來。那天晚上許長風并不銳利的慘叫聲,此刻夾雜在蟬鳴中,怪怪的。那個場景真的發生過嗎?
敏子沿著湖邊向西走去,高跟鞋在灰色石板路上得得地響,節奏很慢。一步,兩步,三步……敏子不知為什么數起自己的腳步來,她還看到點點滴滴的血跡,疏密不一。她小心著,不讓自己踩上血跡……二十八步,二十九步,三十步。到了湖的西北角了,她在一塊紫黑色的地方停下來,這就是許長風倒下的地方。血跡竟然還在,被太陽暴曬得干干的,像是起了皮的油漆。看來這個公園真的沒人管,沒有人來沖刷一下。這是對死者的不尊重。敏子盯著這個地方看,極力回想那半張臉,卻想不清楚了,印象里只有那天晚上的昏暗。這就是許長風了,一攤不再流動的血。她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離開鳳蝶湖的路上,敏子還在想,許長風算不算一個英雄?在一個沒有英雄的年代,這就算是男人的壯舉了吧?
離開鳳蝶湖,敏子在街邊一個小鋪子吃了點東西,就去上班了。快下班時,接到陸高的電話,說晚上他父母讓她到家里去吃飯。敏子有點猶豫。陸高說:“你可別不給老人面子啊,下班我去接你。”
陸高的家,敏子來過很多次了,差不多快要當成自己的家了。可這次卻拘束起來。她和陸高進門的時候,飯菜都做好了,所以,洗洗手,就被拉到餐桌上了。
陸父陸母和往常一樣客氣熱情,可這一次,敏子卻覺得他們有些不自然,她自己也一樣,忽然變得沒話說了。陸父喜歡喝白酒,他舉起他的白瓷小酒盅說:“來,敏子,今天叫你來吃頓便飯,也是給你們壓壓驚。”敏子說:“謝謝陸伯。”她喝了一小口啤酒。陸高看看敏子的酒杯,笑了笑,把自己的一杯干掉了。
“來,多吃菜啊,敏子,你怎么不動筷啊,怎么客氣上了。”陸母給敏子夾了菜。每次敏子來吃飯,都是陸母給她夾菜,陸高從不當著母親的面給敏子夾菜,只有在外面兩人單獨吃飯時,他才會那樣做。
陸父的話一向很多,喝點酒話就更多。陸父說:“公園的事我聽陸高說了,真是危險啊,好在過去了,不要怕,也不要再想,啊。要相信,世上還是好人多。”
敏子瞟了一眼陸高,他是怎么說的呢?說的是全部嗎?說了全部的細節嗎?陸高悶頭在啃一個雞翅,沒有理會敏子。敏子對陸父說:“伯父,您說好人多,可為什么那么多人都看見了,卻沒有一個人來管,沒有一個幫忙報案?打個電話給警察是很容易的事。”
陸父說:“你想不通是吧?想不通就不要再想了,等你上了年紀就明白了。現在你們應該感到慶幸,損失點錢財物沒什么,人好好的,就是可喜可賀的事。兒子,來,咱爺倆干一杯!”
陸高忙放下還沒啃完的雞翅,端起他的玻璃杯去碰了一下那個小白酒盅。之后,又悶頭啃他的雞翅。陸母白了兒子一眼說:“這小子,就知道自己吃。”
陸母對身邊的敏子說:“看到你們好好的,哪都沒傷著,我真高興。”
陸父又把話接過去:“等活到我這把年紀你們就知道了,平平安安才是福,才是實在的,別的什么都是假的,虛的。我現在不想別的,就想看著你們早點成家,我好早點抱孫子……”
陸母打斷了老頭子的話:“你當著敏子的面胡說什么!敏子臉都紅了。”
敏子的確是臉紅了。一半是因為啤酒的作用,她喝點酒臉就紅,陸父的話一出口,那紅就加深了。可她沒有一點幸福的感覺,她只感到哪里不對勁,心里有點別扭。她笑笑,什么也沒說。
陸母笑瞇瞇地看著敏子說:“秋天就把婚事辦了吧,我也等不及了。”敏子又是笑笑。
離開陸家的時候,陸母叫住敏子,把一個新手機放進她手里。敏子推讓不要,陸高把手機接過來,放進她的背包里,說:“拿著,不要白不要。”說完還沖他媽做了個鬼臉。
敏子終于約見了一個她一直想見的人。
是在一個茶館里,她先到的。坐了沒一會兒,一個女孩朝這張桌走過來,這是她們事先訂好的座位。敏子站起來:“是于水吧?”敏子是從調查情況的警察那里知道這個名字和她的單位的。敏子電話中說要跟她聊聊時,她還不情愿。敏子就說:“我們同病相憐,就互相做一次心理醫生吧。”
女孩點點頭,坐下了。一雙分得很開的眼睛盯著敏子。敏子在電話里約她的時候,明確告訴了她自己是誰。但那天晚上,鳳蝶湖南岸石椅上的一男一女,于水一點印象也沒有。她和許長風一來就坐在石椅上,沉浸在他們自己的小世界里。
敏子也在盯著于水,這個曾經與她有同樣處境的女孩。她發現于水比她要小一些,一看就是那種膽小怕事的女孩。
是于水先開了口。她說:“他死了。”
敏子說:“你很傷心吧?”
于水說:“有點,但更多的是害怕。我和他認識的時間不長。”
敏子問:“他為什么要反抗?”
“是本能吧?那兩個壞人一過來,他就站起來了,他們的刀就扎上他了,他就跟他們打。”
敏子就想,如果是本能,為什么有的人有,有的人就沒有?但敏子的問話卻是:“如果他不死,你會嫁給他嗎?”
“會的。”于水很干脆地說。
“如果他不反抗,那兩個人非禮了你,你也會嫁給他嗎?”
于水張口結舌,呆了幾秒鐘才說:“我不知道,我們還沒有考慮結婚的事。”
“假如事情發生了,你現在必須考慮,你怎么辦?”
于水低下頭,“我真的不知道。”
敏子步步緊逼:“那天晚上,那兩個人搶了你的包跑走后,你到哪去了?”
“我打車回家了。”
“你沒想到去救許長風嗎?沒想到報案嗎?”
“我要嚇死了。我回家報了案的,但那時警察已經知道了。”
“如果現在讓你選,你希望許長風反抗還是不反抗?”
“我希望他不反抗。他反抗了又怎么樣?我的包還是被搶走了,他的命都沒了。像你們,老老實實交出錢,什么事都沒有,戀愛還可以繼續談下去。”
于水是羨慕敏子,敏子心里卻感到了刺痛。胸部被歹徒用刀尖兒劃過的地方也痛起來。于是,她口氣生硬地說:“這么說你不感謝許長風嗎?他死得不值是嗎?看來你對他沒有感情。”
于水有些生氣了,“你是警察嗎?你是在審問我嗎?你有什么資格這樣問我?那兩個人搶你們的時候,我們不知道,但搶我們的時候,你們是看見的,你們過來管了嗎?”
敏子一愣,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在關鍵的問題上,任何人都經不起詰問。她緩和了一下臉色說:“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們在南邊的石椅上談什么?我們在談結婚的事。但現在,我不想結這個婚了。”
于水站起來說:“你有病!”
于水噔噔地走了。
敏子與陸高的戀愛一點也不浪漫。陸高是敏子的母親托人給介紹的,這戀愛之所以談成了,是因為母親說陸高這孩子人品好,脾氣好,知冷知熱的,會是個好丈夫。敏子也接受了母親的觀念,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好男人。
可最近,敏子在單位聽到一位大姐的奇談怪論,她說她不喜歡男人那種一塌糊涂的好,好得對壞人也好,那種好令人痛恨,她喜歡電視劇《半路夫妻》中孫紅雷扮演的那個管軍,原因是他對朋友和家人夠好夠義氣,對壞人惡人也有辦法回擊。她喜歡孫紅雷那種又好又壞的形象。幾個女人聽了大姐的話,都笑罵她找了個好得一踏糊涂的老公還不知足,被慣壞了。
敏子就想起了陸高。這大姐并不知道敏子和陸高被打劫的事,所以,她的話并沒有所指,一定是肺腑之言。
陸高再約敏子出去的時候,敏子說沒時間。她的空閑時間用來看《半路夫妻》了,那個電視劇,電視上早就播完了,她在網上找到了。雖然半路夫妻們的生活離她有一段距離,但孫紅雷演的那個人物,她也喜歡。他因為講義氣,替朋友扛下責任,因而進了監獄,出獄后,經商失敗,跌倒了又爬起來,他半夜里抓偷車賊重傷住院,他讓陷害他的壞人得到應有的懲罰。那才是真正的男人。她想讓陸高也看看,她覺得這是一個專為男人拍的電視劇,但陸高不屑地說:“這都是老太婆看的,你別跟著婆婆媽媽的。”敏子就沒提那個管軍,她怕陸高受不了。
敏子最后一次跟陸高約會還是在鳳蝶湖,陸高反對去那里,敏子堅持要去那里。而且也是在晚上。
敏子本來還要坐南岸的石椅的,可那里已經坐了一對戀人。敏子就望著那對模糊的背影發呆,這是一對什么樣的戀人呢?他們一定不知道這湖邊曾經發生過的事。如果他們也遇到這種事,會怎么做?北岸的石椅上空著,敏子向那里走去,說不清哪來的膽量,這次她一點也不怕了。陸高只好跟了過來。
夏天差不多要過去了,公園的晚上已經很涼爽了。蟬鳴息了,蟲子們叫起來了。他們面向湖水而坐,看見遠處投來的燈光在湖面上碎碎地閃著,如果什么都沒發生過,應該是很愜意的感覺。
但是,敏子和陸高被陰影籠罩著。石椅應該沒有問題了,周圍的地面上已經干凈了,因為這期間下過一場雨,一切痕跡都沖刷掉了,西北角地面上的那塊許長風一定也無影無蹤了,許長風永遠在這里、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這公園里稀稀拉拉的人中,只有敏子和陸高還感到他的存在,感覺到他的壓迫。
他們一抬眼就能看見南岸石椅上的那對戀人,他們像那天晚上的敏子和陸高一樣,緊緊抱在一起,忘記外界的存在。敏子受到感染,往陸高的身邊靠了靠。陸高伸出手臂摟緊了她,但她感到他的神經在繃著,胳膊是僵硬的。他還不時扭動著頭東張西望,好像急著找地方撒尿。他根本就沒有進入情境。他是想跟敏子結婚的人,但在這條石椅上,他是心理緊張的人。
敏子泄氣了,坐直了身體,又去看南面的那對戀人。他們對外界渾然不覺,他們真的很幸福吧?有時,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就是一種幸福。敏子知道陸高是愛她的,換個地方他不會這樣。
敏子也看湖水,漆黑的,上面點綴著光影,在白天,它是綠的。敏子不只一次地想,這湖為什么叫鳳蝶呢?她問過很多人,但沒有答案。
這是個平靜的夜晚,到敏子和陸高離開的時候,公園里什么也沒發生。不過,在敏子與陸高之間,有一點小事,就在他們站起來準備走的一刻,陸高伸出手去拉敏子的手,敏子也向他伸出了手,但陸高的手抓到的并不是敏子的小手,而她遞過來的一個手機,就是陸母送給敏子的那個手機。
陸高舉起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再看敏子,敏子已經在前邊走遠了。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