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美子一聲狂喊后,又放低嗓門但語氣很重,說道:“好啊……我明白了。你和慶棣的爸爸談話時,肯定又是把我和慶棣的事與中日政治聯系在一起了,你肯定說,大日本的姑娘與貧窮的中國人結婚,不在一個水平線上,是門不當,戶不對,是不是?爸爸,你告訴我,你是不是說過這些刺激慶棣爸爸的話,你要知道,慶棣是中國人,慶棣的爸爸是中國人的代表,他有著強烈的愛國意識,他不容任何人用任何言語來污辱他和他的國家,你知道嗎?”
其實,宮本鐵男和孟憲玉談話時,真的說了這些話,此時他聽了美子的發問,理虧似地低下了高昂的頭,輕聲說道:“美子,對不起,我已經盡到了一個當父親的職責,婚姻的事是雙方自愿的,只要有一方不同意,很難走到一起,所以,我希望你要冷靜地處理好這件事。”
“不,我冷靜不了。”美子哭喊著:“我的冷靜就是見到慶棣,嫁給慶棣,你知道嗎……沒有慶棣,失去慶棣,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清晨,太陽光穿過老龍口東側茂密的樹林,樹葉上的露水珠在陽光折射下亮晶晶的。
孟憲玉早早地圍著作坊和宅院轉了一大圈。
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風雨無阻。他倒背著手,手里握著形影不離的長煙袋,轉完作坊和宅院后,再奔酒作坊內屋,首先抓起一把酒醅,放在鼻子下面“聽一聽”,再到淌酒的盤口處,用勺子舀起三兩酒,然后再抬起個一尺半尺高,成溜地倒回去,根據泛起泡的大小,他判斷著酒的度數,這個動作,俗名叫打酒花,是每個大師傅必須具備的技術。通過打酒花可以做到分質截酒,把最后的酒梢子截住,再放回窖池內重新發酵。
之后,孟憲玉又來到作坊窖池邊,遂個地地掀著蓋在窖池上的麻袋片,不斷地用手指頭摁著用黃泥封著的酒窖。九十九個窖池,他一個也不放過,這是因為若有的窖池上面黃泥封得不嚴實,出現裂紋,就易蒸發酒氣,減少酒的產量。再接下來,他又到儲酒庫看個仔細,用柳條子編織的酒簍,用木頭制作的酒桶,分門別類地擺放得整整齊齊,這些裝酒的家什都是用桑皮紙和豬血糊制而成的,既保證不漏酒,又保持酒的原汁原味。
在這個期間,他的老伴和兒媳婦劉彩歡早已把飯準備好了,只等孟憲玉回來,坐下來吃飯。他吃飯很簡單,每頓必有小咸菜,大米粥或者小米粥,窩頭半拉或者饅頭半個。
吃完飯,孟憲玉坐在太師椅上,剛吸一口煙還沒等吐出煙霧來,就看宮本鐵男和山村秀惠急匆匆地邁入了門檻。孟憲玉剛要站起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宮本鐵男和山村秀惠便雙雙跪在了孟憲玉的面前。這一舉動把孟憲玉弄得莫明其妙,驚訝地問道:“宮本先生,你們這是干什么?”
宮本鐵男頭也沒抬,說道:“孟作坊主,看在我們十幾年的朋友份上,請您救救我們的美子。”
孟憲玉急問道:“美子怎么啦?”
“請您讓慶棣去一趟,見上她一面,您若不答應,我和妻子就永遠不起來,一直跪到您答應為止。”
孟憲玉看到宮本鐵男和山村秀惠進門就下跪,知道了事情不好,否則的話,宮本鐵男向來是挺胸抬頭,說話都從來不居下風的,怎能跪在他面前呢。
“您告訴我,美子到底怎么了?”
山村秀惠用手絹不斷地擦拭著涌出的淚水,宮本鐵男眼角也含著淚珠,說道:“美子思念慶棣過于悲傷,已經精神失常了。”
孟憲玉一聽宮本鐵男的話,腦袋嗡的一聲,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許久沒有說出話來。
這些日子來,孟憲玉已經覺察到了,想拆開慶棣和美子的事已經很難了,而且,連李曼秋也不止一次地和他說過,若再這樣下去,容易產生意想不到的后果,她嫁不嫁給慶棣都無所謂,關鍵是不能讓慶棣和美子一對真心相戀的人發生意外。這不,真的按李曼秋的話來了,慶棣沒有出事,而美子出事了,此時他真正感覺到了:是他對不起宮本鐵男,是他害了宮本美子。
孟憲玉想到這,站了起來,雙手扶著宮本鐵男雙肩,說道:“宮本先生,請快起來,我同意讓慶棣馬上就去。”
宮本鐵男站了起來,說道:“我和妻子謝孟作坊主啦。”
孟慶棣跟著宮本鐵男和山村秀惠一溜小跑來到家中,剛一進門,就聽到宮本美子又是喊,又是叫,一會兒唱,一會兒哈哈大笑,不時傳出劈哩叭啦摔東西的聲音。
孟慶棣推開門,他驚呆了,根本不相信眼前就是宮本美子,她披頭散發,身穿透亮的睡衣,裸著半個前胸,雙眼直勾勾望著他。
沒等孟慶棣開口說話,宮本美子便沖了過來,手指著孟慶棣的鼻子問道:“你是誰?”
“我是慶棣。”
“慶棣是誰?慶棣是賊,是小偷。”宮本美子語無倫次。
孟慶棣朝宮本美子稍微靠近一點,宮本美子卻連連后退著叫道:“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殺了你。”宮本美子哈腰抓起了一個空瓶子,說道:“我手里有刀。”
山村秀惠在一旁望著眼前的情景,哽咽著說道:“宮本,美子連慶棣都不認識了,這可怎么辦哪?”
宮本鐵男長嘆一口氣說道:“在中國是沒有醫院能治這種病的,只能送她回日本了,別無選擇。”
第二天,宮本鐵男和山村秀惠決定立即送宮本美子回日本治病。這一天,天涼颼颼陰沉沉的,夾著疏稀的雨點,讓人冷得牙齒發顫,宮本鐵男和山村秀惠好話說盡,總算哄得宮本美子走出了院子,朝大門外的日本吉普車走去。
為了保證宮本美子安全到達日本,宮本鐵男特意從日本使館找來一男一女的日本人,陪同宮本美子上路。
東北的地方戲,最早俗稱“蹦蹦”,旦角常有男性扮演,直到清末民初東北各劇種才先后出現女旦演員,由于東北地方戲長期在農村,所以,女演員出現的比較晚。在奉天,最早的地方戲女藝人叫“金不換”。她的原名叫楊玉舫,從一九一二年十二歲時就開始隨團從藝邊學邊唱,到了十六歲時,便成了風靡一時的女名角。
金不換最大的特點是舞臺作風正派,講究唱功,嗓音清脆,吐字清楚,她以《大城》、《三霸橋》和《華容道》等鰥槐子戲見長,長年在奉天慶艷大舞臺,商埠大舞臺和北市的奉天大觀園演出。
今天,她要演出《華容道》,商埠大舞臺劇場內早已座無虛席。
宮本鐵男和劉國財坐在舞臺正前方二樓正座上,桌上有茶水瓜子,還有跑堂的伺候。
宮本鐵男呷了口茶水,雙指朝鼻梁上推了下眼鏡,說道:“劉賬房。”
劉國財聽后連連客氣道:“不,不,我現在不是賬房了,稱名吧。”
“不,你仍然是賬房。”
“噢?”劉國財有些不解,雙眼露出期待的眼神。
“我給你安排這份工作,還是你的老本行。”
“在哪?”
“在日英煙草公司。”
劉國財一聽,有些發怵,急忙問道:“這……”
“怎么,劉賬房還不相信我?”
“哪能呢?”劉國財說:“我是說,去日英煙草公司做賬房,我有難處啊。”
“什么難處?”
“我不會日語和英語啊。”
“這不要緊,我們日本和英國都有翻譯,你邊干邊學,用不多少日子,就能學會的,至于工錢嗎,是你在酒作坊的三倍。”
劉國財一聽,喜出望外,急忙端起茶杯說道:“宮本先生,我以茶代酒,先敬您一杯啦。”
宮本鐵男接受了劉國財的敬意,端起了茶杯,與劉國財碰了一下,喝了一口,他放下茶杯,嗑了一個瓜子,說道:“劉賬房,我給你安排這份工作主要原因是我看中了你的人品,憑你的才氣和智慧,在老龍口酒作坊當賬房先生,的確委屈你了。”
“我的家人從祖輩上在老龍口酒作坊謀生,到了這輩子,又和孟作坊成了親家,沒有理由不為其效勞。我這次出來,也是聽了你的話,水嘛總是向低處流,人嘛還是往高處走的,您說是吧,宮本先生?”劉國財把發自內心的話全盤托了出來。
“好,將來,你會有發展的,包括你的兒子劉彩祺,我完全可以送他到日本深造去的。”
劉國財聽了激動萬分,急忙站了起來,雙手相拱,說:“我先謝宮本先生啦,謝啦……”
其實,介紹原老龍口作坊劉賬房劉國財到由外國人開的煙草公司去做賬房的事兒,已經在宮本鐵男心里醞釀許久了。在他和孟憲玉打交道的過程中,宮本鐵男已經看到劉國財對孟憲玉的不滿。根據多年的觀察,宮本鐵男就感覺到了劉國財是一個精明之人,是有奶就是娘的人。所以他想若能把劉國財用高薪拉到自己身邊,將來對他的事業肯定有幫助,而且在劉國財身上他肯定能做到招之即來,揮之能去。隨著大日本人在東北勢力的不斷壯大,身邊有這樣一個中國人作為幫手,當是一步高棋。想到這,宮本暗暗地笑了。
看著劉國財一臉知足的笑容,宮本鐵男說:“我們也算是老朋友了,不必客氣,明天,我帶你去見英國的老板史密斯和他的翻譯榮拉王里,記住,你在那里英語學得如何我不關心,但是日語你必須學得呱呱叫,這樣對你將來的發展會有好處的。”
“是的,是的。”劉國財連連點頭。
戲開場了,鑼鼓齊鳴,大幕徐徐拉開,在一片掌聲中,金不換踩著碎步登場了,宮本鐵男和劉國財把全部眼神都放在舞臺上的金不換身上了。
在前方戰場上,由于張作霖和郭松齡連日大戰,奉軍傷亡慘重,在后方醫院里躺著上千傷員,可忙壞了護士醫生們。由于傷員太多,所需紗布、酒精都嚴重不足,有的傷員沒有了紗布包扎,醫生們使用白布條代替紗布,可是沒有酒精消毒,倒讓醫生護士們無計可施,后勤軍需處把此情況報告了張作霖,張作霖張口即來:“沒有酒精,有老龍口。”
“老龍口是人喝的酒。”
“不也帶酒字嗎,去,找孟作坊,就說我說的,拉幾十壇子去。”
結果,在當天就從老龍口作坊內拉出了幾十壇子酒,送到了前方醫院。
當大夫和護士們用白酒為傷員抹擦傷口時,撲鼻香的酒氣充滿整個戰地醫院。
不少輕傷員問大夫:“這酒精怎么這么香啊?”
護士大夫們也沒加思索,全盤托出:“這是用老龍口的酒代替酒精來消毒。”
“是嗎?”輕傷員們驚奇地說:“這老龍口酒是喝的吧?來,我嘗一點。”
輕傷員嘗后大聲歡呼:“好酒,這酒不用抹在傷上了,喝在肚子里傷口就不疼了。”
一傳十,十傳百,凡是能動的傷員們,個個爭先恐后喝起老龍口酒,有的干脆抱著壇子喝,一天的工夫,幾十壇子老龍口酒被搶喝個一干二凈,大夫護士們又好笑又好氣。
這件事馬上匯報到了張作霖耳朵里,張作霖破口大罵:“他媽拉個巴子的,再給我拉幾十壇子去,派兵看著點,誰再喝一口酒,當場把他斃了。”
果然,有的傷員疼的受不了了,冒著死的危險,還是搶喝老龍口酒,結果真的給斃了。后來援軍趕到,帶來了大量的真正醫用酒精,傷員才用上了真正的消毒酒精。
夜色靜謐,月牙高懸,寒星閃爍。
勞累一天的孟慶棣和李曼秋終于閂上了新房的門,進入了婚后的第一夜。李曼秋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像瞅陌生人一樣地瞅著孟慶棣,問道:“慶棣,我這不是做夢吧?”
孟慶棣一笑,說道:“做什么夢呢?”
“這些日子來,我總是一直覺得你是在和宮本美子成親。”李曼秋說:“我還覺得我是一個局外人,像臨時應付一場戲一樣。”
孟慶棣走過來,雙手扶著李曼秋的雙肩,用熾灼的眼神緊盯著李曼秋,說道:“曼秋,不會的,在那些日子里,你對我那么好,我是永遠不能忘記的,我愛你一生是雷打不變的,請你相信我。”
“真的?”李曼秋仰頭望著孟慶棣那張英俊的臉龐。
孟慶棣微微一笑,點了一下頭,李曼秋幸福之情洋溢在臉上,化作深情的笑容。她用雙手摟住了站著的孟慶棣,一只耳朵貼在孟慶棣的胸前,聽得孟慶棣的心在“砰砰砰”跳個不停。孟慶棣也撫摸著李曼秋的頭發,說道:“曼秋,累一天了,我們休息吧。”
李曼秋慢慢地放開孟慶棣,把床上多余的被褥一一取了下來,放在了一旁,只剩下一床被和二個枕頭。
孟慶棣很快把衣服脫了下來,只剩下一個短褲,而李曼秋在鋪被子時候,總是頭低低的,她好像感覺到了孟慶棣已經把衣服脫得光光的,一絲不掛地站在那里等著她。她想,雖然已經進了洞房,可自己現在還是個黃花閨女,心中還有一份羞澀,還不想過早地看到孟慶棣赤身裸體。
孟慶棣首先鉆入了被窩,而李曼秋卻又坐在了床沿上。“曼秋,你怎么啦?趕快脫衣服上來吧吧。”孟慶棣催促著。
李曼秋轉了一下頭,說道:“慶棣,你先睡吧。”
“那怎么能行?”
李曼秋見孟慶棣不從,便拉過個忱頭,只脫了鞋子,躺在了孟慶棣的腳下,說道:“我在這頭睡。”
“為什么?”孟慶棣坐了起來,偎到了李曼秋身旁,說道:“今天可是我們成親后的第一個夜,難道我等來的就是一頭一個,各睡各的?”
晚上,孟憲玉坐在椅子上,在灰暗的燈光下,大口大口地吸著煙,吐出一口煙龍之后,輕聲問道:“慶余沒什么事吧?”
“郎中看過了,說是不礙大事,吃幾副藥,多休息一下就成。”老伴回答著。
“庫里高粱不多了,明天他還得跑黑龍江、吉林一趟。”
“我說行了,人家郎中都說了,他這病與勞累有關,你就別讓他去了,這么多人讓誰去不成,你說,他白天干活管人,一會都閑不著,下晚兒又點燈算賬,出門子又吃不好睡不踏實。哎,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老伴嘟囔著。
孟憲玉不愛聽了,磕打一下煙袋鍋子:“我活了這么大歲數,還從來沒聽說能累出病來的。照我看那個郎中也是個瞎大夫。”孟憲玉又說:“這么多年了,進高粱的事從來都是慶余一手操辦的,能派誰去?讓慶棣去,我一百個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怕高粱沒買回來,把大洋花光了。”孟憲玉又說:“你瞧瞧他那模樣,成親這么長時間了,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舅(舊)。連作坊的門邊都不沾,整天三個飽一個倒,我到現在也弄不明白,他這一輩子到底想干點啥。”
“你就讓他管賬房吧。”
“什么?讓他管賬房?他能坐得住那個屁股嗎,他有慶余吃苦耐勞的樣嗎?真是的,虧你想得出來。”老伴挨了孟憲玉一頓呲。
“總得讓他干點啥吧。”
“我說過一百遍了,脫下那套洋西服,去作坊跟著月寧軒學釀酒,他去了嗎?”
“他不是不愿意干嗎?”
老伴和孟憲玉剛說到這個茬口上,孟慶余進來了,他開口就說:“爸,庫里的高粱不多了,我想明天去吉林和黑龍江一趟。”
“去吧,剛才我還和你媽叨咕呢。”
“慶余,你不要命啦,這藥還沒吃完就出門子。”
“媽,我沒事。”
“有事就晚了。”
“行了。”孟憲玉不高興地吼著:“慶余不是泥巴捏的,燒紙糊的。”
老伴又挨了頓呲,不作聲了,只是滿臉的無奈。
孟慶棣和李曼秋進來了,李曼秋挺著個大肚子,沒等他們開口,孟憲玉先發話了:“正好,慶棣,你哥也在,我再問你一遍,你到底想干點啥,總不能成天價就這樣下去吧?”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