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破棉絮叫陣狂風給掀了,唰晴——
馬冬瓜瞄眼狗樣霸道的日頭,眼珠子被咬了似的刺痛一下。盼一上午,天終于肯放晴了。馬冬瓜啪啪地摔起大腳跑到李上午家,貼住門墻一竄一竄往里望。里面的大黑狗扒住墻頭,把涼鼻子探出來杵到冬瓜臉上,驚出他一身涼汗,趕緊撤遠身子揚嗓兒喊:“李叔,起來沒?”
半晌,李上午才疲塌著身子晃出來。
馬冬瓜軟下嗓子招呼:“李叔,起啦?”
“你個叫驢,下雨陰天兒的,有啥狗屁急的。”李上午瞟眼馬冬瓜。
馬冬瓜說:“還是那事兒?!?/p>
李上午斜他一眼,“你個狗操的冬瓜,說吧你啥想法?!?/p>
馬冬瓜說:“沒啥想法,求你叫我老婆回來?!?/p>
李上午嘿一聲:“你咋還沒開竅,你老婆又不是我老婆,她聽我的?”
“是你領走的不?”馬冬瓜嘴唇抖了兩抖?!澳泐I出去十九個人,就我老婆沒回來?!?/p>
李上午擺出一臉官司說:“操,我他媽上老火了你知道不?你那哪是老婆,純是老鷹,一撒手就飛沒影兒了,你還沖我要人,她還卷走我兩千塊錢呢?!?/p>
冬瓜說:“好好的老婆就沒了,你叫我咋整?”
“她飛得再遠早晚不得回窩?等吧啊?!崩钌衔甾D身回屋。
冬瓜想追進院。李上午直奔狗窩,作勢要解栓大黑狗的鏈子。
冬瓜啪啪摔起兩只大腳跑了。
夏季的日頭落得緩,撩起一層蠓蠓蟲子,直往人臉上糊。冬瓜瞇住眼跨進連貴家的門,見連貴蹲在院子里鼓弄手機。
冬瓜說:“連貴哥,忙啥呢?”
連貴拍打著屁股上的蚊子說:“發短信。有事?”
“還是我老婆的事?!倍峡撮W著藍盈盈光亮的手機。
連貴說:“冬瓜,這事你就別問我了,我啥也不知道?!?/p>
冬瓜說:“你叫我問誰?你們一起出去的,她咋沒回來你會不知道?”
“李上午是工頭,你不問他問我頂個屁用?!边B貴把手機裝進腰套里,一展手從架上薅條嫩黃瓜塞嘴里喀喀嚼。
冬瓜嘆口氣,說:“連貴哥,你知道啥就告訴我唄,好賴咱也算粘點親呢?!?/p>
連貴說:“你就回家等吧,你老婆興許啥時候就回來……”連貴黃瓜咬了一半,聽院外兩嗓干咳,立即鎖住嘴。
李上午在門口站住,沖連貴說:“連貴,摸兩圈去不比你在這瞎白話有鬧兒?”
連貴訕著臉說:“上午叔,我不摸了,要回屋睡了?!?/p>
“那就睡吧,天熱別跟老婆欺出痱子。”李上午背著手,身子慢悠悠擠進黑暗里,腳步聲掛在人的耳朵上,像好偷聽的狗盤桓著不肯離去。連貴一擺手回屋了,把冬瓜晾在外面。
馬冬瓜想來想去不是滋味兒,剛娶沒半年的老婆四個月前跟進城包工程的李上午走后就再沒影了。只帶回了封信,信上說在城里認識了幾個干姐妹一同出去打工,晚些才回來。冬瓜看過信一頓惡罵,這叫啥狗操女人,把老爺們兒旱在家自個兒到外面野瘋。一連罵了仨月,心里越罵越虛。話不見帶回來一句,錢不見捎回來一毛。這狗操娘們兒不是……冬瓜激靈出一身雞皮疙瘩,不敢想了,也不敢罵了,開始老老實實地打聽下落??赏钌衔缫坏莱鋈ナ畮讉€人都像扎了嘴的王八,絲毫問不出半點音信。冬瓜不知咋辦,憋出一頭膿包,光頭耷腦滿街走,蚊子不敢叮,蒼蠅呼拉拉跟一群。有人逗笑:“冬瓜,養起寵物來了,養啥不好偏養群蒼蠅?!倍蟽墒植宥蛋T著臉嘟囔:“我想養你媽,你干哪?”因此所有人都說冬瓜想老婆想魔怔了,要不冬瓜是個脾氣挺好的人。
冬瓜回家跟老爸說:“實在不行我就自己找去。”老爸瞪著眼,臉青不青綠不綠的顏色。老媽說:“瓜蛋子,女人野起來比男人更不是物兒,她就死外邊吧,咱不找她?!?/p>
冬瓜不言語,用手摳腦皮上的膿包,摳得滿腦袋爛櫻桃一樣。老爸終于忍不住發話:“別摳了,再摳摳漏了,你去找村長,我不相信他狗操的李上午能全干凈了?!?/p>
冬瓜決定去找村長天就開始下雨,天上一堆爛抹布,沒完沒了地擰水,要把人漚死。冬瓜老遠就聽見村長老婆尖辣的細嗓:“你個老損賊,你咋就不死呢……”冬瓜知道村長又讓老婆攆出來了。果然村長縮著頭頂塊塑料布在門口站著。
冬瓜訕著臉說:“村長,這雨下的……”
村長忿忿地說:“是,這狗操的東西還沒個完了呢!你這是干啥去?”
冬瓜說:“找你說點事。”
村長說:“公事私事?”
冬瓜說:“我老婆的事,你說算公事還是私事?”
“走吧,到村委會說去?!贝彘L回頭望,老婆掐腰擋在門口瞪他,臉兒黢黑,眼兒錚亮,剛蹦出八卦爐的猴子一樣。
村長坐到村委會的椅子里才像個村長,嘬著牙花子說:“冬瓜啊,這事你咋早沒找我啊,覺著村長不行咋的?”
“不是,村長,我也不知該找誰了?!倍弦荒槼铖?。
村長說:“也是哈,這事在我就啥也不是,在你就天大。這樣吧,包在我身上了,你就等信吧?!?/p>
冬瓜樂了,說:“村長,我今天可算找對人了!”
村長說:“可你這是私事啊,我不能白給你辦呢?!?/p>
冬瓜一聽話頭,臉長了,說:“那你說咋樣?”
村長說:“你也給我辦件事兒。”
“啥事?”冬瓜問
“你先應下,到時候我會告訴你。”
“我笨,怕干砸鍋。”冬瓜緊張得頭皮滲汗。
村長說:“你不笨我還不叫你辦了呢?!?/p>
冬瓜從村委會出來,雨停了,天仍陰著,羊群樣的云團呼呼往北趕。日頭偶爾招個手,讓人知道它還固執地耗在天上沒下去。冬瓜的心多少有了些著落,尋思著雖然村長經常說些不著調的話,但他畢竟是村長,能代表政府的,政府答應了的事就有盼頭了。
連天的透雨,地里的東西長瘋了,像營養過剩的早熟孩子,幾天不見就成了人。冬瓜一連鋤了半個月的地,就是不見村長找他,地里的草越鋤越凈,心里的草卻越長越毛。村長每天都騎著破車往外跑,路過冬瓜的地頭連眼都不側一下。冬瓜干杵在地當央眼睜睜就是搭不上話。這天冬瓜終于挺不住了,攔路把村長的車把按住,問:“村長,你該不是騙我吧,這都幾天了,還沒個準信兒?”
村長立好車,把冬瓜拉到田埂上蹲下,說:“冬瓜,你沒見我天天往外跑,就是弄你這事,好歹有了點眉目,你急個屁呀?!?/p>
“有啥眉目了?”冬瓜瞪圓的眼睛叫田野映得青綠。
“我跟你說了你可不興急眼。”村長一臉神秘的褶子。
冬瓜惶恐著點下頭。
村長說:“我聽說,你老婆可能被李上午養在一個地方——李上午老婆不能生育全村人都知道?!?/p>
冬瓜的腦蓋兒嘭地叫怒氣頂飛了,身子呼地彈起來。村長一把扯住他,說:“你干啥去?”
“我弄死狗操的李上午,先用鐮刀砍死,完了再架火燒……”冬瓜渾身亂顫。
“你歇著,等我說完行不?咋跟狗蹦子似的呢,殺死人你不用償命咋的?”村長把冬瓜按坐在地上。
冬瓜歇了火,說:“可也是,殺了他我不就得彈腦殼(槍斃)了嗎。”
“就是,你還嫩,村長教你個殺人不見血的招兒。”村長隨意掐根草夾在牙縫里,怪笑。
冬瓜脫下汗衫團巴團巴往腳下一摑:“村長,你就說咋辦吧?!?/p>
“你不用急,我有安排。到時候我會告訴你,現在你就當啥也不知道,可不能跑了風??!”村長起身拍拍屁股,推起車子一騙腿,走了。
冬瓜望著他的背影,感激得眼里掛起了水霧,把世界都模糊了。
一連幾日的暴曬,人和狗都蔫了吧唧地像被裝在了一個大葫蘆里,眼看要把人悶死。李上午站在當院兒使涼水澆身,嘩——一激靈,渾身皮肉倏地繃緊,炸出成片雞皮疙瘩,嘴里嚎一嗓子——痛快!
“你不痛快誰痛快,哈哈……”門口突然冒出個人來。
李上午抹把臉上的水,抬眼看,是村長。村長背個手笑瞇瞇地看他。
李上午說:“啥人啥命,沒法兒,人不能跟命爭是不?”
“也是哈,你李上午是金龍尾巴命,別人都是他媽的王八蓋子命,可你李上午吃干飯也得給別人留口粥喝吧。”村長緩著步子進院兒,眼光四處掃描,看見腳邊小凳上放著李上午的手機,說:“上午,你看看你這房,發了恁多邪財也不把你這狗窩拾掇拾掇?”腳尖偷偷一拱,把手機拱進水洼里。
李上午說:“你不是來我這兒放閑屁的吧?”
村長笑了說:“是是,有閑屁我也不嗤你身上,我來是想告訴你,你拿錢給咱村小學蓋校舍的事兒村里開會研究了,蓋校舍可以,可就是不能叫李上午小學,還叫馬糞泡子村小學?!?/p>
李上午說:“那我圖個屁?”
“你也別有倆臊錢兒就找不著腚根了,自己掂量著辦吧。”村長慢悠悠轉身走出大門。
村長一轉出門口李上午就開始惡罵,把村長的祖墳都挑了也不解恨兒。老婆從窗里咣當扔出句話來:“跟他去,快跟他去,纏死你個作死的損賊?!?/p>
李上午咽口唾沫,回頭看窗戶里,老婆瞪著小眼兒,手里搖著條黃符。李上午說:“信神信鬼的,頂個屁用,我弄的揭發材料已經遞到鄉里了,不整出他屎來才怪。”
冬瓜越想越窩火,也沒心思干活了,只盼著村長來找。一連過了十天,不見村長的影子。冬瓜沉不住氣了,整夜做報復殺人的夢。這天一大早撩開眼皮就往村長家跑。村長老婆起得早,靠在門口望天嗑瓜子。冬瓜說:“嬸兒,村長在家沒?”
村長老婆的臉梆梆硬,掛著層冷霜,“老死鬼滾出去好幾天了。”
“啥時候回來?”
“到縣里開會,誰知道,弄不好死外邊呢?!贝彘L老婆黃門牙上叫瓜子磨出兩道豁槽兒,像崩刃的兩把小斧頭,隨時能飛出來傷人。
冬瓜沒敢多問,村長老婆突然說:“冬瓜,我有話問你?!?/p>
冬瓜眼盯著村長老婆的兩把小斧頭。
村長老婆叫冬瓜跟著進到院兒里,找個小板凳兒給冬瓜坐。
冬瓜把小板凳兒從屁股底下抽出來輕輕放到一邊,自己拉屎一樣蹲著。“嬸兒,你說吧啥事?”
“你實惠兒地告訴嬸兒,你叔是不是有人兒了?!贝彘L老婆的眼光電焊一樣嗤烤冬瓜的臉。冬瓜臉焦一塊糊一塊,抖著嘴唇說:“有啥人?”
“你說啥人,跟我打啞謎是不?”
冬瓜苦著臉兒說:“嬸兒,我真知不道?!?/p>
村長老婆吸口長氣,一把揪住冬瓜的耳朵,往起一拎,冬瓜“嗷”一嗓子。
“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個老癟犢子背著我干啥了啊?真尋思我瞎了聾了是不是……”村長老婆扯著冬瓜的耳朵在院子里拉磨,疼得冬瓜狗嚎。冬瓜熬不住了說:“嬸兒,我說我說,你把手松開。”
村長老婆稍一松手冬瓜往圈外一竄,身子閃到門口,頭也不回跑出老遠,一摸耳朵,左耳比右耳大了一圈,火燎一樣疼。心里罵:老臊貨,手咋恁狠呢!
清晨里還有一陣涼風兒,捉迷藏一樣擺弄了幾下樹枝兒就跑沒了蹤影??諝忾_始悶熱,人就像被裹上了塑料布,憋悶得要發瘋。
回到家冬瓜病豬一樣倒在北屋小炕上,老婆在腦子里晃來晃去,心就開了鍋,火氣滾著泡往外冒。狗操的娘們兒……不行,我也太他媽熊了。越想越憋屈,眼淚就出來了,下炕起身往外走。老媽在院子里收衣服,看見冬瓜出來,說:“瓜蛋子,出去把雞們喚回來,要下大雨了?!?/p>
冬瓜抬眼,果然滿天是兜滿了水的云。冬瓜剛走出門口,云嘩地漏了。冬瓜返身跑回屋里時身上全濕透了。
這陣急雨像路過的大貨車,轟隆隆地開過去沒作停留,剛從村子頭頂上碾過去,村西就炸鍋了。村西的馬糞泡子村小學一間校舍給碾塌了,里面還有上課的學生。五個被拍在里面,叫救護車送了醫院。冬瓜跑到學校時人還沒散。李上午雄雞一樣蹲在墻頭上說:“我早說要出事吧,我李上午從自個兒腰包里掏錢修校舍為了啥,我能圖個啥,有些人就是把善心當狗卵子……”
大路上呼呼拐下一輛黑轎車。有人叫:“上頭來人了?!惫粡能嚴镢@出鄉里的陳書記。陳書記陰著臉圍著現場轉兩圈,問:“村長呢?”
連貴擠近了說:“跟救護車上醫院了,他兒子也挨砸了?!?/p>
陳書記一擺手:“走,上醫院?!?/p>
轎車啟動,泥水濺了旁人一身,大家才散了。
冬瓜想不到會出這事,村長整天在醫院里侍侯兒子,連個影兒也看不到。冬瓜去了一趟醫院,看見了村長。村長坐在兒子的病床邊打盹,眼屎堆可臉,一睜眼,通紅,剛殺過人一樣。冬瓜半個屁沒敢放扔下水果就躲了出來?;貋頃r下了決心自己去找李上午,挑明了看他咋說。
李上午的門口停著輛黑轎車。冬瓜認得,是陳書記的車。冬瓜扒住墻頭往里瞧,陳書記和李上午嘮得正熱乎。冬瓜縮下頭蹲在墻角里想,書記在這更好,書記是鄉上的官,比村長大,更能給我做主。冬瓜就從墻角里鉆出來,剛好陳書記和李上午跨出院門。冬瓜緊搶幾步擋住車門,說:“陳書記,我有話講?!?/p>
陳書記把對李上午的笑挪到冬瓜臉上,胖臉上刻著一雙小眼,又深又亮。陳書記回頭問李上午“這是?”
李上午趴陳書記耳朵上說:“咱村的冬瓜,有點缺心眼兒。”又沖冬瓜說:“你沒事跑這來胡鬧啥?”
冬瓜梗梗脖兒:“誰胡鬧了,我有正經事?!?/p>
“滾滾滾,你能有啥狗操的正經事?!崩钌衔绨讯蠣康揭贿?,拉開車門讓陳書記往里鉆。
冬瓜急了,狠命往前搶,身子撞到車門子上。陳書記剛鉆進去的腦袋叫車門子猛地一夾,“啊呦”一聲。司機噌地從另一側竄過來抓住冬瓜脖領子一甩,冬瓜摔了個漂亮的狗搶屎。
李上午把頭伸進車窗里:“陳書記沒傷著吧?”
陳書記酸著臉沖司機一揚手,車啟動,穩穩地從冬瓜身邊駛過去。
李上午笑著說:“冬瓜你真是狗操的,書記的腦袋你也敢夾,哈哈……”
冬瓜一想完了,這下書記算是認得我了,這不作死么。從地上爬起來,瘸著往家走,到家往炕上一倒,腰狠命地疼起來,才知道自己也傷得不輕。
冬瓜養了半個月,這天傍晚正在床上瞇覺,村長忽然來了。冬瓜一見村長眼淚就止不住流。村長說:“你哭個屁,多大點兒破事兒,不就是把書記腦袋夾了嗎?!?/p>
“不是你夾的你是不害怕?!?/p>
村長憋不住笑,說:“大后天陳書記還來?!?/p>
“媽呀,”冬瓜說:“那我不完了嗎!”
“放心吧,人家不是沖你來的,開全民大會研究蓋小學校舍的事兒?!贝彘L說:“到時候你得露臉兒。”
冬瓜說:“拉倒吧村長,我躲還來不及呢。”
“你還想不想要老婆了?再說他恁大一個領導能把你咋樣,你怕個屁?”村長虎起臉。
“跟這事有啥關系?”冬瓜說。
“我實話告訴你,就不能讓李上午包校舍的工程。你啥也不知道,他李上午在外干了多少豆腐渣工程才發的邪財我最清楚。”村長有點激動,掏出支煙卷點上。
冬瓜說:“這跟我有啥關系?”
“跟你咋沒關系,你老婆在外面就是李上午的小秘,啥事她都清楚,他敢讓她回來?”村長罩了一頭的煙霧,看不清是怎樣的眼神兒?!拔艺f的可不假,他李上午在你老婆肚子里種上了自己的種兒,跟你沒關系?”
冬瓜鐵青了臉,說:“我……我咋辦……?”
村長平靜了心緒,從褲兜里摸出個日記本說:“這上記著李上午干工程的黑賬,你只要在大會上一念,他李上午就廢了?!?/p>
冬瓜翻了翻,說:“我念了我老婆就能回來了?”
“你放心,打倒李上午我保你老婆一定回來?!贝彘L甩了煙屁,吐口濃痰,嗓子清亮起來。
冬瓜說:“我念,我念。”
“還有,你千萬別說這黑賬是我給你的,有人調查就說是你老婆給你的?!贝彘L起身要走了忽然又回身叮囑一句:“記住沒?”
冬瓜點頭。
村長看看夜色黑盡,天空像一張長滿雀斑的大臉,心里有一絲爽意,難得的好天。李上午家燈還亮著,村長按住門輕輕一推,開了。大黑狗哐哐叫起來。村長一邊往里走一邊喊:“上午在家嗎?”
李上午迎出來時村長已經進了二門。李上午蹙著眉頭說:“你來干啥?”
村長苦著臉說:“上午,我剛從醫院回來就上你這來了,給你賠禮道歉來了?!?/p>
李上午冷哼一聲:“用不著,你省省吧,我沒空搭理你?!?/p>
“你看你這人,殺人也不過頭點地,我這么大個人了舍老臉跟你賠不是咋還換不來你一個熱乎屁呢?!贝彘L滿臉笑紋。
李上午緩下臉色,回手按亮了院兒燈,說:“當院坐吧。”
村長從胳肢窩里拽出瓶白酒放在水泥桌上說:“今天咱倆喝點,我這可是賠禮的酒啊。”
李上午看看酒,又看看村長的臉。
村長說:“咋的,嫌棄我是不?實話跟你說,要不是出了這事我也不可能找你喝酒,要不是我一直攔著,你也早把新校舍蓋起來了,我兒子也就不能挨砸,我他媽有毛病啊?!贝彘L一副郁悶的樣子,啟開酒瓶,自個兒灌了一口,“上午,你說句話行不?”
李上午僵著的臉嘩地軟下來,“村長,既然你這么說了,我李上午也不是干吃不拉的人,今天咱把話都說開了,明天咱就是親兄弟。”搶過酒瓶子灌一大口,然后回屋里弄出好幾碟菜來。
幾大口酒下肚,臉紅心熱。李上午捏著村長的手說:“大哥你是不……不了解,說說實……實話,蓋校舍我也不是沒沒私心……”
村長說:“上午,從這件事上我絕對服你,你為了啥呀,自己拿錢蓋公家的房兒,我服……”
李上午眼眶泛紅,滲出淚水來,說:“我就是想留個名啊,錢再多有個屁用……”
村長拍拍他肩膀,說:“是啊……沒領弟妹到大醫院看看?說不定……”一抬眼,不知啥時李上午老婆鬼魂一樣站在門燈下了,村長嚇了一跳,趕緊說:“上午,我得回了,從醫院回來還沒到家呢?!?/p>
李上午捏著村長手不放松,身子叫酒精泡軟了站不起來,嘴上哼哼:“你回,回呀,酒還沒喝了……咋就走?”
村長狠勁掰開手,往外走,出了院門出口長氣,扶住墻用手指往嗓子眼兒里一摳,“哇”地一陣嘔吐,把胃里的酒全噴到地上。完了再往家走,清醒多了。
轉天中午村長領著村委會的幾個干部捧著塊牌匾進了李上午家。李上午叫酒欺負狠了,還倒在炕上,兩眼通紅,一臉病態。村長說:“上午,我和村上的幾位干部來和你商量一下蓋校舍的事,看看你有啥需要村上出力的,村上一定大力支持,這是今天村上訂做的小學校的牌子,你看行不?”
牌匾在李上午眼前一亮,李上午感動得臉都走了形。牌匾上寫著“馬糞泡子村李上午小學”十個大字。李上午撲棱挺起身,抓住村長的手說:“你等著大哥,你等著?!闭f完急三火四往外跑,門口的老婆喊:“你這是干啥去呀?”
李上午說:“我到鄉里把揭發材料撤回來。”
馬糞泡子村全民大會在村委會大院里舉行,陳書記親臨現場,下面是二百多戶村民。冬瓜狗尾巴一樣被夾在人群中間,手在褲兜里攥著日記本,心臟突突亂蹦。村長站在中央高揚著嗓子喊:“大家都注意了啊,今天對咱村來說可是個很要緊的日子,為啥要緊呢?就因為今天要拍板兒咱村新建校舍的事,大家都知道前些日子校舍叫大雨給澆倒了,還砸了幾個孩子,我兒子也給砸傷了腿,學校也停課了。這事兒鄉里也是相當重視,陳書記今天也來了,就是要跟大家要個想法,下面大家熱烈歡迎陳書記講兩句?!?/p>
陳書記挺著圓鼓鼓的肚子,臉無表情?!啊倏嗖荒芸嗪⒆?,再窮不能窮教育,這道理大家都懂,不需要我多講,我就講我的三個希望,一是希望新校舍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完工,讓孩子們早一點上學,二是希望大家發揚風格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群策群力把事情辦好,三是希望這樣的事成為歷史,永遠不要再發生?!标悤浐缐训負]了下手,手指捅到一旁村長的眼珠子上。村長忙用手揉眼睛,嘴里說:“陳書記你講得太好了,大家快鼓掌啊,還等啥呀?”會場上一片掌聲。
陳書記對村長說:“我看就快一點進行吧,下午我還要趕回去開會?!?/p>
村長說:“那好,下面我就把村委會的想法說一下?!惫室馔nD了一下,用眼睛往下面掃了兩圈,看見冬瓜貓著身子準備在連貴的身后,說:“大家聽好了,村委會的意見還只是個想法,誰都可以反對,有意見就說,大家可能也聽說了,李上午愿意自己掏錢蓋校舍,可他有個要求,要把小學校的名兒改了,叫李上午小學,我覺得吧,人家李上午也是一片好心,至于校名叫啥……我看都一樣嘛。”
下面有人嚷嚷:“叫李上午小學那不等于說小學就是他李上午的了嗎?!?/p>
村長說:“這個嗎,大家也不能這樣說,大家都清楚,咱村在全鄉是數得著的貧困村,硬拿出一筆錢來修校舍還真不容易,總不能讓咱的孩子們再挨砸吧,是不呢?”
底下開始亂哄哄。陳書記站起來說:“大家不要有啥顧慮,叫啥名字并不重要,讓孩子上好學才是最重要的,咱村為啥窮,就是因為沒知識嘛,我看李上午的這種做法值得我們學習呀,有這樣一點要求我看也不算過分嘛?!?/p>
村長接過話頭說:“陳書記說得有道理,只要咱們的孩子有學上,不挨砸,管他叫啥狗屁名字呢,對不?”
李上午站一旁一直沒言語,一聽村長說狗屁名字的話臉上有點掛不住,想跨前一步回敬村長兩句,一想到村長的好就忍了。
村長見下面人都陰著不言語,高聲說:“還有誰有說法?趕緊提啊,這可是充分民主的……有沒?沒有可就定砣了……”村長兩眼死盯著冬瓜,心里臭罵:你個狗操的冬瓜,今天你不張嘴就再也別想見老婆。
村長的兩只眼睛像兩只大探照燈,晃得冬瓜滿身大汗,不敢抬頭。手一抖,日記本掉在地上。
村長實在憋不住,沖冬瓜喊:“冬瓜,你有話到前面來說,在底下嘟囔個屁?!?/p>
冬瓜撿起本本兒往前蹭,小聲說:“我……有意……見。”
村長說:“有話就大膽說嘛,你哆嗦個屁?!闭f著用手往冬瓜腰上一拍。
有村長撐腰,硬氣了些。冬瓜揚起手里的日記本說:“李上午干的都是豆腐查子工程……”
村長在心里笑罵:你個傻逼冬瓜,連個字也不認得,那叫豆腐渣工程。
這個夏天不老實,變化得讓人摸不清脈絡,剛暴曬了幾天又開始連日的陰雨。冬瓜躲家里不敢出門,李上午老婆頂雨堵在門口連罵了三天街,每天早起開罵前先弄桶屎尿潑門墻上。冬瓜老爸氣昏兩次,叫冬瓜老媽掐人中搶救了過來。老爸醒過來就滿炕找家伙往冬瓜腦袋上拍?!靶“T犢子,你不知道她有神經病啊,你非惹她!”
冬瓜抱頭跑,追急了跑廚房尋了把菜刀橫在胸口:“不活了,拼了?!?/p>
老媽趕緊撒開老爸的胳膊去抱冬瓜的大腿。冬瓜一甩腿,沖出屋門。走到當院又停住了,細聽外面沒了動靜。小心著把臉貼門縫上看,門哐地叫人推開。冬瓜臉上吃了一門板,往后一倒,菜刀脫手飛出老遠落進豬圈里。
村長推門進來,說:“冬瓜,你坐地下干啥?”
冬瓜嘴角一抖,哭了,說:“活不了了,不活了?!?/p>
村長說:“她有病,你跟她一般見識?還有點出息沒?她讓我弄走了?!?/p>
冬瓜和村長進屋。老爸坐炕上不冷不熱扔出一句:“村長可來了,得給咱這老實人做主啊?!?/p>
村長說:“沒啥大不了的事兒,回頭我找他說說。”見冬瓜老媽也要開口,便拍一把冬瓜的膀子說:“到你屋,說點正經事兒。”
一進屋,村長就說:“冬瓜,這事辦得太好了?!?/p>
冬瓜苦著臉:“你是好了,我可咋整,天天堵門口罵?!?/p>
“怕個屁,她能罵死你?”村長點支煙塞冬瓜嘴里:“看你窩囊的樣兒,干不了大事!”
冬瓜心情平緩了些,心說:可不是咋的,挨罵又不疼,掉不了肉,想干事能少得了挨罵?吸口煙說:“村長,我媳婦啥時候回來?”
村長嘬起牙花子,支吾了半天說:“你別急,半個月之內就能回來?!?/p>
冬瓜說:“事都辦完了你就叫她趕緊回來唄。”
村長臉色突然凝重了,說:“冬瓜啊,事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你老婆就是現在想回來也不敢回來呀?!?/p>
“咋的呢?”冬瓜夾煙頭的手指有點哆嗦。
“你想啊,有他李上午在她敢回來?李上午現在成了一條瘋狗,見誰咬誰,人有臉樹有皮,李上午把這事捅出去你老婆還有臉活著?你家還能呆下去?”
冬瓜甩了煙頭騰出手來摳腦袋上的膿包,說:“咋整成這樣了呢?”
“誰他媽愿意整成這樣,還不他狗操的李上午逼的,他不離開咱村誰也別想舒坦?!贝彘L忿著表情在屋里來回踱步。
冬瓜腦袋隨著村長的身子來回轉,有點暈,“那你是村長,你就叫他搬走唄。”
“我算老幾,他眼里夾過誰,覺著自己了不得了都?!贝彘L狠吐口痰,險些把一顆假牙射出去。
冬瓜蔫了,佝僂著腰,頭快插進褲襠里了。“那我媳婦就回不來了?”
村長咔地剎住步子,說:“我有個法兒保準叫他滾蛋?!?/p>
“啥法兒?”冬瓜腦袋的包破了,一條血蟲悄悄爬下來掛在腦門兒上。
村長扒住冬瓜耳朵說:“你聽我的不?”
冬瓜說:“都這樣了,我不聽你的還能聽誰的呀?!?/p>
村長說:“那好,今晚十二點你找連貴和老白他們幾個到小學校院里東墻底下,到時候你肯定能抓住李上午?!?/p>
冬瓜說:“抓他干啥?”
村長說:“我知道李上午今晚要去挖墻根兒?!?/p>
冬瓜說:“他挖墻根兒干啥?”
“你個傻冬瓜,你以為那校舍真是雨澆倒的?”村長壓低聲音:“不看看我是啥人,能瞞得了我?不是有陳書記護著他,我早把他弄進去了?!?/p>
“哎呀媽呀!原來是這回事呀?!倍弦慌哪X袋,拍了滿手血。
“你這是為全村人除害呀,知道不?你是英雄了。”
冬瓜把血蹭到褲子上:“那你咋不抓呢?”
村長被噎了半天說不出話,心里罵:尖不尖傻不傻的玩意兒。拉長了臉說:“你不愿意去就拉倒,算我放個沒味兒的屁,我老婆又沒跟人跑了,以后你再有啥事少他媽跟我張嘴。”村長氣哄哄往外走,跨出門檻又回來說:“日記本呢?還我?!?/p>
冬瓜從鋪蓋卷底下摸出日記本遞過去,說:“我去還不行嗎?!?/p>
村長說:“應了?”
冬瓜點頭。
村長說:“多叫幾個人,特別是老白,就說是抓挖墻根兒的賊,但別說是我說的,記住沒?”
冬瓜點點頭。
村長從冬瓜家里出來,長出口氣就直奔李上午家。
李上午病貓樣躺在床上,嘴里不停哼哼。李上午老婆在后屋拜佛,沒看見村長進屋。村長坐到床頭上,摸摸李上午的頭,滾燙?!吧衔?,看你咋上這么大火呢,啥事兒得看開點兒?!?/p>
李上午半睜開眼,微弱著聲說:“村長,我……”
“你啥也別說了,我都知道?!贝彘L把手里的日記本揚一揚說:“我剛才去找馬冬瓜,這王八蛋小子還跟我嘴硬,我一頓臭罵,這哪是人干的事兒,我把這東西搶下來了,當你面毀了它?!闭f完掏出打火機點火。
李上午說:“大哥,老弟沒給你壯臉啊?!?/p>
村長把紙灰扔地上,說:“咳,說這些有啥用,事情到了這份兒上就啥也別想了,日子還得過是不?”
李上午握緊村長的手,眼里含著的淚花簌簌往下落。
村長嘆口氣說:“上午啊,你這個人啊,就是太要臉兒了。”眼睛也有點泛紅?!安皇钱敶蟾绲恼f你,辦事咋就恁不嚴密呢,這東西也能讓外人弄去?讓人抓小尾巴兒啦!”村長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姿態。
李上午鎖緊眉頭,說:“按理說他狗操的冬瓜不應該知道哇。”
村長說:“你咋還醒不過腔來呢,牛鳳花,冬瓜媳婦,你忘了?”
李上午搖頭:“牛鳳花?不能,我沒虧待她呀?!?/p>
“現在這人你沒法看,再說別人誰敢跟你弄事兒,說句大哥不應該說的話,你把人家給睡完了又甩了,人家能不恨你?”村長死盯著李上午的臉。
李上午滿臉通紅,細汗從鼻尖上滲出,忙用手示意村長閉嘴,恐怕老婆聽見。李上午說:“也是也是,大哥你說得對。”
村長說:“事你得辦妥,叫誰都沒話說,現在你可好,趕明兒她牛鳳花一回來你不更說不清了嗎。”
李上午汗越冒越多,躺不住了,咬牙一挺身,坐了起來?!按蟾缥艺嫠麐尯蠡诎?!”
“后悔頂個屁用,我剛才從冬瓜嘴里探出,牛鳳花今晚就回來?!贝彘L說。
李上午坐也坐不住了,拉屎一樣蹲在炕上?!按蟾纾强烧φ??”
“辦法倒是有,就是你得辛苦點兒——聽冬瓜說牛鳳花半夜回來,你在小學校東墻底下等著,半路截住她,你倆見個面把話說開不就妥了嗎?!贝彘L故意壓底聲音。
“好好,大哥虧你想得周全,可她能聽我的嗎?”李上午說。
“她這么整你為了啥?有情有意是挑你把她甩了,沒情沒意就是為了錢,還有啥?你大哥把人心都整透透的了,放心吧,你上午是差錢的人?”
李上午終于舒展了眉頭說:“對對,大哥你說的一點不差,我李上午就是不差錢,只要她張嘴就行。”
雨水泡酥了地,走路咬腳,像拎兩只大鐵砣。半夜里雨一停,蛙聲四起,把好靜的夜吵毛了。李上午裹著雨衣蹲在小學校東墻根兒下,像只避難的狗熊。黑夜抓瞎了人的眼睛,只憑兩只耳朵拿事兒。聽見噼呲吧嚓的腳步聲李上午慌忙站起身形,剛要開口,齊唰唰四道手電光射在臉上?!罢l?”
“呀,這不是……”連貴的聲音,“上午叔你在這干啥呢?”
“還問啥呀,這不明擺著嗎,走,送派出所去吧?!币粋€粗嗓子說。
李上午急了,“你們他媽的想干啥?”
“操,想送你進去,我兒子不能白挨砸?!贝稚ぷ诱f。
李上午用手遮擋手電光,罵:“是老白不?你兒子死不死跟我有他媽啥關系!”
“那你說,你大半夜黑燈瞎火的干啥來了?”
“我……”李上午癟癟嘴,把真話咽了,“閑溜達?!?/p>
“閑溜達?滾你媽個蛋吧,還說跟你沒關系,不承認是不?送進去一打都承認?!崩习咨锨白ダ钌衔绲母觳病?/p>
李上午反身想跑,腿上吃了一絆,撲倒在地上,幾只大手一起按住他。李上午挨刀的豬一樣嚎叫。幾個人正要押著李上午走,旁邊閃出道人影來, “把人放開!”猛一嗓子,大家嚇一跳,一起松手,李上午吧唧又摔進泥里。
“你們這是干啥,沒王法了?”
老白說:“操,我以為誰呢,是村長啊,你來的正好,咱們把挖墻根兒的逮著了。”
“挖啥墻根兒?胡鬧!”村長把手電光射到李上午臉上。李上午滿臉臭泥,只有倆眼兒反光。村長問:“這是誰?咋啥也看不清呢?”
李上午說:“大哥是我,李上午?!?/p>
村長驚訝著說:“呀,上午,你咋弄成這樣了呢?”
老白搶嘴說:“你知道不村長,前幾天校舍塌了,那不是雨澆的,是這老小子使壞挖墻根兒弄倒的?!?/p>
“就是,村長,房子就是紙糊的,一泡水兒也不能澆倒呀?!庇腥瞬逖?。
村長說:“這話誰說的?上午能有恁大的膽子?這可是重罪,可不興胡說。”
“咋是瞎說?”老白回頭找冬瓜,“冬瓜,冬瓜呢?”
連貴說:“咋沒影了呢?這個小癟犢子?!?/p>
村長說:“捉賊拿贓,捉奸拿雙,你們有啥證據?沒有就不能平白無故冤枉人?!贝彘L騰出手來攙起李上午。
“還啥正鋸反鋸的呀,這不都明擺著么,姓李的想花錢留個名兒,怕大家伙反對就想出這損招兒逼大伙同意?!崩习渍f:“要不你問問他大半夜跑這干啥來了?”
李上午要張嘴辯解,村長暗里捏了下他的屁股。村長說:“你們是警察咋的,人家愿意半夜溜達關你們雞毛閑事?!?/p>
“不對呀,村長,你兒子也挨砸了,現在還住院,咋老向著他說話呢?”
村長嘬下牙花子說:“我不是向著誰,你要是有證據立馬把他整死我都不管,沒證據就算了,別鬧了,回吧啊?!?/p>
“不行,你說啥就是啥?”老白說:“今天非叫他說清楚不可,我兒子不能白挨砸,他得賠?!?/p>
李上午說:“我賠你個雞毛!”
村長擺手說:“這樣,咱別在這瞎吵吵了,都到村委會說去。”
一幫人呼嚕嚕進了村委會。一吵鬧半村子人都醒了,披上衣服跟過來,窗戶上爬滿了腦袋。
亮燈,村長看李上午的樣子憋不住想樂,臉上不敢露出來,手在暗地里哆嗦。李上午進屋就一屁股拍到凳子上,被老白一把拽起來,說:“你起來,沒你坐的!”
村長說:“有話明面上說吧?!?/p>
有燈晃著眾人都不言語了。村長說:“都別陰著了,該說啥就說吧?!?/p>
李上午抹把臉說:“老白,我李上午平時對你咋樣?今天你這樣整我。”
老白說:“咋是我整你,大家都在呢……你干了啥事心里明白?!?/p>
“我明白個屁……就你最不是物兒!”李上午指著老白鼻子。
老白臉上掛不住,一立眼睛說:“你是物兒,你說吧,墻根兒是不是你挖的?”
連貴說:“李叔,有啥話你就實說唄,全村人都在這兒,正好讓大家也評評理?!?/p>
李上午用眼看村長。村長靠在椅子上,半瞇著眼打個大大的哈欠。
“說呀!”老白催道。
李上午說:“我說個屁,我壓根兒就沒挖過啥墻根兒?!?/p>
老白說:“那你說你大半夜跑小學校墻根兒底下干啥去了?”
李上午啞了,又瞅瞅村長。村長仍半瞇著眼不吱聲。
老白說:“看看,說不上來了吧,心里沒鬼咋不說呢?”
在場的人嗡嗡地亂起來。李上午額頭的汗嘩嘩往下流。老白乘勝追擊揚起嗓子說:“沒啥好說的,我兒子還躺在醫院里,該咋整你給個痛快話,要不……”
“要不咋樣?老白,鄰里住了這么多年,你還想咋樣?”村長呼地站起來?!熬退闼钌衔缯嬗猩哆^錯,你老白還真要把人往死里整咋的?”
老白見村長的架式,往后縮了縮腦袋,說:“沒旁的意思,我……”
“我啥我,想造反咋的?天大的事有政府呢,你還想替政府做主咋的?”村長兩句話把老白噎住,轉臉對眾人說:“大家伙別跟著瞎起哄了,我看這事就算了,就當大家給我這老臉一點兒面子,鄉里鄉親的傳揚出去也不是啥壯臉的事,我兒子不也……咳!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孩子們的醫藥費我想法兒從鄉里摳點兒,都回吧啊。”
村長朝窗戶上的腦袋們揮揮手。
老白說:“不對呀村長,這事咋能這樣就算了呢?我們可不是法盲。”
村長剛要回嘴,村委會的門“咣當”叫人踹開了。李上午老婆沖進來,把在場的人挨個罵了一遍,拽上李上午跑了。
一清早,陳書記的轎車劃進村子,日頭把車體關照得刺眼。陳書記黑著臉叫司機去喊村長。村長早跟著車屁股跑過來,喘著粗氣應承:“領導起這么大早有啥指示?”
陳書記說:“你去把李上午給我找來?!?/p>
村長一路小跑,沒多會兒帶著一臉憔悴的李上午站到陳書記面前。陳書記背著手,把眉毛擰成狗屎狀,一擺頭,“進屋說?!?/p>
進屋,李上午腳跟還沒站穩,陳書記就劈頭蓋臉一陣臭罵:“……你咋膽子比老倭瓜還大呢,給我捅這么大簍子,是不活膩味了啊……”
李上午滿眼苦楚,插不上嘴。村長在一旁給陳書記沏茶,樂得手直哆嗦。陳書記告訴村長:“你別瞎忙活了,我沒心思喝,回頭你寫個申請,我批一下,把受災孩子的醫藥費報了。”
村長一臉燦爛,“陳書記真是大好人啊,我代表全村感謝你了。”
陳書記說:“用不著整沒用的,校舍的事我跟上頭請示請示,先撥點款修一修,重蓋的事過幾年再說吧,現在批款比叫男人生孩子還他媽難。”
李上午緩過口氣,說:“陳書記,我冤枉啊……”
“閉嘴!”陳書記轉過臉對李上午說:“你冤枉?弄一襠屎還得我替你擦?!?/p>
村長說:“你放心陳書記,村里的工作我來做,保管一點兒亂子不能有,有挑刺的你拿我說話。”
陳書記說:“那就好。”回頭對李上午說:“走,跟我進趟城。”
陳書記的轎車一離開,村長就笑得把茶水噴了一桌子。趕緊召集人開大會,研究如何安排批款的事。
冬瓜在家躲了兩天,見沒人來找,忐忑的心稍稍平穩了些。這天早上聽老媽回來講李上午要搬家了,說在城里買了樓房。老媽羨慕得一口一口吐唾沫,說:“這李上午臨走還假么假事兒地坐大門里哭一通,有啥可哭的,這破地方……”
老爸坐炕沿上大口吸旱煙,“你個老娘們兒懂個屁?!?/p>
老媽回嘴:“別的是不懂,就懂得哪是享福哪是遭罪,嫁給你算倒老了血霉了?!?/p>
冬瓜早悄悄跑出去找村長了。
村小學很快開工了,村長二郎神一樣在工地上晃來晃去,腳后跟墜著條小狗,新養的,一看就知道日后要有大出息,牙沒長齊就會跟人玩命兒地叫,比村長臉還酸。村長累了,領著狗往家走,逢人就招呼:“后個兒我兒子出院了,都到我家喝喜酒去啊?!钡介T口時看見了冬瓜。冬瓜迎上來招呼:“村長,回來了?等你半天了?!?/p>
村長說:“找我啥事?”
冬瓜說:“還是那事?!?/p>
村長說:“你急個屁,等幾天,再等幾天啊?!贝彘L拖著小狗跨進門里。
冬瓜還要說啥,小狗酸著臉呲開猩紅的牙床子沖冬瓜叫,聲音比大狗還猛——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