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舞

一種雪，輕輕地飄落在灘涂，以一種神衹的光芒抵達世界的內心。

一種冰清玉潔、超凡脫俗的靈禽，一經打開她臨風的姿勢，就像一位威儀萬方的皇后，釋放她所有的鏡像和夢囈。

哦，這是被世人稱之為“仙鶴”的鳥。她的古老的高貴，她的雍容和華關，在平常人的心目中，總要頂禮膜拜，并視之為祥瑞。鶴，從泛黃的紙上振翅一躍，發出一種清越亮麗的天籟。宛如一支橫笛置于仙子的喉嚨，只需輕輕一喚，便能鼓動那塊透明的膜，吹出嘹亮、華彩的音樂來。鶴，飛翔于縹緲的彩云之上，有優美的音樂作襯，一如赤朱丹彤的初陽臨照在黃海灘涂。那頭頂上的一抹火紅，燃燒著原始的寂寞，也把眾人的目光積攢在凝脂似的羽衣之上，因著雪的冷艷而一起燃燒。

林深。草靜。一只仙鶴的趾足，不經意踩碎了河上的冰凌，為廣袤的灘涂打開了早春的第一聲問候。

蕭瑟的北風中，絮縷飛揚的蘆葦閃進游人的視野。那是灘涂的哨兵，永遠警覺地看護著濕地精靈。那些故土難離的鳥，它們的身體上鍍著耀眼的金箔。那生命中極其尊貴的色彩，在下午的風中閃閃發亮。之于仙鶴，她們就像純情的母性，在風中虔誠地守望，眷顧著她們的生活。

鶴振翅，鶴跳躍，鶴舞蹈。

鶴一擲雪白的身體，把她的翅膀晾開來，那碩大的翅膀猶如張開的蒲扇，構架著早春的視線。鶴動人的舞姿展現在那永恒的一瞬間。那翻開的羽絨，把一種郁積赫然打開，是什么東西陡地一亮?鶴，一蹬纖足，她的頭頸開始上揚，就那么輕輕一縱，她的身體就涌進了天空里。然后，她把她的頭頸在天空中繃直，趾足后伸，翅膀啪啪閃動幾下，就把一個精彩的上升動作做得那么完美無缺，不容挑剔。這樣的空中芭蕾絕對地吸引眼球。那時候，一種清亮的鳴叫聲布滿了四周。那是春天的花信，那是酥潤的小雨，那是關于春天的祝福。

在一望無際的灘涂上，一隊一隊頻頻降臨的不是鶴，而是遠方的云。那是塵世間柔軟的金屬，在和大地相觸的一剎那，一種力度帶著旅途的勞累，最先震動了那塊赭黃的草地。還有一種溫暖，白色上的白，一下子漲滿你的內心。鶴輕輕地叫一聲，忽然閉攏雙翅。呵，雪盛開，無數豐腴盛開，就像簇擁在大海胸前的別針。那空曠的海邊又多了一片潔白的云。為了找尋落點，那軟綿綿的云往往要翩躚、回翔在半空，飛上幾個來回，才決然而下。一種舉重若輕，在那時演繹得恰到好處，不留痕跡。世界上，有誰能夠完成如此的人生歷練，把遙遠的行程化作了一個巨大的驚嘆號?

凌厲的風，吹向廣闊的灘涂。鶴，無人和你說話的時刻最美。

正是黃昏，四邊的草場制造著無言的寂靜。鶴們在草灘上游戲。鶴細長的喉管，在草灘的上空，不時地發出清唳之聲。那些黑枕鶴、灰鶴、白琵鷺、黑鸛、大天鵝、鷸同時在梳理著羽毛。只要有一聲啼叫，那些鳥也跟著叫起來。游人們仿佛身臨曠古的寂寞中。黃昏，是誰搬動一片巨大的黑暗，填埋片刻的恬靜?最先的暮色就像一場裸雪悄然覆蓋下來。鶴的歌聲，酷似一只陶塤劃過這預置的深邃，最終消失在大地的黑暗里。

丹頂鶴，在所有的鶴類中名分最高。這不僅是因為她頭頂的寶石，還因為她好看的舞姿。“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當群鶴一起在天空里漫游、嬉戲，繽紛多彩的霞霓竟被她們驀然撞碎，一塊一塊的碎絮在晨風中飄蕩，而她們的雪背上就落上那些破碎的霞帔。那時候有音樂響起，塵降的仙班正駕著玉輦而采，霞光繚繞，色彩斑斕。那婀娜多姿的歌舞場面，真乃人間難得一見。當仙樂停下來的時候，那些游戲、恣舞的鶴，一個個輪番地撞向地面，隨之那動感和旋律沒有了，而霞光依然披覆在她們身上。當一塊灘涂上落下無數只鶴，而如許的雪白一起鋪排成一件素帛時，那仙子似的清麗令人不禁為之動容。白、晶瑩、清亮的色彩，幾十個一起綻放，點點星辰流墜其中。哦，那潔光片羽，那灼目的流光，那金屬的敲打和碰撞。下降中的鶴，不斷地變幻、怒放，組合成天底下最嫵媚動人的一幅畫屏。這時，你會看到通紅的寶石在一亮一亮，造成一種逆光。多么神圣的光芒，這是早晨這是黃海這是灘涂的剪影。無數的紅就在那一瞬間重新匯合，編織成燦爛的云錦。哦，鶴頂紅，鮮艷，爛漫，是比繡球更亮的一種顏色。這是大地之光，這是野火的烈焰，這是熠熠閃動的詞呵。頭頂宮燈的鶴，那是遞送幸福和吉祥的神。當她們在葦蕩邊出現的時候，那道金絲絨質地的帷幔并不曾遮去她們身上的光影。梢頭之上，一群柔姿曼舞的鶴不住地盤旋，不住地叫喊，仿佛整個世界都是她們的。道道簾幃，春天的護欄；綿綿細雨，浸潤著葦灘。丹頂鶴立于碧水之中，或游戲或覓食，或引頸或行走。純凈的河水為她們保留下渴飲的甘泉。草場和葦灘是她們靈魂的居所。

鶴臨風晾翅，那尾部的黑毛則展開成翅膀的一部分。平時，這碩大的翅膀就斂合在白色短尾上面，常常被人誤以為它們就是尾羽。其實，細心的人不難發現，那純黑色的翎羽，與尾上的潔白，在開翅之間，構成了色彩鮮明的對比。當仙鶴的翅膀大幅上舉的時候，她的翅翎之下完全是一個裸露出來的紡錘形身體。這是一種美的所在，是圣靈的軀體，是上帝的杰作。風穿過這里，把身體托起。而翅膀的扇動，帶起了更多的風和呼嘯的目光。仙鶴雙腿纖長，這樣的造型使她更適于在草地上奔跑。當她們在天空中飛翔，一雙趾足就收斂在身體的后面。呵，一塊白絹在風中嬉戲，把那種骨子里的飄逸和流暢，把仙子的神采一一展示出來。哦，舞神，黎明或薄暮的天色打在她們身體的上面，這吉祥的神鳥就全身光彩曳動，美麗如斯，令人叫絕。

草場之上的鶴，你看她們纖長的趾足，輕柔地踩在大地的雪裘上。那是一種白與白的置換。

哦，幾只鶴伸直了脖頸朝遠方瞭望。她們似乎聽到了時間深處的一種聲音，像箭矢一般正穿越北方的大澤，越過塵砂和樹叢，滑過連綿起伏的群山，從城堞的上空以及朦朧的月色里飛射而來。那究將是一種什么聲音，讓鶴們如此地牽懷?哦，那是經過了長途跋涉就要下降的鶴。風吹開了經久的郁積，也把鶴的羽毛悄然吹起。那種紛揚就像雪白的獲花，在大地的背景里撒播開去。那圣杯似的銀亮，那雪白的燃燒，能引起人靈魂的震顫。鶴嗚叫一聲，進而將雙翅擎起，飛向了那片已經落葉的槐林。她仿佛要尋找的，是那種熟悉的青郁氣味。鶴，當它千里迢迢從黑龍江扎龍濕地飛臨江蘇沿海灘涂的日子，黃海也已寒凝大地，北風凜冽，百草枯黃。然而這里正是仙鶴們想要尋找的庇護之所，是她們理想的越冬營地。天上不時飄下的雪片，為她們打造下一座雪白的營帳。她們就在這冰天雪地里載歌載舞，歡度這歲末的良宵。

古黃河三角洲。奔騰咆哮的黃海。世界上著名的黃海濕地。草深過膝的海灘。

這里水產資源十分豐富。貝類和魚，是灘涂水鳥富含營養的食物。

悠悠碧水，儼若明鏡，映照著藍天白云。鹽蒿草。大米草。白茅草。蘆獲。灌木叢。水和草構成了濕地的主體。它們為濕地生態的良好循環提供了強有力的保障。在這塊大海和村莊的緩沖地帶，棲居著國家一類珍禽丹頂鶴。這是上蒼賜于人類的奇珍，也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支部落和族群。在這塊人跡罕至的地方，鳴禽翔舞，遮天蔽日，野鹿和河麂也在這里毗鄰為伴，相安而居。鶴，那唐詩中的鶴，那國畫上的鶴，那傳說中的鶴，那野火中涅槃的鶴，燃燒，飛翔，舞蹈，竟現著迷人的舞姿，氣質超拔，風采卓絕，為古老的鹽城贏來了“鶴鄉”的美譽。

丹頂鶴和大海，這兩個原本并不相關的詞語，因為一場約會而走到了一起。哦哦，關于鶴，關于那雪中的火把，關于仙子的舞蹈，你只有在江蘇鹽城沿海灘涂才能看到。世界上有這樣一群美麗動人的鳥，當是這片土地的造化。無休無止的行走，無休無止的鶴舞。仿佛天和地從來就是這樣，自由自在，放逐著心性。哦哦，美麗從來就不是約束的寵兒。這些萬里歸來的鳥，把她們的歡樂盡情地釋放在大海的潮聲里。海，成了她們永遠的一個見證。

鶴呵鶴，生生不息!圣靈之舞!

責任編輯 苑 湖

嚴紅衛 新紀世之初開始北漂，曾在京城擔任文學編輯，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