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遨游太空的飛碟,棲落在佛坪的水邊。
它想,秦嶺北坡晴空萬里,秦嶺南坡云海茫茫,這真是太壯觀、太奇妙了。北坡,在光線很好的太陽下,旖旎風光盡收眼底,連羊腸小路上的牛蹄窩和古棧道上的棧孔都清晰可見。可南坡呢?翻滾的白云青霧之下是一派怎樣的景色?
飛碟要看個究竟。“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飛碟沉著自己掉進了唐人的詩韻里。山環水繞,滿目蒼翠。在天上,銀河喜鵲的喳喳令它耳熟能詳,然而熱鬧中多了幾分單調,可眼下,幾百種、幾千種花枝招展的嬌鳥奏著交響樂,讓它懂得什么是鋪陳和渲染。那偶爾的間歇,是交響樂的休止符。這種時候,它便聽到奇花綻開、異草拔節和萬木抽芽的聲音。娃娃魚攪動著碧水,劃動四肢,情不自禁地去摸它的腳。大熊貓來了,羚牛來了,金絲猴也來了,它們來看望這位天外來客。它們用熱乎乎的鼻息溫暖著飛碟,它們給它搔癢癢——它成了它們的朋友。
飛碟不回天上去了。它在桃花源中迷了路,不,它樂不思蜀。
于是,我便也有機會去看它。
我對同去的朋友說,像飛碟嗎?
她說,像。
吱吱,吱吱。飛碟劃動著千手觀音般的手臂旋轉著,把水花漾起,這時我發現天空中多了一綹霧,多了一片云。啊,那秦嶺南坡的青霧和白云!
飛碟變成了一架古里古氣的水車,騰躍在佛坪的水邊。
我又對朋友說,喜歡水車嗎?
她說,喜歡。
此刻我看到她有些激動,眼睛濕濕的,是水車將水花漾到她眼里去了嗎?
朋友是房東的女兒,我們一起去裝有水車的磨坊磨面。我那時十九歲,響應號召去地處秦嶺腹地的佛坪建筑戰備公路。那時我就住在水車附近。房東老太太很慈祥,房東的女兒很清純。現在憶起來,房東女兒的那對大而圓的眼睛可真像《情深深,雨濛濛》中的陸如萍。還有那鼻子,直下而又忽地翹起,給人許多聯想:直下,再往下發展便糟了,很可能發展成鷹勾鼻子,使人立刻與山林中的老巫婆連在一起。可是,可是她的鼻子爭氣,竟改變了走勢,又讓人想到童話中美麗而驕傲的公主。每次磨面,她都邀我去幫手,而每次她都讓別人先磨,也不知道她是助人為樂呢,還是喜歡水車之上的月亮。她說,這佛坪深山中的月亮比我們平川城里的月亮要圓,要清亮。我直點頭、我說,和你的眼睛一般圓,和你的眼睛一般清亮。說著她便雙手接著了水車輪葉撩起的水花向我撒來,咯咯地笑著,山谷傳來回聲:圓,圓,圓——啊,我的心怦怦地跳了幾下:她好美呀。
在吱吱的水車聲里,接二連三的事情確證了我的感覺。
她說,看磨的老漢可憐,磨膛中那最后的麩皮剩面就留給老人家吧。那一刻我正欲用笤帚收回那些殘渣余孽,她的話叫我臉紅了一下。還有一次臉紅也是在磨面之后,她掏出花手絹拍打去沾在我衣服上的面粉,我注意到,她借機用手絹蘸著水車輪葉上的水花,替我擦掉筑路時沾在衣服上的泥漿,還有一處飯漬……
可現在,她在哪兒呢?
今天,我去災后的佛坪,尋尋覓覓中辨認出了水車的方位,也找到了房東家的舊址,但是,那些地方已經成了河床的中心。親親的水車沒有了,親親的房東沒有了,我住過的竹林擁抱的親親的房屋也沒有了。我匆匆地四處尋找,每個擦肩而過的女同胞,我都要盯上兩眼,想認認她是否是那個房東的女兒,就像在車站的人流中尋找遠方回歸的親人。盡管我知道,她可能早已嫁人,也有可能嫁得很遠,而且掐指算采也已年過半百,但我還是忍不住左顧右盼,歲月的滄桑改變不了那陸如萍般的眼睛呀!也許,她就嫁在這條河道上,已經為人妻母。那夜里當洪水撲來的時候,當泥石流涌來的時候,她在做什么?睡覺?加班照看木耳、香菇的生長?檢查孩子學習?她和她的家人是否死里逃生?她那身子骨雖然比平川城里的纖弱女性結實,但她絕對頂不住那從天而降的瀑布,扛不住惡水從山體上沖下來的大石頭,啊,那滿河床半間房子大小的石頭,那覆壓在河床上三米多厚的泥砂石!
非常遺憾,不見房東的女兒,我只找到了一塊奇石,一塊深褐色的花崗巖。同行的文友說,那是“血色佛坪”。
天柱斷,地維絕。秦嶺南坡的佛坪遭遇了歷史上罕見的洪災。
晚上在佛坪的客棧里我撩開窗簾,讓月的清輝撒進來。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房東的女兒命大,我堅信,此刻她和我都同樣享受著這輪月亮的撫摸。因為,看水車磨坊的老漢曾感激地對她說過。好人一生平安。
后半夜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了房東的女兒,她抱緊水車的輪葉,圓而清亮的眼睛水汪汪,她焦急地對水車說,你要變回飛碟嗎?你不要飛離我們而去,求求你。這兒已經封山育林,退耕還草,禁止獵殺你的那些親朋好友,這里還是你的桃花源。再說我和那個平川城里的小伙子還要到你這兒磨面呢。
吱吱,吱吱。水車相信了。
責任編輯 苑 湖
段紀剛 陜西漢中洋縣文化館干部,曾出版散文集兩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