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月是我的朋友,一個身體孱弱又心靈敏感的人。好幾次,他一本正經地告訴我說他有精神病。我就笑著罵他:胡扯什么呢,一片鬼話!他不爭辯,笑笑,一副不被理解,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該怎么說的樣子。我故意不理他,可當他轉身子背對著我時,我會憂慮地望著他,不知怎樣勸慰他才好。
我知道,他出生在一個非常不幸的家庭。母親早逝,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離家出走,至今杳無音訊……十余年,孤立無援、苦菜一樣的孩子,被一雙雙大手牽引著,輾轉寄宿于近鄰遠親之間。小小年紀,目睹了太多的人間苦難!
也許正因為往事不堪回首,在我們相處親如兄弟般的時光中,很少聽他回憶童年。但我知道,漫長歲月,在西部山區,在那間不堪風吹草動破舊的茅屋內,在凄凄黑夜與孤寂難捱的忍耐中,他曾害怕過許許多多的東西,如今,只是為了驕傲而不說。其實,在他內心,隱藏最深的莫過于童年時代那些連續不斷的恐懼……許多年過去了,這些記憶仍不能消失,病一樣折磨著他。
他神經衰弱,整年整月整日睡不好覺,他說他是一個知道熟睡了是什么滋味的人。漫漫黑夜,時于他猶如漫長的刑期……
他身材不高,面容清秀,一雙細長的眼眸溫潤而清亮,給人的感覺,像一個舊時代的書生,舉手投足,透出一種儒雅。他不愛說話,尤其害怕與陌生人交往,接觸女性會莫名其妙地臉紅、鼻尖冒汗,見了領導更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樣子。他喜歡獨處,熱愛書籍和音樂。他寫詩,在悠揚的音樂中提煉花的語言。我曾讀過他發表在《詩歌報》上的一首題為《鄉村女孩》的短詩:“一朵花萼/養育一個純樸的女孩/月亮出來了/女孩/變成一滴水/太陽出來了/女孩/就變成一個寬大的人/喂養天下/一群弱不禁風的孩子”。
這就是他——靜月。我的朋友。一個遠離現實,長夜無眠,在黑暗的行刑中以堅硬的牙齒咀嚼心靈、以自己的精血熬煉詩歌的男人。
在我一些來去匆忙的朋友中,靜月最無心計,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大孩子。他待人隨和、寬容,處處與人為善。在單位,上班下班,他靜靜地來靜靜地去,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即便是一些心底陰暗、手段歹毒的人,面對他清亮、和善的眼神,也不忍心下手傷害于他。因此,他活得單純而平靜,像一泓泉水,無波無瀾亦無聲無息。
在我們這個很小又很偏僻的城鎮里,靜月沒有太多的去處,他常來我家,稱我的妻子為嫂子,見我的兒子卻喚小弟,輩份亂了,他不在乎!他喝酒,量淺,三杯下肚,滿臉彤紅,這時候,我們都高興!天南地北,指東道西,說到興奮處,還會亮開嗓門,來一、二段地道的民間小曲,韻味悠長。就這樣,一個平常的夜晚,酒瓶中人,說呀笑呀的很熱鬧也很溫馨,喝呀唱呀很開懷也很瘋張。如此,不經意問,一股濃郁的家的氣息,就一點一滴浸入我們內心,讓人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好!但有時,也會有這樣的情形:大家正說著笑著喊著唱著,靜月會突然沉默下來,笑意迅速隱退,頃刻間,氣氛就會有些冷落,大家就都有些尷尬,像一塊燒紅的鐵塊突然浸入冷水,我們之間便空出一片淡淡的青煙。當然,他是無意的,我知道,這時候,他的心魂似已突然游離了身處的環境,我能體味,這樣黯然失神、靈魂出竅的時刻,我也有。但我幫不了他。我想,我所面對的是一顆粘連在一段晦暗歷史的臍帶上而掙脫不開的——靈魂自拷的受刑者!我幫不了他。這時候,我們就誰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喝酒,喝濃茶。就這樣,喝一會兒酒,喝一會兒茶,喝著喝著天也就亮了。
天亮了,望著窗外那一抹曙光,靜月會輕松地笑笑,一切又都恢復了常態。
靜月曾很不好意思地告訴我說他有恐“黑”癥!自小害怕黑夜。他說他從不愿在黑夜里出門,若是迫不得已,也要約幾個好朋友做伴才能一起走進黑夜。即便如此,他還要睜大眼睛,不時地朝四下里張望,他說他害怕一切隱藏在暗處的東西。雖說如今,他已是一個成熟的大男人了,但卻仍沒有擺脫童年和少年時代那深植于內心不敢面對和恐懼黑暗的心理,任何從黑暗中突然沖出的東西甚至影子,都會讓他心悸!
他說他那些已經過世了的親人,幾乎都是死在黑夜,親人消失,就像大風吹掉一片樹葉一樣,黑暗收走了靈魂又把它們拋撒在冥冥之中,他說白日并不真實,黑暗統霸一切。猶如陰謀,大的或小的,總是在幽暗的角落里醞釀、生成并擴張,趁人類不防,讓人類受傷
是的!他恐懼黑暗,恐懼一切由傳說和神話中走出,隱于現實當中藏于黑暗角落里的不可名狀卻蠢蠢欲動欲禍害人世的東西他說,這種恐懼的感覺很沉重,像一種病,會隨著年齡增長而深入。因此,他憎恨黑暗!晚上睡覺也不關燈。
但他,很快就顯老相了,不到四十歲,就像走完了一個憎恨黑暗的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