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
我很喜歡蘆葦,因為蘆葦成熟后便會開出雪白的花,風吹過時,蘆葦很緩慢地搖著,傷感而美麗。每一支蘆葦都是溫柔的,消瘦的溫柔,很凄涼。而大片的蘆葦在一起,就以它的規模表現出了壯美的氣勢,便也具備了一種千軍萬馬般的闊大和悲壯?!帮L蕭蕭兮易水寒”,想必那易水邊一定也是長滿了這樣開著白花的蘆葦的。
而我,這次看到的是綠色的蘆葦,是一片一片生機勃勃,遠還未成熟的蘆葦。這些蘆葦是那么地單純,只是矮矮的,只是綠的。它們因為沒有開出白色的蘆花,所以不算典型的蘆葦。想必,每一種東西都因為人類賦予它的意味而有著典型的形象。孔雀是正在開屏的,駿馬是正在奔馳的,玫瑰是被包成花束的,柳枝則是在水邊蕩漾的,但事實是駿馬有吃食的時候,玫瑰也有在土里的童年。而柳枝,在剛發芽時并不是彎的,而是直指著天空。那么蘆葦,沒有開花時,便是這樣生機勃勃的樣子。
我是在洽川看到這些蘆葦的,現在,那些大片的蘆葦已經有許多被割掉了,因為要種蓮菜。就是這片業已被人們貪婪的胃口威脅著的濕地,便是當初《詩經》里“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的地方。那時,幸福的男人女人,在這片原始的翠綠中談情說愛,那是怎樣的一幅畫面啊!愛情在流水的兩岸生長,正如蘆葦越長越高,愛情還要用蘆葦中的鳥兒來比興,那是多么回味悠長的愛情啊!在這樣的愛情里,即便是分離也是美的。因為有這么多無涯的蘆葦會輕撫那些憂傷的心。風是流動的,心情也是變化的,憂傷會隨著河水流向遠方,蘆葦叢中鳥兒的輕聲鳴叫也會讓人忘記悲哀。
人們愛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花草樹木上,“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蘆葦也成了人們寄托感情的最好載體。蘆葦在日本關于創世的神話中是心靈得到凈化的象征,原因可能在于蘆葦與水有關。日語中“蘆葦草原”一語意指人間世界。蘆葦還讓人聯想起耶穌受難圖,因為耶穌殉難時,曾有人用一根蘆葦綁著海綿,蘸上醋,去碰耶穌的嘴。
我在這里尋找蘆葦的感覺,蘆葦那皚皚的白花卻只在我的夢中。
說起蘆葦的白花,我又想起二十四孝里的一個故事:說是后娘虐待孩子,給自己親生兒做了棉花填的棉襖,給那個可憐的孩子做的棉衣卻是用蘆花填的。孩子趕車,在呼嘯的寒風中冷得渾身發抖,不小心棉衣被刮破了,蘆花一下子飛了出來。這個孩子卻勸說父親不要責怪后娘。這個孩子真是一個大大的善人,而這個后娘也真會想辦法,蘆花怎可與棉花相比?棉花朵又白又圓,緊緊地包在一起,撒開來,能成那么大一片,而蘆花,本身既輕又松散,它不是為人的身體而活著的,它只是為了那份憂傷,那份皚皚的白雪一般的凄迷而生存。就像有的女人是知冷知熱的好妻子,而有的女人卻只能遠遠地觀賞,她自己并不在意自己的溫暖與否,也不會帶給別人溫暖,她只是一個遙遠的夢一般的存在,隨風緩緩地搖著,盡管也有翠綠的青春,但她們是為了美麗生的,為了憂傷而生的,她們對自己的青春只是不經意的,她們向往的是開滿蘆花的成熟季節,那個永遠的秋天……
深沉的人生啊!你如何能讓人不再憂傷?那些燦爛的陽光啊!讓人忘記了所有的悲哀,可為什么還要有那么多的憂傷?這么多的蘆花一樣的皚皚的悲哀啊!
露珠
據說楊貴妃每天早上吸食朝露。
是露珠可以使人變得暗香浮動,吐氣若蘭嗎?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露珠的量太少,所以才顯得珍貴,才會讓貴妃如此心儀吧?或許,這只是貴妃的一種修心養性之法,就如當今的成功女性非要搞什么香蕈之類的,以顯示自己的品味。不過,我相信貴妃應該不必有意炫耀,吸食朝露也許只是這個聰明可愛的女人發乎自然的想象力帶來的一個小小的舉動,試想,貴妃那粉嫩豐滿的面龐與牡丹花同在朝霧中時隱時現,那種天人合一的自然之美又怎么會打動不了唐玄宗呢?
露珠是美好而且珍貴的。有這樣一個傳說,一個姑娘被變成了東海人魚,她的魚尾要變回人類的雙腿,必須要收集成千上萬種花上的露珠。于是,有一個青年就冒著生命危險,經年累月地為他心愛的姑娘一滴一滴采集著各種花上的露珠,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走過了千山萬水,在一心一意的尋找中,漸漸變成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終于有一天,他采夠了露珠,他來到了東海,他把這瓶珍貴的露珠倒在了姑娘的魚尾上,魚尾變成了姑娘的雙腿,依然年輕的姑娘抱著白發蒼蒼的老人哭了,她的眼淚滴到了老人的臉上,老人又變回了當年的小伙子。
露珠應當是和眼睛一樣的珍貴吧?
可惜楊貴妃卻把這珍貴的露珠吞進了自己的香腮,這露珠便也不珍貴了,貴妃也就真的像一只吸食露珠的小蟲那樣朝生暮死,韶華短暫了。
多么可悲的一個女人啊!不知道自己因何而幸福,又因何而毀滅。生不由己,死亦不由己。倒不如那個虞姬顯得壯烈。與其把愛與不愛的問題交給那個在權力的巔峰苦苦徘徊掙扎的男人,倒不如自己了斷來得痛快。何必抱著希望呢?面對權力,即使是最愛自己的男人也無法割舍。皇帝可以用自己手中的權力從遙遠的南方為貴妃送來荔枝,博得美人一笑。其實,在這個過程中,他本人又付出了什么,犧牲了什么呢?他給楊玉環的愛,全都是身外之物。那只是權力的小小施威。皇帝在這個過程中體會到的不僅是美人的感激,更多的是行使自己的權力所帶來的快感。
而楊玉環,一個一無所有的女人,除了歌舞,除了回眸一笑千嬌百媚,她又有什么可以回贈給皇帝呢?這場愛情注定只是一場賞賜,一場不平等的愛情。
楊玉環只有剪下自己的一縷青絲,她的一切都是皇帝賜予的,唯有這身體發膚尚算得是可以贈予之物。她對此深有體會,她早早就知道這一點,這也是她的聰明之處。就因為她的這一舉動,皇上最終下定決心把她立為貴妃。
楊玉環被立為貴妃,專寵經年,皇上從此不早朝,正所謂“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上?,這一切都是惘然,越是現實的越是虛幻的,看似實在的朝夕相處,卻不如一場夢更加真實。真實是什么,誰都不愿提及,誰都不想面對,但真實在逼近,一刻也不容緩,一點不帶裝飾。
還有什么可說,愛情本來就是一場表演,一場超越現實的表演。這時,絲竹停下來了,紅燭熄滅了,霓裳羽衣也該從天上回到塵世了。不用再費力地表演愛與被愛,愛是賞賜,被愛是承恩,這事情太過嚴肅,這樣的游戲不僅是兩個人的,有人不愿意了,那就只好中止吧!
這樣的女人,注定是一場驚艷,一場浮華的舊夢。
就像那轉瞬即逝的露珠。
琥珀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夏日的午后,有一只小小的蟲子在樹干上爬,它有著漂亮的深綠色的殼和八只細細的但卻很堅硬的爪,它在熱帶雨林中過著它平凡的日子。因為它是蟲子,所以它總是在樹干上爬行著,好像急于尋找到什么東西。就像現在,它正不停地爬著,只在遇到障礙時稍作停頓,似乎略一思索,換個方向就又爬起來了。太陽很熱烈,空氣中彌漫著一陣陣樹脂的清香,樹也在出汗了呀!
整個雨林都在強烈的陽光下打盹,連風都放慢了腳步,只有這只無知無覺的蟲子在樹干上盡力地爬著。也許是想盡快到那片樹葉的影子里躲一躲,也許是看到了另一只更小的飛蛾,它簡單的頭腦里只有這么些簡單的想法,或許它什么想法也沒有,它只是無目的地爬著,甚至有時會轉個圈再回到原來的地方。在它的眼中,這樹干就是整個的世界。
樹脂正在滲出樹干,像漸漸長出的蘑菇。有一粒已經孕育了很久很久的樹脂先是像一棵禾苗突然從樹縫中躍出,然后,它靜止了,如一滴滲出皮膚的血液,它漸漸地變大,越來越大,粘稠的質地讓它比水珠更能承受地心引力,然而,這顆碩大的樹脂也有斷裂的時刻,那一刻,它的頂端越變越小,與樹縫的接觸越來越少,終于,很突然地斷開了。
這滴樹脂垂直地,以重力加速度從空中掉落,而那只爬蟲,順著命運的指點,剛好爬到了樹脂落下的地方,很完滿地迎接了樹脂。
兩條線的交接制造出一粒琥珀。爬蟲在琥珀中栩栩如生,永遠地留在了那一個夏日的午后。在琥珀中,這只再也平凡不過的蟲子得到了永生。
這只爬蟲是幸運抑或不幸?在人類千方百計想要永恒,因肉身的易滅而祈望靈魂的永生時,它卻因命運的偶然安排輕易地做到了。
然而,在這粒琥珀中,它卻完成了一份永遠的孤獨。在這枚千年的古淚中,它用一現而逝的美麗在等著另外一只小小的蟲子!
多么悲哀的事情啊!可盡管悲哀,依然是我們知道的最美好的事情。
竹子
《史記》記載,秦始皇從東方返回,經過彭城渡過長江,來到了湘山祠。在這里他卻遇到了大風,不能渡過。始皇于是問博士:“湘君是什么神?”博士回答說:“聽說是堯的女兒,舜的妻子,葬在這里?!庇谑鞘蓟蚀笈?,派了三千個刑徒砍光湘山上的竹子,使它成了紅土裸露的禿山。
我看到這里,覺出了這個暴君的強大和無奈。他焚書坑儒,末了卻還要向博士請教問題,他砍光了竹子,但砍不斷竹子一般高潔的愛情。
竹子總是和那些純粹的愛情形影不離。湘妃在去尋找舜的路上灑下了點點眼淚滴在竹子上,于是有了湘妃竹,成就了一段美好的傳說;而林黛玉,這個為愛而生的女孩,無可辯駁地在大觀園為自己選擇了瀟湘館。那些憂傷的斑竹變成瀟湘館窗外的那些竹子,變成每一個追求純粹愛情的女孩,一千年,一萬年,臨水而居。
美要眇兮宜修,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寬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這千年的詠唱,穿過那些流過千年的湖水,悄悄地滋潤著一場又一場的愛情。而在年復一年的風霜中,在沙沙的搖曳聲中,竹子,又從土中萌發了。
責任編輯 苑 湖
齊楊萍 陜西某電視臺編輯,曾發表散文、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