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還沒有亮,劉小豹家的大門就被敲得咚咚直響,屋里那只大黑狗也汪汪地叫起來。接著就聽見一個公鴨嗓子急匆匆地叫:“小豹,小豹!快起來,起來!你小叔在四鋪出事啦!”
劉小豹從夢中驚醒,聽見是大伯劉國秀在喊叫,慌忙披了羽絨衣服,跳下床開了房門,一股寒氣直撲進來,門外還是一片黑暗,只有幾顆寒星在那高高的蒼穹上悄悄地盯著他們。劉國秀一步跨入屋內,說:“快開車,喊幾個人,我們趕緊到四鋪去!”劉小豹拉開電燈,屋內的強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一邊揉眼,一邊問:“到底出了啥事?他是書記,誰還能把他咋的了?”劉國秀不耐煩地說:“事情可大,人已經死了!你就別問了,快去喊人開車!”劉小豹驚得張大了嘴巴,再也說不出話了,急忙穿好衣服,咚咚地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他就喊來了小叔的三個兒子:大寶、二寶和小寶,還有本組的組長劉狗旺和他的兩個兒子。小叔的三個兒子嗚嗚地哭著,組長不住地說:“咋會出恁大的事呢?咋就死了呢?”
劉國秀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抽煙,幾縷白色的煙霧在他那亮光光的禿頭上纏繞著,不管組長怎么問,他都不吭聲。過了好大一陣子,他才說:“狗旺,你們爺仨先準備兩輛摩托候著,現在情況不明,等我們去了再打電話叫你。你先在村委會院里搭個靈堂,安排做棺材。別的等我回來再說。”
這時劉小豹已經把三輪農用車發動起來,轟隆隆的馬達聲在黎明前的夜空里顯得格外驚心動魄,仿佛整個村莊也隨著轟鳴的馬達顫抖起來。
二
農用車駛上橫貫南北的村中大道,一柱亮光劃破了黎明前的黑暗,村道坑洼不平,車身上下顛簸,不住地發出哐哐的巨大聲響。
劉小豹坐在車頭上,兩手緊緊地攥著車把,雙眼死死地盯著前方的道路,把車子開得飛快。
劉小豹父親早亡,母親劉春花年輕守寡,勤扒苦做,一手把他拉扯大。劉春花讀過初中,在農村也算是女中秀才,從小就逼著小豹讀書,去年小豹從縣二中高中畢業,高考卻只考了300多分,本來多花點錢可以上一個專科學校,偏偏大伯和小叔已在前年把他發展成為黨員,不讓他去讀那三類大學,讓他回村擔任村團支部書記。僅他們這一門頭不加他就占了三個村干部,現在又多了一個接班人,難怪村里人都說他們這是“家天下”,有的竟然背后稱他“太子爺”。這些流言蜚語聽起來也叫人慪氣。本來他就不想呆在農村,別說讀書,就是出去打工也比呆在家中強。去年秋天,同班的女同學王麗麗幾次跑到他家里,約他一起去縣實驗高中復讀,說明年報考特長生,你報考美術,我報音樂,保證都能考取。可他的大伯和小叔就是不讓他再去讀書,還搬來大伯的女婿、本鄉的組織委員劉金來勸他。劉金說你先在村里任職,以后想辦法再到鄉里當官,你看我吃不完用不盡,全鄉成百上千的干部職工都歸我管,哪個敢馬虎我?你就算考上了藝術院校,畢業了不是去文化館,就是去當老師,一輩子連個館長、校長都混不上。想讀書將來上個函授,還不是大專畢業?
幾個人軟硬兼施,百般勸說,弄得劉小豹也沒辦法,始終下不了走的決心,氣得王麗麗再也不來了。劉小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掉了魂,也覺得對不起王麗麗,辜負了她的一片好心,特別是最后一次臨走時王麗麗說的那句話:“好吧,那你就當你一輩子的土皇帝吧!”深深地刺疼了他的心。
偏偏幾個老輩子也不爭氣。大伯原是供銷社職工,已轉為城鎮商品糧戶口,黨組織關系也在供銷社,這些年供銷社不景氣,就回本村包地,又占用供銷社代銷點的房子開商店,賣給本村農民劣質化肥假農藥。因為生意越來越蕭條,就想起當干部,利用村官的權力來撈錢。仗著女婿有權,六十多歲還要進村兩委班子。哪知群眾不買賬,前年村委會選舉,有人貼他的大字報,罵他是奸商,結果一千多人參選,他只得了八票,而得票最多的原村委會副主任王玉生得了一千二百多票,氣得他幾天不出門,心里恨死了王玉生。后來鄉干部反復給全村十幾個黨員做工作,他才在黨支部選舉時勉強過半,成了支部委員。
母親這幾年也變了,她再也不是原來那個勤勞善良的普通農村婦女了。她穿戴講究,簡直就像一個鄉干部,地里的莊稼活她再也不做了,不用她操心,大伯就安排人給她做好了。大伯收村民蓋房的宅基地款,每間房子的地盤兩三千元,也不上賬,就自收自支。她收計劃生育超生罰款,每胎五六千或上萬元,也不上賬,交錢的人表面上還得對她感恩戴德。
小叔劉國軍是棉花采購站職工,也是商品糧戶口,前幾年倒賣棉花發了財,現在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就拿了兩三萬元錢給劉金讓他回村當書記,又唆使姓劉的群眾集體上訪,告倒了上一任村支部書記劉天柱,說他用公款經常去四鋪大吃大喝,兩年就花掉了上十萬元。劉金派人來查帳,也沒公布結果,就免了劉天柱的職,宣布劉國軍回村當書記。劉天柱一氣之下,得了癌癥,一命嗚呼。全鄉議論紛紛,說可惜了一個多年的模范書記。
你劉國軍堂堂的一個村支部書記,既然有了前車之鑒,明明知道四鋪是一個毀人的地方,你為啥還要去自陷泥潭?你去吃了喝了你就回家歇息嘛,你為啥還要在那里過夜?你死得不清不白,你死得窩囊啊。我們將來在村里怎么做人啊?
三
劉小豹胸中翻滾著陣陣熱浪,身上卻越來越冷,他渾身不由得一陣陣顫栗,牙齒也有些打磕了。這時東方漸漸泛白。車子左拐開上了一條小路,又走了幾里,他看見路中間橫著的幾根木樁和路旁的一間小屋,他知道四鋪快要到了。
車子開到木樁前,小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從屋里走出一個穿棉軍大衣的人。他用手電筒向車廂上照著,大聲問:“來這么早干啥么?”劉國秀說我們是劉莊的,是你們老板約我們起早來接人的。那人便不再問,一根一根地搬開木樁,讓車子通過,車子再行約四、五里路,四鋪便到了。
這時天色已明,遠遠地可以看見四鋪的街道布局呈“丁”字形。車子穿過短短的街道,便到了沿河大堤腳下,河堤下邊形成了一條長長的大街,街道兩邊蓋滿了一幢幢三四層高的各種形狀的樓房,有廊柱形的歐式建筑,有青磚黑瓦的中式建筑,也有四棱四正的火柴盒式的建筑。這些樓房大多用來開辦酒店、旅社,也有少數洗浴中心、美容美發之類的店鋪,放眼望去,什么“度假村”、“逍遙官”、“迷津渡”、“港澳風情”之類的招牌到處可見。在這寒冷的早晨,這些店鋪家家關門閉戶,大街上不見一個人影,一點也看不出絲毫的繁華景象。
劉小豹雖說是第一次來四鋪,但是四鋪的繁華和詭異他卻是聽人多次說過的。這是一個一腳踏兩省、雞鳴聞四縣的地方。四鋪街所處的位置,七、八年前還是甜水河的河心,甜水河這些年一直往西滾,這里就淤出一塊地,河那邊就是另一個省,這邊也沒有在這里設行政村,鄰近的村莊就有一些人跑來開荒種地,搭起了一些窩棚、小屋。來這里居住的人越來越多,就有人在這里開起商店、飯館。兩省邊界的有錢人也來這里占地建房,慢慢地就形成了街道,修起了堤防。因為兩省四縣都沒有把它納入管轄范圍,住在這里的人們就稱它“四不管”,為省事順嘴就叫它“四不”,后來嫌“四不”難聽,就改稱“四鋪”,不過現在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四鋪”就是“四不”。正是因為這“四不”,這里才迅速膨脹起來,新店鋪一家接一家開張,客人也越來越多。只要你膽子夠大,在這里你什么都可以盡情享受,不必擔心被查被罰。而商家呢,也從來無人向他們收取任何稅費,自己賺一個落一個。說它是享受者的樂園,生意人的天堂也不為過。可怎么輪到自己的小叔,卻把命都丟在了這里呢?
車子開過河堤,呈現在劉小豹眼前的又是一番景象,堤外一片開闊地上,一條小路直通甜水河,小路兩旁分別用竹制或木制的籬笆隔成一個個大小不等的院落。有的院子里高聳著幾幢竹木制作的吊腳樓,有的院子蓋起幾排草庵茅舍,有的蓋成農家的四合小院,頗有幾分鄉野風味。
他們來到一個掛有“苗寨春夢”匾額的竹牌樓前停下,大門內迎出一個穿棕色皮夾克、系著領帶的小伙子,問:“你們是劉莊的吧?我們陶總一夜沒睡,正在總臺上等你們呢?”劉國秀點點頭,也不答話,跟著那人向迎門的一幢大竹樓走去。還未進門,就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云髻高挽,上身穿一件貂皮黑色皮夾,內套紅色長裙,從大廳一步跨到門外,沖著劉國秀說:“哎呀,你就是劉主任吧?可把您老給盼來了,快進屋內說話。”這時,劉莊村的會計,也是村委會委員的劉天恩也從門內迎了出來。劉國秀也不搭理那個女人,照準劉天恩就是一耳光,嘴里罵道:“你個龜孫,你咋跟的書記?咋不叫你死了!”劉天恩捂著半邊臉,低聲嘟囔著:“他是心臟病急性發作,心肌梗死……”劉國秀又沖上前去,對著劉天恩連踢幾腳,一邊大罵:“你順嘴胡說!你是法醫?他從來就沒病,你咋就說他是心臟病?你得了人家啥好處?”劉天恩趕緊躲到一邊,再也不敢吭氣。女人連忙扶著劉國秀坐到沙發上,穿夾克的小伙子端來了茶水,說:“劉主任,您老消消氣,先喝點水,一會兒我們先吃飯,暖暖身子再談事。”劉國秀說:“我咋吃得下飯?我要看人!”說著就站起身,幾個侄兒也站起來。女人說:“也好,先看看人再說。”
四
一行人從大廳穿過竹樓,出了竹樓后門,就見后面的院子十分開闊,院子左右兩側筑起高高的土臺,土臺上各建有一排草房。這些草房雖說看起來極像貧困年代農村那種土坯茅草屋,但都蓋得相當高大寬敞。院子中間部分建有一幢幢高高的吊腳樓,吊腳樓都是二層結構,一樓四角是四根粗大的原木立柱,二樓全是竹子搭建而成。穿夾克的小伙子領著眾人來到6號吊腳樓,劉小豹看到樓上的豎匾上寫著“國香樓”三個大字,他就知道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他隨大家沿著竹制的臺階登上二樓,室內豪華的裝修與吊腳樓簡樸的外表形成強烈的反差。室內四壁包著明黃色的墻布,樓板上鋪著猩紅色的地毯,客廳擺著乳白色的真皮沙發,令劉小豹不由得暗暗吃驚。
兩個苗家裝扮的小姐打開包間的房門,劉小豹隨眾人一涌而入,只見一張寬大的床上,躺著一個全身蒙著白色被單的人。穿夾克的小伙子揭開床單,劉小豹看見床上那個人正是他的小叔劉國軍。劉國軍蓋著被子,仰面朝天,他的雙眉緊緊地皺著,嘴向一旁咧著,嘴唇有些烏青,牙關也咬著,整個面部呈現出一種痛苦的扭曲。小叔的三個寶貝兒子不約而同地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劉國秀也嗷嗬嗬地嚎起來。劉小豹心中悲傷,眼淚直淌,卻哭不出聲來。昨天中午他和小叔,還有幾個村組干部在一起吃飯。小叔還喝了不少酒,說下午和劉天恩一起到鄰縣考察兩委換屆選舉。現在他看到小叔這副模樣,才意識到小叔是真的死了。
幾人哭了一會兒,被穿皮襖的女人和穿夾克的小伙子請到客廳聽昨夜情況介紹。大家在客廳坐定,小姐上煙上茶完畢,穿夾克的小伙子先指著穿皮襖的女人介紹說:“這位是我們苗寨的陶總經理。”他又指著一位不知什么時候進來的戴眼鏡的中年婦女說:“這是我們四鋪醫院的主治醫師喬大夫,她昨晚參加了病人的搶救,她一會兒給大家介紹搶救的情況。”他又指著一位長相狐媚,身材高挑的小姐說:“這是我們苗寨的王小姐,昨晚發病時就是她在為客人服務。”他又指著坐在角落的劉天恩說:“這位就不用介紹了,他是和客人一起來的,從吃飯、喝酒到住宿,他們兩個人一直在一起,昨夜他也在這幢樓里住宿,客人發病后他也參加了搶救,所有的情況他都清楚。還有我姓于,是陶總的助理。下面我們就請小王先說。”
王小姐坐直了身子,輕輕地咳了一聲,說:“昨晚將近12點的時候,總臺通知我到6號國香樓去伺候客人。走時陶總交待我說6號的客人喝多了酒,要先洗腳,后按摩,做泰式的。我給他洗腳時,他還激動得和我海闊天空地亂說。問我是哪里人,干足浴這一行多長時間了。洗完腳,他躺在床上讓我做按摩,做了有二十多分鐘,在我騎在他身上做跪式拉腰時,他就嚷胸疼,出不過來氣。我趕緊打開門窗,就打電話報告于助理。于助理很快就上來了,讓他躺著別動,他張著嘴只喘氣,突然就昏迷過去。喬大夫也很快就趕來了,一摸他的鼻子已經沒有氣了。”
喬大夫接上來說:“我一摸他已經沒了氣兒,就趕緊給他做人工呼吸,又撬開嘴,給他含了一些救心藥,但是都沒有用,搶救了一個多小時,他的氣也沒還上來,也摸不到脈搏,也聽不到心跳的聲音,人慢慢就涼了,瞳孔也散大了。這時醫院的救護車也開來了,幾位醫生都說這病是急性心肌大面積梗死,主要是勞累和煙酒過量所致。人已經徹底死亡了,送到哪里都沒有用,趕快通知死者的家屬吧。”
于助理又讓劉天恩說,劉天恩的手下意識地摸了一下挨過打的臉,忍了一會兒像下了多大決心似的,說:“她們兩個說的情況基本屬實……”劉國秀又嚷了起來:“實就是實,假就是假,啥雞巴基本屬實!你敢說半句假話,我非毀了你給他抵命不可!”劉天恩漲紅了臉,脖子一梗,也提高了聲音:“她們說的一點不錯,當時我就在場,情況就是這樣,我還能拿著胳膊往外拐?”
于助理攔住了劉天恩,說:“我們請陶總說說。”陶總從沙發上站起來,對著劉國秀說:“發生這樣不幸的事情,是我們苗寨春夢一百個不情愿,一千個沒想到的。這里我代表我們的董事長還有全體員工向客人的親屬道歉。”說著她就向劉國秀鞠了一躬,又對著劉小豹和劉家三寶分別鞠躬,然后接著說:“事情的主要原因是客人喝酒抽煙太多,過于勞累,誘發了心肌梗塞。”
劉國秀抱著頭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他明白陶總是想拿錢把事情擺平,同時也是給一個臺階,統一口徑,不提劉國軍的死因,一條錦被遮蓋了,大家都不丟人。看來也只能這樣處理了,但他也明白,如果輕而易舉就答應這個處理方法,對方賠償的錢肯定不會多,只有先硬一下,然后再協商,對方才肯出血。他不吭氣,也沒有人說話,客廳里一時靜悄悄的,氣氛有些緊張。劉小豹哪里知道大伯的心思,他只覺得陶總說得合情合理,應該答應她,但大伯不說話,他也不敢勸他,更不敢隨便表態,心里暗暗著急。
還是于助理開口打破了僵局:“陶總已經向你們賠了禮,道了歉,又介紹了當時的情況,提出了解決的辦法。我覺得陶總的姿態是高的,對死去的劉先生既敬佩又同情,開出的條件也是很優厚的。我認為這是個最佳的處理方案。您老有什么不同的意見也可談談,你總得有個態度嘛。”
劉國秀一蹦從沙發上跳起來,大聲吼道:“劉國軍血壓不高,血脂也不高,從來沒有犯過心臟病,他今年秋天還到縣醫院檢查的,啥病都沒有!現在人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他當書記得罪人,是不是有人出錢,串通你們害他?為啥你們也不報案,不經過公安就想私了,可見你們心里有鬼!”
陶總也忽地一下站起來,朝著劉國秀說:“你說話可要憑良心!你不相信我們,你總應該相信喬大夫吧?你不相信喬大夫,你總該相信這位劉大哥吧!你說報案也行,你看是找哪個省哪個縣的公安局?請法醫,解剖尸體,錢我這里出。不過最后真要查出他是病死的,贊助費我是一分錢也沒有,你就自認倒霉吧。人死了你還要讓他開腸破肚,弄得一身臭名,我看你的心也太狠了吧!”
劉小豹聽陶總說話句句像刀子一樣寒光閃閃,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他見劉國秀瞪大了眼睛,還要再爭,他知道越爭越難收場,連忙插話:“你就直說吧,到底贊助多少?”
陶總一聽轉怒為喜,說:“還是年輕人頭腦靈活,有話好說好商量。我這里生意也不景氣,我也只有五萬元的審批權。”
劉國秀一聽又跳了起來,大聲嚷道:“你這是打發叫花子呀!沒有二十萬元,球都沒用!”
于助理連忙勸解:“陶總她只有五萬元的權力,你的意見我們可以轉告董事長。你的嘴也不要張得太大,談崩了你一點好處也沒有!”他又轉向陶總說:“陶總,那你就給董事長打電話去吧。我陪他們在這里等著。”
陶總也不答話,轉身下樓。過了一會她打來電話說請示了董事長,董事長格外開恩,特別批準贊助費十萬元,死者家屬如果同意就打收條去總臺領取。于助理把這話轉告劉國秀,劉國秀征求了一下劉小豹他們幾個晚輩的意見,只得見好就收,按照于助理的交代,寫了一張“今領到苗寨春夢贊助劉國秀病死安葬費、養家費壹拾萬元整。十分感謝”的條子,到總臺取了錢。幾個人抬了劉國軍的尸體上車,當天上午就回到了劉莊。
五
劉莊村頓時比過年還要熱鬧。村委會大院早已搭起靈棚,靈棚門口左右兩邊掛著“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挽聯,門額掛著“劉國軍同志永垂不朽”的大橫幅。劉國軍靜靜地躺在靈堂內。劉小豹和全村的村組干部都站在靈棚內外為他們的書記守靈。村委會大門外,搭起了兩個簡易戲臺,從縣劇團請來的管樂隊和從鄰省請來的以嗩吶、笙、笛為主的響器班子,分別坐在各自的臺子上,輪番演奏,從革命歌曲、民族歌曲、流行歌曲到地方戲曲,吹奏得熱火朝天,引得幾百村民扶老攜幼前來觀看。兩班樂隊都有男女歌手登臺表演,唱到妙處,臺下掌聲不斷,真不知道是悲還是喜。從當天下午起,鄉里的一些干部、各村的書記、主任等紛紛前來吊唁,車聲轟鳴,喇叭陣陣,爆竹聲連綿不斷,震耳欲聾。到了傍晚,一些村民也陸續前來上禮吊唁,燃放鞭炮,焚燒紙錢,使劉家的喪葬活動再一次掀起了高潮。天黑以后,全村各處都不斷地響起了鞭炮聲。籠罩在村子上方漆黑的夜空,竟然綻開了絢麗的焰火。隨著一聲聲炸響,無數的火絲花雨在人們頭頂上散開,組成一幅幅動人的圖案,把天空映得五顏六色,一片光明。兩省邊界十里八鄉的人們,不知發生了什么天大的喜事,遙望劉莊上方璀璨的夜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隨著劉家宗族的女人一撥撥地哭嚎,村里的其他女人竟然也有人來到書記靈前哭喪。她們捏鼻子捂眼,拿腔扯調,嗚嗚咽咽,咿咿呀呀,聽得劉小豹心中不勝其煩。他正要讓人關上村委會大門,卻從大門外匆匆跑進一個頭發梳得油光水滑、一身新襖新褲的女人來。劉小豹認得她是經常找小叔扯皮鬧事的六組村民王玉花。去年她的公爹參加村里電網改造,被電打死,縣電力局陪了她家三萬元錢,小叔說她不按計劃生二胎,既不結扎也不交罰款,就把這三萬元扣下,不給她家。她就三天兩頭找小叔吵鬧,說她第一個小孩是抱養的,實際只生了一個小孩,沒有違犯政策。小叔又說她今年在土地二輪延包時多占了村里三四畝地,她說劉金的父母家還搶了二十多畝蘋果園呢,你咋不讓他家退?小叔一氣之下就把王玉花告上了法庭。自此王玉花就裝瘋賣傻,整天神經兮兮,跑到縣鄉上訪告狀。她今天夜闖靈堂,莫非是要來鬧喪?偏偏這時劉國秀帶著一班村組干部到村里的小館飯吃飯去了,就剩他劉小豹和村委會副主任王玉生,還有幾個幫忙的小青年在這里守靈。這王玉生是王玉花的本家兄弟,上過高中,能拉會唱,家里開個副食店,還賣些圖書,又把村里訂的報紙拿回家里夾起來,供人閱讀,很討村民喜歡,劉小豹也愛到他家玩,但劉國秀一再警告說,王玉花到縣鄉告狀可能就是王玉生在幕后指使的。如果真是這樣,今晚這一鬧很可能就難以收場。想到這里,劉小豹就上前阻攔,說天色已晚,天氣又冷,就不要再哭喪了。王玉花說別人哭得,為啥我就哭不得?你也讓我盡盡心嘛。說著就一屁股臥在地上放聲大哭。劉小豹也沒辦法,別人哭喪他都沒在意,唯獨這個瘋瘋癲癲又是半截舌頭夾舌子的女人哭喪,他卻字字句句聽得分明。他聽王玉花扯控拉調說的是:“劉唆雞(書記)呀,你咋就喜(死)了呀?你喜(死)了,誰跟我上滑精(法庭)呀?你活著沒喝我一B(杯)水,你喜(死)了我要敬你三B(杯)酒。”說著她就從懷里拿出一個酒瓶,一個酒杯,倒上滿滿一杯酒(誰知道她倒的是酒還是水),又接著哭著說著:“這第一B(杯)酒,我給你滿上,你喝一滿B(杯),這第二B(杯),你只喝半B(杯),這第三B(杯),我只給你滴幾滴,免得你喝多了傷身子呀。你煙多酒多太勞累,你是為松骨才喜(死)的呀……”
劉小豹聽她胡說,心里又好氣又好笑,這不是糟蹋死人嗎?等聽到后面那句話,他猛吃一驚,她說的是松骨?莫非劉天恩或者是誰走漏了風聲?他們幾個在回家的路上可是停車發過毒誓的呀!大伯要求他們保證回村以后誰也不能提到四鋪的事,都要一口咬定小叔是在考察回來的路上,心臟病發作,心肌梗塞而死的。王玉花這個瘋女人怎么就說出了這種話?這是一種巧合,還是她真的聽到了什么?他想,他一定要勸大伯,不能把小叔停放七天再安葬,只有早點辦完喪事,才能平息全村的這股瘋勁。他正在走神,卻聽王玉生一聲大喝:“王玉花,你瘋鬧個啥?滾,快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了!”王玉花被這一吼嚇得停止了哭嚎,乖乖地出門溜走了。
六
第三天,劉國軍的葬禮提前舉行。劉國秀采納了劉小豹的意見,他也看到了全村群眾大喜大悲,躁動不安的情緒,也聽到了一些村組干部向他報告的在全村廣為流傳的越來越接近真實的流言蜚語。他告訴女婿劉金一定要讓鄉黨委書記出席遺體告別儀式并致悼詞。劉金卻只請來了鄉黨委趙副書記致悼詞。悼詞中,劉金原來寫得劉國軍的死因是:“在去鄰省考察新農村建設工作的路上突發心臟病,不幸以身殉職。”趙副書記卻把“不幸以身殉職”改成了“在工作中不幸死亡”,意思基本一樣,但調子卻低多了。不管怎么說,總算由領導蓋棺定論,劉家戶族的人也都感到體面,只是王玉花又在會上喊出了“松骨”的話,被人捂住嘴巴,架出了會場。
安葬了劉國軍,劉國秀對劉金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劉家在村干部中老中青三代都有,你看讓誰當書記,早點下個文件,讓別人沒有爭頭。”
劉金說:“小叔死得不是時候,他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趕上兩委換屆他死了。現在縣鄉換屆的文件已經下發了,規定不能再下文直接任命村干部了。黨支部、村委會的干部都要經過選舉產生。你們這一屆兩委班子本來群眾基礎就薄弱,三年沒給群眾辦一件大事,水渠沒恢復,機井也沒打,路也沒修,可是把上屆結余的二十多萬元錢也花光了。再加上你脾氣又不好,動不動就打人罵人,向群眾要錢也要得厲害,差不多把人都得罪完了。我看選也不一定都能選得上。文件規定兩委換屆先選村委會,選出的村委會主任、副主任、委員作為黨支部的書記、委員侯選人,再選黨支部,兩套班子交叉兼職。按這樣選舉,那村主任、村支書肯定就是王玉生的了。你看人家多會籠絡人心。他在各組找二三戶能人幫助人家栽種葡萄,好多姓劉的都被他拉過去了。誰家到他店里賒點煙酒醬油醋啥的,他都一概答應。不但生意做得活,還組織一班人吹拉彈唱,弄些書報雜志、電視音響,勾得全村人都往他家跑,像辦了個文化館似的。”劉國秀說:“他這是想奪村里的權,都是沖著咱們來的。他排的戲就是《村官李天成》,唱的啥‘當干部就要肯吃虧,肯吃虧才能有權威。’這不就是說咱們劉家戶的干部都不合格嗎?光吃虧誰還當干部?他還讓王玉花唱什么‘劉莊村出美女,美女發家找個好女婿,女婿是個當官的,親戚六家沾便宜,岳父、舅子都當書記。’這不是想著方兒來罵咱們嗎?說不定這唱詞就是他王玉生編的。我看他家就是個啥‘賠多賠俱樂部’,再不取消,劉莊的權早晚要被他奪去。”劉金笑著說:“不是‘賠多賠俱樂部’,是‘裴多菲俱樂部’。現在不搞文化大革命了,可不能這么說。人家宣傳黨的政策、先進文化,你咋能取消?縣里宣傳部長還要來看他的戲班呢。我說路不好,車進不去,才把部長給攔住了。他唱戲就讓他唱戲吧,我想想辦法,看劉莊能不能先選黨支部,這樣就容易多了,只是黨員那里都還得好好做做工作。”
劉國秀說:“這個好說,我請黨員們喝個酒,送點煙啥的。只要讓先選支部就好辦。你看這個書記讓誰當好呢?”
劉金說:“你年紀也大了,當也當不了幾年了,你還做著生意。不如就讓小豹來當書記,你在后邊給他撐著臺,大小事都聽你的,和你當也沒啥區別。培養青年干部嘛,說出來也好聽些。”
劉國秀有些不高興,說:“你是嫌你老岳父名聲不好是吧?我只要當上書記,我看他誰敢放個狗屁!不過你說你又想爬出點經驗,只要你能往上升,我依你的。”
七
劉莊村黨支部換屆選舉出了大麻煩。首先是原村黨支部委員、村委會副主任王玉生在全體黨員大會上提出了兩點疑問:一是縣鄉兩級黨委文件都規定,村兩委換屆選舉先選村委會,再選黨支部,以增強黨支部成員的群眾公認度。為什么劉莊村先選黨支部?二是劉小豹入黨和預備黨員轉正,都沒經過支委會和黨員大會討論通過,他算不算一個合格的共產黨員,有沒有黨員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問得來劉莊村的鄉干部小楊和小曹一愣一愣的。王玉生還發表競選村支部書記的演說,作出了當選書記的五項承諾:一是當選書記后,他將利用自己自學的林果技術和對市場信息的掌握,帶領全村群眾發展林果業,栽種葡萄、冬桃等,并組織外銷,增加農戶收入。二是聘請專家為全村青年培訓法律知識和專業技術知識,組織青年外出打工,發展打工經濟。三是恢復水渠、打機井、修建通村公路,改善全村生產、生活條件。四是組織全體黨員學習黨章和黨的路線、方針、政策,發揮黨員模范作用。五是組建村民代表議事會,全村大事均由議事會決定,并請村民代表參與村務的管理、監督,建立村民理財小組,村里一切開支均由理財小組集體簽批。
王玉生的兩點疑問和五條承諾,一下子把兩個鄉干部打懵了。他們氣急敗壞,當場就扣了電話請示劉金,劉金答復說:“召集黨員開會不容易。先選黨支部已經鄉領導同意。不管怎么說,先選了再說。有啥問題,鄉黨委以后再調查處理。”
兩個鄉干部領了尚方寶劍,就安排監票人、計票人,分發選票,組織投票選舉,票還沒投完,王玉花就闖進了選舉會場。她一進門就喊:“選不選還不是你們姓劉的當唆雞(書記),何必還要脫褲子放屁,多一道手續?”劉國秀站起來。想推她出去,她的兩手早已插進用紙箱子制成的票箱,抓起一把選票,三下兩下就撕成了碎片,揚手向屋頂撒去,一邊撕一邊喊:“姓劉的當唆雞(書記)……姓劉的當唆雞……”劉國秀舉手想打她,哪知她眼尖手快,抓起票箱擋了上去,只聽得啪的一聲,票箱被劉國秀砸爛,箱內的選票散了一地。這時王玉生沖了上來,一把將王玉花推出門去,口中大罵:“你瘋了?又來胡鬧!快滾!”
劉國秀沖出房門要打王玉花。王玉花跑幾步又停下來,嘴里罵:“劉國秀你想當唆雞(書記),你一家人都當官,姑奶奶我就是要告你!”氣得劉國秀又追,王玉花又跑。參加會議的黨員都跑了出來,有的趁機溜之大吉。小楊和小曹只顧去拉劉國秀,現在眼看黨員們一哄而散,也急得沒有辦法,只是埋怨劉國秀不冷靜,跟一個瘋女人計較,自己攪散了選舉大會。
八
過了一些日子,組織委員劉金親自出馬主持劉莊村黨支部選舉第二次會議。此前他來村里找王玉生談話,說王玉生是連任幾屆的老干部,過去配角一直當得很好,這次想當書記是好事。但當書記也得經過一定程序,這程序首先就是先選出支委,然后報鄉黨委研究,再定每個支委的職務。你現在不讓選舉,還讓王玉花出來撕票那你咋能當上書記?你說劉小豹入黨沒經過討論,那是你當時外出學技術不了解情況。當時開支委會,五個支委到了四個,就缺你一個,會議記錄在劉天恩那里保存著,不信你可以去看。通知開黨員會時,黨員們都說忙,就分頭簽了同意劉小豹入黨的意見,也在劉天恩那里存著。王玉生說,可當時劉小豹還是個學生啊,他的一切關系都在學校,他應該在學校入黨才對,他咋能在村里入黨呢?他當時才十六歲,也不夠入黨的年齡啊。劉金說,他在村里生村里長,他不是村里的人是哪里的人?他咋就不能在村里入黨呢?老叔,你就別鉆牛角尖了。你想當書記,我到黨委會上給你爭取,你不管選得上選不上,我保證你還當你的支部委員,還進村委會,只要你別阻攔支部選舉。王玉生說,劉委員,我本來就沒阻攔選舉,我只是想按縣鄉文件辦事,使選舉更民主一些,更規范一些。王玉花來撕票,事前我真的不知道,我真沒想到她會來鬧。劉金說,你要真是這樣就好。過去的事就算了,只要下次你好好配合,等選舉成功,我決不會虧待你。
做好了王玉生的工作,劉金又一個一個找黨員們談話,還讓劉春花安排幾個婦女在選舉那天纏住王玉花,不讓她再闖會場。一切準備就緒,劉金就帶著小楊、小曹到劉莊村來主持村黨支部選舉。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一輛警車,車里坐著派出所長和一名警察,不過他們沒有下車,只是坐在車內觀察動靜。
這次選舉進行得十分順利。劉金講了選舉的目的、意義、規則后,五名候選人,劉國秀、劉春花母子、王玉生和劉天恩作了簡短的表態發言。劉春花說請黨員們不要再選自己,她一家不能有兩個支委。劉小豹也說自己太年輕,沒有經驗,當黨員還不知道資格夠不夠,還想出去上大學,也請大家不要選他。氣得劉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王玉生的調子也低了許多,只說了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的話。好在沒有其他黨員提出什么意見,接著就推選監票人、計票人。由劉狗旺和一名無職黨員當了監票人,小楊、小曹擔任計票人。然后清點人數,分發選票。大家填寫完選票,就開始投票。不一會兒,計票結果就出來了。參選黨員十八名,發出選票十八張,收回十八票,選舉有效。劉國秀的贊成票十票,劉春花的贊成票十二票,劉小豹的贊成票十票,王玉生的贊成票九票,劉天恩的贊成票六票。計票結果公布以后,劉金說這只是個票數,不能說誰當選了,誰落選了,更不能說誰是書記誰是委員,一切都要等鄉黨委研究后再定。散會后不要議論,更不要在村民中傳播。今天支部選舉順利,我在村里飯館請客,請大家一個也不要缺席。
一伙人在飯館里大吃大喝,個個喝得興高采烈,容光煥發。就連王玉生也不斷給鄉領導和黨員們敬酒,感謝大家的關心支持。吃完飯上車的時候,卻發現王玉花不知什么時候坐進了警車,劉春花拉她,王玉生罵她,她怎么也不下車,說要到派出所去吃香的喝辣的,還說要到縣里去告劉金。劉金一中午的高興勁,被王玉花一盆冷水澆滅了,他也不和黨員們告別,也不管小楊和小曹,坐上自己的轎車就一溜煙地跑了。
劉國秀躺在飯館里不出來。劉小豹和劉天恩招呼派出所長、警察和小楊、小曹到飯館里喝茶。劉春花去找上午看管王玉花的婦女。王玉花卻在車內睡著了。等到春花和兩名婦女轉來把王玉花抬下車后,鄉里來的幾個人急忙上車,匆匆離開了劉莊。王玉花被驚醒了,見警車已開走,又拿腔拿調地瘋鬧開了,這回劉小豹聽她說的是:“劉莊黑,鄉里亂,根子還在我們縣,由著一人來包辦,關喜(死)劉金王八袋(蛋)……”
九
過了二十多天,已是農歷臘月二十八日,小楊和小曹到劉莊村召開黨員大會,宣布鄉黨委對劉莊村新一屆黨支部組成人員的批復:黨支部書記劉小豹,黨支部副書記劉國秀,黨支部委員劉春花、王玉生、劉天恩。劉莊村新一屆黨支部產生,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新的一屆村委會仍未選舉產生,因為上級要求村主任和村支書兩個職務由一人‘一戶挑’,有了村支書就等于有了村主任,今后還選不選村委會,也未可知。新班子宣布前,劉金先給劉國秀透氣,劉國秀說王玉生的票沒有過半,堅決不讓王玉生進班子。劉金說新班子不能一律都姓劉吧?再說王玉生是幾屆的老村干部,在群眾中有威信,報紙、電視都宣傳過他,在全縣、全鄉都有影響。他不就比你少一票嗎?把他趕走,劉國恩也進不了班子,那就真成了“家天下”了。現在只是王玉花一個人到上面去告狀,你不把王玉生穩住,將來他也到縣鄉上訪,那就麻煩了。你讓他當個副職,他是寡婦睡覺——上面沒人,諒他也翻不了天。劉國秀聽劉金這樣說,才沒有再堅持自己的意見。
春節期間,劉莊沒有放電影,也沒有請劇團唱戲,就是鞭炮放得也不多,更別說放焰火了,真不如劉國軍死的時候熱鬧。不過村民們都忙著走親戚,請客吃酒,抹牌打麻將,再加上王玉生組織的戲迷每天兩遍演唱,倒也不覺得寂寞。劉小豹當上了書記,劉莊村的干部群眾這家請,那家請,就連王玉生也跑了四五遍非要請他到家里喝酒不可。家家都讓他坐上席,一桌人都給他敬酒,每天早晨也要坐場喝酒,有時一頓要吃好幾家,弄得他疲憊不堪,心煩意亂。再加上劉金、劉國秀不住地教誨絮叨,更是搞得他沒一點清靜的時間。王麗麗春節又來了,她去年考上了大學,現在已經是省教育學院音樂系的學生了。她長得本來就漂亮,這次見面,更顯得氣質高雅、楚楚動人。她帶來一把小提琴,和劉小豹一起到王玉生戲班演奏,一曲《梁祝》協奏曲,拉得悅耳動聽,如泣如訴,引來一幫戲迷和圍觀群眾一陣陣掌聲,也在劉小豹心里刮起了一陣陣春風。在高中讀書時,王麗麗是班里的文藝委員,劉小豹寫得一手好字。王麗麗在班上教唱歌,劉小豹就買來大紙,抄好要教的歌譜歌詞,還畫上花邊和插圖,贏得全班一片喝彩,也贏得了王麗麗一片芳心。他是多么羨慕王麗麗啊,他想他要是能和王麗麗一起在省城上大學那該多好啊!他覺得王麗麗就是天上高飛的鳳凰,他就像那落在田里覓食的烏鴉。他再也不能留在村里,當劉家權勢的傳承人了。
正月的一天,陽光明媚,春風拂面,劉天恩來找劉小豹,說四鋪請來了鄰省的大劇團,要演十天大戲,場場不重樣,約劉小豹一起去看。劉小豹說,你沒看我的行李已經打好了嗎?我要到縣城復讀去了,準備再考大學,四鋪我這一輩子也是不會去了,劉莊我也是不會再呆了。劉天恩大吃一驚,過了半天才說,你連書記都不當了!你大伯同意嗎?你媽同意嗎?劉小豹說,我大伯還不知道怎么高興呢!我走了還不是他當書記?
劉天恩覺得劉小豹也和王玉花一樣瘋了,大白天的盡說胡話。他連忙去報告劉國秀。劉國秀聽了冷冷地說,人各有志,誰能留得住他?
責任編輯 寇 揮
援戈 原名張元國,湖北省襄樊市襄陽區人大機關干部,曾發表小說、散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