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穩與飛揚

記得三年前剛剛考取研究生與蔡東同班的時候，她給我的最初的印象是“安靜”。每到上課的時候，手里總是拿著一本書在埋頭讀著，不但話不多，動作也極少。大約都可以讓人聯想到一罐性質極其穩定的惰性氣體了。

現在想來，那應該是一種極為牛氣的表現。因為后來我讀到“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這句話時，發現正可以解釋這種看似低調實則飛揚的狀態。看到蔡東在她QQ的簽名檔里饒有興趣地寫下“山水是地上之文章，文章是案上之山水”這樣的文字，很有些中國傳統文人“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模樣了。

張愛玲說：“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了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蔡東可以自由地穿梭于安穩與飛揚之間，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

她最喜歡的作家是畢飛宇，而且似乎無論畢飛宇的小說還是長相，都深得其心。讀書時，她就是畢飛宇的忠實讀者。工作之后，她用第一個月的工資買了《魯迅全集》和《畢飛宇文集》。令拮據的我唏噓不已：你是真的闊了。

入學之時蔡東就已經很能吸引大家的注意了。據說她在本科時就多有文章發表，是—個才女。但這個在我們眼中算不得什么，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的研究生誰不能隨便地寫上幾筆呢?她所給大家最深的印象還在于她的“出身”與我們不同，由于本科時學習成績名列前茅，她是免試讀研的。雖然入學之后這種差別已經可以淡然視之了，但實際上，在考試剛剛過去的背景之下，這種差距說是有云泥之別明顯言過其實，但也足以讓我們心里有一點身世之感的微妙感覺。我們考研都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的，不但備考很艱苦，復試錄取競爭也極其激烈。我們對考試的感覺就像在槍林彈雨中完成了一次驚心動魄的長江橫渡，而在蔡東那里簡直就是一次神情自若輕松至極的凌波微步。我們的千辛萬苦簡直都可以按下不表，蔡東也就是像崔建在歌里所唱的那個黑色中的紅點了。也可以說是“將士陣前半死生，將軍帳下尤歌舞”。若以全班同學的立場或以“人民性”的觀點寫蔡東的這段經歷，那么簡直可以照直說她的出身并不好了。

讀書的日子波瀾不驚，蔡東整天泡在宿舍寫小說的事情就可以算作一個不大不小的新聞了。因為培養作家并不是中文系的主要目的，研究生主要從事理論研究，在中文系成為作家真可以算作小概率事件。事實上從大學中文系走出的優秀作家也的確鳳毛麟角。號稱要為中國贏得一項諾貝爾文學獎的李敖，不但出身于歷史系，一生中還有多次退學的經歷。退學后還對母校臺灣大學炮轟不已，深恨于斫喪性靈的教育制度。可見，只有很強悍的勇士，還要抱著成為烈士的決心，才能做出這種胳膊擰過大腿的忤逆事件。

而蔡東旁逸斜出的舉動卻獲得了成功。她漸次有小說發表，并在同學中傳閱。我以為這可以算作一個歷史的謎團。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于是我也找蔡東借了小說來看，有一篇小說名字是《面無表情地笑出聲來》。雖是處女作，卻看不出半點稚嫩。這大概跟她為報刊雜志撰寫影評、隨筆的經歷有關。小說的語言遠離了平淡和粗糙，對女性的心理揣摩到位，總能讀到令人怦然心動的語句。她善于把握細節，不乏傳神的描寫和透辟的感悟。“如今，溫爸已內退兩年了，痔瘡和前列腺炎使他像個莫名亢奮的多動癥患兒，他坐立不安，忙碌地穿行于客廳和廁所之間。他的發型像一個圓形的蘑菇，這種蘑菇頭多年前曾風靡一時，女中學生和她們的媽媽從理發店里出來時，頭發都被理發師弄成一個飽滿碩大的蘑菇。蘑菇頭很快衰落，只有溫爸堅持留這種發型，近年來他黑白夾雜的頭發日益稀少，溫蘭不止一次地勸說爸爸改變發型，因為只有濃密的頭發才能營造出蘑菇頭的蓬松效果，她擔心在父親頭上看到一棵干癟的蘑菇，一個人的衰老不應該這么觸目地擺在頭上。”透過這樣的文字，我看到了一雙沉靜而敏感的眼睛。

還她小說時，我第一次近距離端詳了她的模樣。依然是淡淡的，微笑時露出的不太齊整的牙齒又平添了幾分生氣。

我們曾經一起去唱卡拉OK。她喜歡唱一些不流行的歌曲，努力地回憶之后，我勉強記起是《囚鳥》和《氣球》。那的確正是我之所謂的靡靡之音，不過也正可以代表蔡東兼有的小女人的感性和多少有點落落寡合的氣質。其實，我以為《囚鳥》所代表的遠非她感情的狀態，而更應當是她日常生活的狀態。每天坐在電腦前一心一意地寫小說，基本上就是她全部的生活。枯燥、勞累而煩惱。她產量不高，寫得很慢，也很認真。我知道有些人一周可以弄幾個短篇出來，對蔡東來說，那只能是天方夜譚。記得我和蔡東同寢室的同學談起過這些，同學說：“那其實也是很苦的。”表情和語調至今我還記得。說蔡東就像是一只幽居在現代洞穴中的大鵬鳥，也許正好形容出她外表的嫻靜與內心的飛揚。

臨近畢業，蔡東去了南方。差不多同時她的小說《嘿，天堂》在《人民文學》上發表了。我喜歡她的語言，靈動、講究、有美感。小說里面許多話是我們在網上聊天時所說的內容，也被她留心記下用在小說中，這小說也是她和我們的青春別有意味的見證。在這篇小說中，她思考的問題有些沉重，比方說人和人的感情能否永恒以及成長的哀痛。這是一篇純正的愛情小說，但沒有青春愛情題材的作品中習見的膚淺和無病呻吟，沒有咖啡、香水等小資情調的符號，她寫出了年輕人在都市生活的艱辛和疼痛。雖然她對歐洲電影、英倫搖滾、美食霓裳不乏研究，但卻厭惡在小說里出現這些時髦元素。

很快，《芒種》又頭條發表了她的中篇小說《斷指》。當我看到她開始關注這類社會題材時，我感到欣慰。雖然，解讀愛情和關注弱勢群體并沒有本質上的高低優劣的不同。但我依然愿意看到越來越多的人認可后者。因為在今天的時代，已經很少有人認真讀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或者林覺民的《與妻書》這樣的作品了。痞子蔡的《第一次的親密接觸》或者是郭敬明之類更受歡迎。小說中，農村女孩花絲的右手被機器吞噬，兩個家庭的親情也隨之土崩瓦解。蔡東并沒有簡單地設置工人和老板的對立，而是把常見的民工題材融于千絲萬縷的親情之中，使得這篇小說高標卓然，無概念化和臉譜化之嫌。《斷指》里的悲憫情懷和對現實生活的強烈關注，讓人看出了她超出同齡人的眼界和見識。她不是一個在虛無縹緲的語言游戲中沾沾自喜的寫作者，也沒有逃遁到玄乎其乎的古典題材中揮灑想象力，她的小說有一種明亮、踏實而硬朗的質地。從一開始，她就警惕地遠離了校園題材，拒絕了纏綿悱惻的早戀故事，也并未擺出渾身是刺的叛逆姿態。她看起來溫和、大氣，選擇了一條并不熱鬧但穩健扎實的道路。這條道路，跟上一代作家走過的路并無本質區別。時代在變，路卻要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

就要畢業了，全班同學在一起吃散伙飯。飯前，同學們一個接一個地拉著蔡東合影，有一點淡淡的追星氣氛，更多的是對她遠赴他鄉的牽掛與憐惜吧。這樣一個初看有些沉默但熟悉之后又分外健談的女孩。

離校的前夜，專門去向她道別。談得最多的還是她的小說。也許是畢業之前求職的經歷以及諸多見聞，讓她對社會有了新的感受，所以她準備認真地記下這段歷程。她動情地向我講起畢業生們所遇到的挫折，令人心痛的不義與不公。中間還講到了一個我們相熟朋友的難言遭遇。許多事就這樣劇烈卻又默默地發生，就像魯迅先生所說的“于無聲處聽驚雷”吧。

在離校前寂寞和慌亂的夜晚里，蔡東講述的激情和思考的理性還是給了我很大的沖擊。我以為在這個時刻不會有人會想到這樣嚴肅的問題。也許，在她的作品中會出現更多嚴肅和厚重的東西。長時間的讀書與寫作、觀察與思考，“鐵肩道義，妙手文章”的新文化的傳統也在不知不覺中浸染了她。這其實也是我和許多同學一直在尋找、在闡發、在堅持的我們認為最可寶貴的精神財富。蔡東先于我們準備身體力行地實現了。

韓石山在一篇寫于幾年前的文章中說：“解放后幾十年來，中國文化，包括中國文學，賴以支撐的，不是與時俱進的作家們，而是那些傲骨嶙峋的學者們，比如陳寅恪俞平伯這些人。”

今天，當蔡東出于學院、入于社會的時候，我希望她會對這種情形的改觀有所貢獻，以她的才情與激情來做這項工作，我認為有理由保持期待。

(蘇懿：男，1979年生于山東，現為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