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樸的糧食
北方人叫成地瓜的那種植物,在江南被叫成了蕃薯。它的樣子不太漂亮,皮膚也有些不太光滑,頭上長著一根辮子,那是它四處蔓延著生長的藤。它完全沒有馬鈴薯小巧玲瓏的長相,也沒有馬鈴薯那光潔的皮膚。
五月,丹桂房的天空飄著綿密的雨絲,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樣的雨不知道停。村里人開始穿著蓑衣戴著笠帽走向地里,他們幾乎統一的就是去插種蕃薯藤。這是一種很野的植物,它的一指寬的藤上還流著被剪刀剪開后受傷的汁液。但是插入泥土后只要泥土潮濕,它馬上就能生出根須并且扎在地下。我沒有想到秋后的豐收,也對這種丑陋的植物并無多大的好感,我只是知道這個季節,我該像別人那樣去插種蕃薯藤。于是我戴上笠帽穿上蓑衣走向地里。我用手指扒開挖好的小洞的一小片泥土,那是濕潤的充滿粘性的泥土,然后我把有著綠色葉片和暗紅色的莖的蕃薯藤插下去,蓋上泥土。我插種的時候,聞到了蕃薯被蒸熟時的清香。
秋天,我拉著一輛板車來到地里,我用鋤頭掘起一只只地底下的蕃薯,它們突然見到了陽光,所以它們忍不住集體打起了噴嚏。我說吵什么吵什么,我把它們一個個從地底下挖起來。我看到了吃得白白胖胖的田狗,那是一種專門吃地底下的植物的蟲子,大的有小指那么大。我用鋤頭輕輕敲在它們的身上,它們來不及哀叫一聲就在地里死去了,化成明年種養蕃薯時的養分。日落黃昏,我拉著整車的蕃薯回到家中,它們像是我飼養的家禽一樣,嘰嘰喳喳睜著好奇的眼睛看著丹桂房的一棵樹,一株花,一條泥土做成的路或是破敗的籬笆。
秋后的陽光總是暖暖的。蕃薯藤成了喂養豬的最好飼料,蕃薯有一些藏進了地窖里,有一些賣給了鎮上的葡萄糖廠,還有一些被機器磨碎了用來制作淀粉,再有一些用來煮熟后搗爛做蕃薯片。當然,留下的一些,我把他放進鍋里,蒸熟當飯吃。這是一種拙樸的糧食,我相信吃這樣的糧食更容易使人強壯。
在接下來的冬天里,我不愿做飯或沒有多少錢去街上買菜時,就蒸一鍋的蕃薯。我邊走路邊剝著蕃薯的皮,我是去祠堂道地和人一起曬太陽聊天的。我的兩只上衣口袋里還裝著兩只熱熱的蕃薯,它們的熱量穿透衣服,熱到了我的身體里邊。幾只黃狗跟著我,它們想要吃我一路扔掉的蕃薯皮,它們甚至為爭奪蕃薯皮而打起架來。就像有幾個人同時爭村長這個位置一樣,拼命找人拉票,一定要把對方打敗。我把自己的身體靠在祠堂道地的一堵墻上,那是一堵厚實的泥墻,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愜意。我聽到了平平這個天殺的又在講黃色笑話給別人聽了,這個沒有老婆的老男人,床上的事卻好像比任何人都要懂一樣。我認定他完全是一種書本經驗,或者是從誰那兒聽來的。我吃了一只蕃薯,又吃了一只,再吃了一只。這個時候我就飽了。我伸懶腰的時候,看到幾只黃狗離我而去,它們一定在說,我們吃不到蕃薯皮了,這個人對我們狗來說,一點利用價值都沒有了,我們還是離開他吧。
我打著飽嗝,瞇著眼睛,靠在土墻上,聽平平的黃色笑話,看一個又一個村子里健壯而不失風韻的女人走過,無所顧忌地高聲談笑。看上去蕃薯和我的幸福生活緊緊相連,就像陽光,它有一雙溫暖的手,從遙遠的地方伸過來,撫摸著我的身體,說,你這個懶漢,你這個懶漢。
甜蜜的植物
甘蔗種下去的時候,還是稍稍有些寒冷的春天。冬天已經過去了,但是挑著甘蔗秧來到田間的時候,還有那種縮手縮腳的感覺。這是一種形體優美的植物,看上去它個子高高的,頭發也茂盛,像一個妙齡女子一樣。
春天我把甘蔗秧種下去,夏天我一次次到地里剝甘蔗的葉片,只有不斷剝去它的葉片,它才會不斷地往上長。就像人一樣,你不斷地督促他,他才可以把一件事做好或者做完。甘蔗地里沒有一絲風,我從甘蔗林里鉆出來的時候,汗水把我的破軍裝都濕透了。我站在田頭,看著站得整整齊齊的甘蔗們,就像看著一隊列隊的士兵一樣。我用草帽扇起了風,并且高呼一聲,田野里的風就真的跟來了。風中甘蔗們唱起了歌,像大合唱,唱著唱著它們就往上又長高了一截。
我看到村子里的一些年輕人喜歡去甘蔗林,他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只要看看四周沒人,他們就鉆了進去,像地下黨員一樣。我知道他們在甘蔗林里談戀愛,擁抱或者接吻,講一些聽著比泡一個熱水澡還要舒服的情話。甘蔗是甜蜜的植物,在一眼望不到邊的甘蔗林里談戀愛也是一件甜蜜的事情。我想象著他們一個撒嬌一個哄的樣子,想象他們構思未來的樣子,想象他們交換禮物的樣子,或者想象他們邊聊天邊偷吃人家的甘蔗的樣子。他們忘了日頭的西沉,忘了黑夜的來臨。他們鉆出甘蔗林的時候,會看到一大片的月光,灑在甘蔗林里。這個時候,風吹甘蔗葉,沙啦啦的,像是甘蔗們在笑。
秋天,我像劊子手一樣背著鋤頭走向地里。我把甘蔗放倒,聽到了他們哀鳴的聲音。每十支甘蔗分成一個小組,我把它們用甘蔗的葉片捆扎起來。然后有一部分,被藏進了地窖。地窖是溫暖的,明年春天我可以拿這些甘蔗做種子,也可以拿它去鎮上的街市出賣。當然大部分沒有保留,還是跟著我去了一個又一個村莊。我用板車拉著它們,我說你們別吵了,我送你們去旅游。在那些遠遠近近的村莊里,我戴著草帽穿著破衣服并且敞著懷,像一個生意人一樣扯著喉嚨喊叫。我說,調甘蔗了,誰要調甘蔗。有許多人拿著麥子出來,拿著谷子出來,拿著蕃薯出來,他們的身后往往緊跟著孩子們。孩子們的眼中,含情脈脈,像是一見鐘情就愛上了身材修長的甘蔗的樣子。中午的時候我吃早上就烙好了的帶在身邊的麥餅,用村子里剛拎起來的井水解渴。累了的時候我用草帽蓋住自己的臉,躺在板車上休息一會兒。而黃昏的時候,你會看到一條土埂上走著一個人,一個人拉著一輛板車,板車里躺著五花八門的糧食。這個人就是我,這些糧食就是用甘蔗這種甜蜜的植物換來的。
秋天的黃昏,有些涼意了。路邊的樹上有葉片飄落下來,沒有飄落的還掛在枝頭上悲涼地歌唱。我的肚子有些餓了,肚子在咕咕地歡叫著。但是一車沉沉的糧食讓我開心,我預計著用它們度過冬天,我還準備送一些給五保戶金花太婆。這些糧食里透著我汗水的咸澀,我突然就想植物的輪回就像是人的輪回,比如說一個人必須要靠雙手養活自己,就像植物必須要靠根須拼命吸收養分。
走著走著,我看到了我的村莊就在前方,看到了炊煙,就等于看到了溫暖的目光。
玉米的品德
我認定玉米是一種品德優良的植物。它有甘蔗一樣的身材,但卻仍然生長出了果實,像是從玉米桿上突然生長出來的一只手一樣。我在五月播下種子,然后我看著它茁壯成長。在江南,它們大部分生長在山地,它不需要太多的水分,所以我們把它叫做“旱作”。它幾乎一年四季都可以下種,一年四季都可以收獲。它的生命大概只有七八十天時間,比甘蔗大半年的生命要短得多,但是它仍然把有限的生命過得有滋有味。
我喜歡它果實外面穿著的一層又一層衣服,它就像一個害羞的女子一樣,層層疊疊把自己包裹起來。收獲的日子,我會毫不猶豫地除去它的衣服。我還喜歡它果實上的須,那須就像一個老人下巴上的胡須一樣,或是戲臺上的戲子演戲時用的胡須。我也會把它的須摘下來,掛在自己的下巴上。我還喜歡玉米桿,很瘦削的一種身材,讓人頓生愛憐,像是鄰居家才十多歲的小妹妹。玉米成熟的時候,會被附近尖刀山上窺探多時的猴子看上。在晚上它們成群結隊地下山,像搶親一樣把玉米搶到山上。為這件事我傷透了腦筋,我甚至托人買來了一桿槍,裝作游擊隊員的樣子晝伏夜出,巡行在玉米地里。猴子有三天沒有下山,第四天在我瞌睡難當的時候又來了,并且搶走了不少玉米。這讓我對這些紅屁股的動物更加憎恨,后來我買來了一捆熏香,熏香上每隔一段距離就縛上一只小鞭炮,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它都會在寂靜的長夜里發出巨大的響聲。猴子們對這新式武器有了些微的害怕,但是三天以后它們便不怕了,它們仍然結隊下山,大肆擄掠,搶光,吃光,糟蹋光。
我終于沒有力氣和猴子為敵,它們像我養著的孩子一樣,天經地義地向我伸手要吃的。我選擇了一個天氣很好的日子,去地里收了玉米。三嬤嬤踮著小腳,在我收玉米回村的路上攔住了我。她的牙齒已經掉得差不多了,所以她的聲音就有些漏風,她用漏風的聲音一次次地告訴我,我種的玉米是如何的好,很適合她這個年紀的人食用。她并沒有向我要玉米,但是我還是得主動送給她玉米。三嬤嬤還和我客氣了許久,然后夸我是村子里最善良的好人,懂得尊老愛幼。
玉米就這樣掛遍了我家院墻。后來我在許多幅油畫里,看到墻上掛著玉米和紅辣椒的畫面,知道這就是豐收的象征。它們的果實,多么像是一排排發黃的牙齒,像是平平這個老光棍的牙齒。因為沒有老婆管他的緣故,他出生幾十年了從來沒有刷過牙,所以他的牙齒就是黃的。許多時候我抬眼看著墻上的玉米,仍然認定這是品德優良的植物。在它生命的最后時刻,還用閃亮的金黃點綴著我家的墻壁。村子里一個叫玉米的人,是個女人,是個漂亮的女人,是個漂亮的剛剛做了新娘的女人。她面容光潔,泛著健康的顏色,穿著紅色的滾邊新嫁衣,在吹吹打打中從丹桂房走了出去。我并沒有愛上她,但是我仍然有一種留戀她的感覺,就像把我的妹妹嫁了出去一樣。她的名字,就叫玉米,所以我對著我家墻上的玉米念了好多遍的玉米。三嬤嬤剛好從我家門前經過,這個平時耳聾的人,居然很清楚地聽到了我在念著玉米。她松樹皮一樣的老臉舒展開來,仍然用漏風的聲音說,你是不是對著玉米在發神經。
蘿卜和馬鈴薯,紫草和韭菜,大蒜和胡蘿卜,還有青菜,還有芹菜,還有各種各樣被稱為莊稼的植物,它們是我的爹娘,我虔誠地伺候,小心地收割和索取,看著它們陪伴著我丹桂房的日子。它們的模樣是不同的,有許多時候還很安靜。它們溫暖了我的一生,讓我許多時候手癢,總想在空閑的時候,手持鋤頭并且在手心里吐上一口唾沫,挖一畦菜地,種一些莊稼,看它們成長的樣子,和長大后的模樣。就像我看著自己的孩子出生時的丑陋模樣,和成長過程中變俊俏的模樣,以及許多的酸甜滋味,多好。
(海飛,男,1971年生,浙江省文學院合同制作家。曾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100多萬字。)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