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觀火燒老道案

在今天北京宣武區白云路上，坐落著一處幽雅清凈的道教廟宇，這就是在全國道教界享有盛譽的白云觀。作為北京最大的道教廟宇，白云觀始建于唐朝開元二十七年（公元739年），迄今已有1200多年的歷史了，現在是中國道教協會所在地。

誰曾想到，就是在這樣一塊道教圣地上，1946年11月，發生了一起令人難以置信的活活燒死“住持”和都管的離奇案件。

整整60年過去了，當我們透過飄渺的煙云，拂去歷史的塵埃，重新審視這起鮮為人知但又驚心動魄的案件的時候，會發現很多令人深思的東西。

一、積怨結自抗戰時

抗戰期間，烽火燃遍神州大地，道教凈土也面臨著重重危機。亂世之中，白云觀的第21代方丈陳明彬病重，奄奄一息。素得陳明彬賞識的安世霖把持了觀務。安世霖，字澤普，河北省房山縣人，生于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16歲出家為道，是當地黑龍觀的“念經道士”，后來到白云觀掛單，長住此觀。此人聰明伶俐，處世靈活，很有心計，來觀不久，即得陳方丈的青睞。陳羽化時，安已是監院，后升座為住持。據知情人透露：“安世霖既無學識，又少聲望，并且沒有受過傳徒的‘天地二號大戒’，又未經道眾選舉，根本不夠做住持的資格，是陳方丈在病重時，安硬逼著陳寫‘方丈法’（類似遺囑）傳他作住持的。觀中道士根本對他就不佩服。”本來按照十方叢林制度，方丈死后另選新人，徒弟不能繼承，陳寫給他的“方丈法”是有違祖制的，這樣看來，安世霖的上臺先天不足，本身的合法性就是頗令人懷疑的，為以后觀內矛盾的激化埋下了伏筆。

安世霖有自知之明，他明白自己是暗箱操作非法上臺的，要想牢牢保住權利，孤掌難鳴，非得有一個得力幫手才成。于是，他與在觀內擔任都管的河北新城人白全一氣味相投，一拍即合，勾結了起來，互為援手，狼狽為奸，搞得白云觀烏煙瘴氣，混亂不堪。

日本侵略者為了達到“以華制華”、從精神思想上徹底征服中國的罪惡目的，1941年，決定在北平成立華北道教總會。本來，北平道教內部派系林立，各廟宇矛盾重重，讓誰來主持這樣一個傀儡機構呢？日本人頗費思量。幾經醞釀，權衡利害，主管此事的日本“興亞院”打算推出已下野多年的政客陸宗輿作會長，地安門外火神廟住持田子久任副會長。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長王揖唐批準了這個人事安排。為了裝潢門面，欺騙輿論，還要走個選舉的過場。誰知選舉那天，陸因病住院，未能到場，所以臨時改選前國務總理靳云鵬為會長，田仍為副會長。

對這個人事安排，白云觀新任住持安世霖很不服氣。他躊躇滿志，春風得意，滿以為華北道教總會副會長非自己莫屬，一看如意算盤落空了，氣不打一處來。他仗著北洋派老官僚、大漢奸、曾任日偽維持會會長的江朝宗撐腰，頤指氣使，根本沒把華北道教總會放在眼中。他曾對手下道士揚言，誰也不準與華北道教總會來往，否則，立即予以“啟單”（即驅逐出觀）。田子久感到安世霖已成肘腋之患，不制服安世霖，華北道教總會的權威便無法樹立。于是，上報王揖唐批準，宣布白云觀是全國道教祖庭，理應作為華北道教總會常住會址，定下日期，準備接管。安世霖急忙求“義父”江朝宗做主，江朝宗立馬給北平市警察局長余晉和打了一個電話，要求其不準動用警察配合道教總會的接管行動。沒有警察的武力配合與支持，田子久的接管計劃頓成泡影。田子久氣得一病不起，綿延在床，終于1944年撒手人寰。安世霖因此鞏固了自己在白云觀的權勢和地位，更加狂妄囂張，不可一世了。

宗教圣地乃修身養性的凈土，不容奸、盜、邪、淫之事。安世霖偏巧不守本分和教規，“四惡”集于一身，作惡多端，激起天怨人怒，終招殺身之禍。

在白全一的配合下，安世霖瘋狂斂財。他先后盜賣白云觀在北平附近各縣所擁有的良田數十畝，房屋３０多處。另外，喪心病狂地盜賣觀內保存了數百年的法物、文物和古玩字畫，甚至連觀內施主多年來施舍放生的長生豬、長生羊、長生馬等牲畜，也被他偷偷摸摸地盜賣了。

白云觀原設平民學校兩所，為貧民子弟提供免費接受教育的機會，多年相沿，口碑甚好，為一大善舉。殊料，安世霖竟以“節約開支”為由停辦了這兩所學校，將校舍出租牟利。

安世霖生活糜爛，腐化墮落，好色不羈，先后與五個女人保持不正當關系。在白全一幫助下，他偷偷地在白云觀后花園設一暗道，經常引不三不四的女人通過暗道入觀，行茍且之事。

安世霖盡管不是正式的方丈，但他堂而皇之、心安理得地住在白云觀的方丈院內。那里設施豪華，他經常在這里宴請賓客，酒肉招待，甚至還有大煙、白粉供應，酒令征逐之聲不時飄蕩在白云觀的夜色中，聞者無不驚愕詫異，白云觀的門風被宵小敗壞殆盡。

廣大道眾對安世霖、白全一之流倒行逆施的卑劣行徑異常憤慨，采取了各種方式與之展開斗爭。由于得到江朝宗等“政界要人”的撐腰，安、白穩坐泰山，根本沒把道眾放在眼里。對那些異己道眾，他們進行了打擊和迫害。本來白云觀是十方長住叢林，經常有全國各地前來掛單居住的道士，照例由觀里管飯，并且分派一定的職務，有的打掃殿堂，有的種菜。出去念經、放焰口的還可以分到份零錢。這是自古以來相沿成習的規矩。安、白為了擠走與他們對立的道士，強行廢除這種十方叢林制度，對外地道士來觀掛單，一律不準超過五天，原來長住觀內的道士愿走也不留。同時，把伙食弄得異常粗劣，讓道士們饑一頓飽一頓，用饑餓來折磨道士。結果，枉費心機，不但沒擠走多少道士，反而使矛盾更加尖銳。

道士們不堪其苦，為發泄怨氣，挖空心思羅織安世霖、白全一的罪狀。首先群起攻擊白云觀賬目不清，說安隨便用觀里的錢向前門外幾家銀號、金店串換，搞投機生意。以此為導火線，1940年、1941年，道眾多次聯名向偽北平地方法院控告安等盜竊觀中古物，侵吞公款，欺壓道眾。偽北平市政府為此組成所謂的“清查委員會”，對白云觀全部財產進行檢查清理，作出結論，“觀產有增無減”，法院據此宣布原告道士敗訴。原告道士不服，提起上訴，偽北平市地方法院不得不判處安有期徒刑，以平眾怒。但安上訴至偽最高法院，遇赦。據眾道士講，這是安向偽最高法院重金行賄的結果。在黑暗腐朽的統治之下，倍受欺凌的道士們，打官司屢戰屢敗，根本奈何不了安、白這些道界敗類、無恥小人。

二、忍無可忍起殺機

1945年8月15日，日本戰敗投降。國民黨當局追究淪陷期間的漢奸罪行，部分道士認為這是懲治安世霖、白全—一伙的大好時機，機會難得，遂聯名向國民黨當局控告安等勾結敵偽、為日寇張目的罪惡。不料，國民黨的北平市地方法院認為，前華北道教總會掌權者系田子久，并非安世霖；且田已于1944年病故，有罪無罪均不再追究，故不予立案。反對安世霖、白全一的道士徹底絕望了，擺在他們面前的只有兩條道路可供選擇了，要么俯首帖耳順從安、白的胡作非為，要么自己動手懲治安、白。

既然打官司打不過安、白之流，不如想方設法將他們弄死。多年來與安、白勢如水火，斗得不可開交的道士們，最后寧愿鋌而走險，選擇執行“太上家法”之第一條“凡奸盜邪淫敗壞太上之法經，壞列祠之宗風者，架火焚身”，將其用火燒死，徹底清理門戶，嚴肅道規。

事發前一個月，即1946年10月，山雨欲來風滿樓，白云觀內部矛盾大有一觸即發之勢。安、白似乎已經嗅出了一些不安定的氣息，綜合各種跡象，他們感覺大勢不好，危在旦夕了。曾經密謀策劃找來一個風水先生，請求“破解邪魔外祟”。風水先生稱，在方丈院西南角建一廁所，可免一切禍事，若再將方丈居處挖一門通至長生殿內，設大客廳一所，諸事當可順利。安、白如法炮制，大興土木，改建、整修白云觀。原本就對安、白極端失望的道眾頓生疑竇，斷定安、白肯定在搞什么見不得人的陰謀詭計。他們奔走相告，密議舉事。改建殿堂一事，居然成了活燒老道案的直接誘因。

當時，北平西便門內有一座白云觀的下院，名為關帝廟，內有一道士名叫許信鶴，28歲，山西祁縣人，為人豪爽仗義，愛打抱不平。雖然與安、白二人并不朝夕相處，但對道界內部出此敗類憤憤不平。此時自告奮勇，挺身而出，決心不讓二賊繼續禍害一方了，要拯白云觀道眾于水火之中。幾經串聯，他聯絡道友馬至善、杜信齡等，先后三次在其關帝廟內集會密議，準備選擇恰當時機，鏟除二賊。

機會終于來了。這年秋天，住在現西單商場北邊槐里胡同的前黑龍江省軍閥萬福林的四姨太太病故。11月11日（陰歷十月十八日）舉行法事活動，場面宏大，白云觀以安、白為首的道士受了萬宅的宴請，前往應酬，需要很晚才能回觀。于是，許、馬、杜等又相約道士多人，于當日下午密議，決定即日夜間舉事，對行動方案作了周密的安排和部署。晚間，馬至善、田恒義、陳志中三人先回白云觀，作為內應。8點多鐘，許信鶴等五人攜帶煤油從關帝廟趕來，由馬給開了大門，一同到大廚房隱藏起來，俟安、白二人回觀睡下后即動手。

安、白均住在白云觀方丈院內。安住在東北角藏經樓下的方丈室，白則住在東客堂內。他們以為這里安全，其實如讓對方占據之后，把大門一關，插翅難逃。最安全的地方，往往也是最不安全之處。

安、白從萬宅回來已近午夜，夜幕深重，萬籟俱寂。安回到方丈室剛剛脫衣躺下，許、陳二人突然闖了進來。安大驚失色，問道：“什么事？”許、陳厲聲回答：“你違犯清規，今天處你一死！”安當時就嚇得面無人色，結結巴巴地說：“咱們遠日無冤，近日無仇，這是干什么？”許、陳不容分說，將繩子狠狠地往安的脖子上一套，就往外拖。一出方丈室大門，對安恨之入骨的眾道士一擁而上，往正在拼命掙扎、狂減亂叫的安的嘴里塞石灰。

與此同時，馬至善與65歲的老道士李至慧闖進白的住房。白素有武功，平時就是十數人也休想近身。但此時已鼾然入睡，冷不防被馬用繩子一套，用力一勒，當時就翻了白眼。馬、李二人就像拖死狗一樣將他拖至院中。

按照事先策劃的方案，由田恒義（綽號田大麻子）點火。道士們先往安、白二人身上潑煤油，然后．用香頭點火。“轟”的一聲響，火光大作，熊熊燃燒，映紅了白云觀的夜空。眾道士七手八腳地往燃燒中的二人身上扔柴草。安沒被勒死，只是當時閉過氣去，經大火一燒，馬上醒了過來，立即坐起，又倒了下來，滿地打滾，聲嘶力竭地絕望呼救。至于白已被勒死，火燒時已無知覺。安、白就這樣被葬于火海之中。

為首策劃者許信鶴讓人打起香板，將全觀道眾集合起來，義正詞嚴地宣布：“為整頓觀規，現已將賊人安世霖、白全一按太上家法第一條之規定火化。”隨后，讓所有道士簽名、按手印，表示都是同謀，沒有主犯、從犯之分。道眾一來痛恨安、白二人的所作所為，二來害怕剛殺過人的許信鶴等人加害自己，紛紛上來簽字畫押。一共有36名道士簽名，按了手印。杜信齡事先寫好的黃紙隸書的榜文，這時也張貼到了白云觀呂祖殿的后墻（即方丈院南墻）上，歷數安、白二人種種罪狀，以為罪不可赦。“本觀乃靜修道院，該安、白狼狽為奸，不惜公共財產，養活浪人多名，居住方丈室，終日白面毒品、酒肉，過其自在生活。十萬錢財來之不易，任意揮霍，將先祖苦行置于不顧……倚仗敵偽日寇勢力，勾結戰犯引地寅治郎，驅逐范明澄；同憲兵害死王信真，餓死王永震、王篷日，逼走本觀道眾數十人。以上數條，聊表大概，不但違犯清規，而且有犯國法。商諸大眾，公議火化，以為奸盜邪淫不守清規者戒。”隨后，許信鶴令陳志中將事先寫好的呈南京國民政府蔣介石、市政府、社會局、警察局、法院的呈狀共5份用航空快件方式寄出。凌晨6時許，許信鶴等率30余名道士向北平市警察局郊四分局局長潘陰陽自首。

駭人的消息不脛而走，輿論嘩然。11月14日，北平大街小巷，刊登此案報道的報紙銷路甚暢，大有洛陽紙貴之勢。

案發后，北平市警察局立即查封了白云觀，并授意道教會負責人孟廣慧于11月17日向報界發表談話，謂安、白二道觸犯清規，應令其停職，不應擅自進行火化。尤其是許信鶴并非白云觀掛單道士，更不應介入此事，兇犯應受國法制裁。同日，北平各報還刊登了所謂“法界要人”的談話，謂“行兇諸道士，犯罪已成立，按其自首情形可以減刑。惟其犯罪動機，應量刑懲處。以諸道士公布安、白二人所犯條款，若以刑法而論，僅能判處徒刑四五年，今竟被其燒死。不惟彼等無權執行，權且處分過重……”這些“談話”，顯然是國民黨當局為此案處理確定的基調。

12月14日，北平市地方法院宣判，許信鶴、馬至善、杜信齡共同殺人，各處無期徒刑，褫奪公權終身，陳志中、李至慧共同殺人，各處有期徒刑15年，其他道士也被分別判處4至12年有期徒刑。犯案道士中，惟有點火的田恒義逃跑，不知下落。

道士們不服判決，提出上訴，經高等法院審理，進行了改判，許信鶴、馬至善、杜信齡三人改判有期徒刑10年，其余道士也程度不等地減了刑。

白云觀活燒老道案的發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整個道教的形象。道士在群眾心目中的地位有所下降。案發地白云觀的香火，在短時間內少了許多，燒香和游逛的人寥寥無幾。案發后的第一個春節，1947年1月29日（陰歷正月初八日），《世界晚報》報道：“今日為白云觀順星回，前往燒香及游逛者，雖較過去數日為多，但與往年比較相差甚遠。”這不能不說與活燒老道案有直接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