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傳教“信票”的面紗

中西禮儀之爭之后，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頒行了“領票傳教”令：凡在華傳教士均須領取朝廷的信票，聲明永不返回歐洲，遵守利瑪竇的規矩，順從中國禮儀，方可留居中國。“凡遵守中國法度的，可領取內務府準予傳教的印票”，否則“斷不準在中國住，必還回去。”蕭若瑟講到“康熙皇上念各省傳教神父，為數不少，難免無從新說之人，下令：命各省神父，其不從新說者，各領印票一張……執有此票，方準傳教。”這里的“新說”即指“以跪拜孔子亡人等事為異端者”，也就是1704年教皇的禁令。又傳諭廣東督撫：“見有新到西洋人若無學問只傳教者，暫留廣東，不必往別省去。許他去的時節，另有旨意。若西洋人內有技藝巧思或系內外科大夫者，急速著督機差家人送來。”

這是朝廷向傳教士發放的“綠卡”，當然也并不是所有傳教士都可以獲得，其規定條件是：聲明遵守利瑪竇的規矩，順從中國禮儀，遵守中國法度，永不返回西方。還有一條，由于當時西方傳教士在滿族上層的影響及清政權在歷法、測繪、外交、醫學、火器制作等領域對傳教士的倚重，所以非常希望留下來的西方人有一技之長。所以甚至到禁教更嚴厲的雍正時，也會讓通曉技藝的留京效力外，其余遣往廣州或澳門。另外，這個印票也是為了限制反對耶穌會的傳教士來華，并不是一棍子打死。

信票，又稱印票，用滿漢兩種文字書寫，“票上寫：西洋某國人，年若干，在某會，來中國若干年，永不回復西洋，已經來京朝覲陛見。為此給票。”康熙為傳教士留下了一千張（人）的名額，發票的順序是按《千字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排列的，由內務府發放，表示康熙視其為家臣。康熙對他們解釋說，“爾等有憑據，地方官曉得你們來歷，百姓自然喜歡入教”。“永不復回西洋”，類似現代意義的入中國國籍，也可解釋為將中國教會脫離羅馬，建立自主教會。按原計劃，傳教士一定要來京陛見，康熙親自過問他們后，當面宣誓，才發給印票，但或因來京不便，或因內部意見分歧，大多只是北京及其周圍地區的耶穌會士來宮廷領了票。第二年，康熙南巡中又在杭州、揚州召見了各省教士22人，盛宴款待，賞賜禮品，然后發給傳教印票，意在拉攏收買。

然而貌似皇恩浩蕩的信票令，并不是所有傳教士都買賬，大清有它的天朝國威，傳教士也有自己的執著信仰。據巴黎法國國家圖書館藏中文《傳教筆記》稿本，到康熙五十四年（1715）為止，全國領票“具結”的傳教士名單，耶穌會士38人，方濟各會士10人，另有在北京的各會傳教士20人，都按規定領了票，未領票的13人，都被趕往廣州。據中國第一檔案館館藏的內務府康熙四十七年滿文檔案，到1708年時，共有48名傳教士領取了印票，其中耶穌會39人（意大利6人，葡萄牙12人，法國18人，其余國家3人）；方濟各會9人（意大利4人，西班牙5人）；此外還有5名葡萄牙人未發印票，也不準傳教。被驅逐的，法國人3人，西班牙8人，意大利2人。相對照看來，兩份數據相差不大。

那么，“領票傳教”令頒行之后，留在中國的教士們傳教情形如何呢，他們又都做了些什么，這些信票是否真正起到了原先設想的作用呢。我們無法將所有傳教士的資料——找全來說明這個問題，只能資料所及，管窺一斑。這里筆者只關注領有印票的在華傳教士，不分教派所屬，只按康熙禁教前后來華分為兩類。領取印票繼續留華的有馮秉正、艾若瑟、艾斯汀、白晉、巴多明、傅圣澤等，1716年以后來華的有榮君榮、王致誠、郎世寧、蔣友仁、錢德明等。

事實上，領票之后的傳教士也并不是“永不復回西洋”的。傅圣澤于1707年8月前往北京領票，11月19日受到皇長子的接見，并被引見康熙皇帝，次日領了票，一周后返回江西傳教。1711年以后，經白晉推薦，于8月抵京開始為康熙服務。但由于和其他耶穌會士的意見不合，行動上受到了限制，于是于1716年致函羅馬要求返回歐洲，1720年接到回信，同年11月5日離京趕往廣東，在廣州停留了將近一年，于1722年1月啟程回歐。馬國賢也于1723年請回意大利，獲得雍正恩準并“賞賜甚厚”，并且還把五名中國信徒帶回了歐洲。

再如1716年以后來華的戴進賢，雖受到皇帝信任，地位榮顯，但只能專注于天文歷算，為皇帝服務，至于傳教，也不得不秘密進行，他與徐懋德合著《睿鑒錄》宣傳教義，書的撰寫、刻印都是秘密進行的，后來河南巡撫雅爾圖在河南禁查天主教書籍時，才發現了這本書，并上奏朝廷，建議繳銷。

再看看宮廷畫家郎世寧、王致誠，為了傳教而默默忍受單調清苦的畫師生活，“余抵華后，皇上招用，禮遇甚隆，異于通常傳教之士。中國人皆以為逾格之寵，而余則淡然默然。余之來中國，實非為繪事，余又不忍西歸，亦非戀戀于繪事，惟從神之道、神之意而已。終日雖供職內廷，實不啻囚禁其中，每當禮日慶辰，亦幾無祈禱之暇，不得勤行圣事之機。”對于雍乾時的種種禁教、排教事件，剛開始還可以不失時機地求情訴苦，但最終還是無力回天。

正如朱維錚所指出的：“康熙的接班人，乃子雍正帝和乃孫乾隆帝，對西教的政策，一個比一個嚴厲，直至將傳教土變成宮廷弄臣而宣稱西學均屬異端邪說。”

終康熙朝并沒有實行嚴格的禁教政策。清廷所驅逐的還只是未領票的傳教士，不過即使領有印票的傳教士也不像以前那樣受尊重，有的地方教堂、教產被沒收，傳教活動受限制，而有些地方官吏擔心傳教士會重新得寵，沒有認真執行禁教令，傳教活動仍在暗中進行。尤其在京的傳教士仍然得到康熙的信任和重用，甚至多次聲明自己的態度和立場，如他對耶穌會士蘇霖、巴多明說：“爾等放心，并非禁天主教，惟禁不曾領票的西洋人，與有票的人無關。若地方官一概禁止，即將朕給的票交看，就是傳教的憑證。你們放心去，若禁止有票的人，再來啟奏。”這顯然是一種現實的態度和寬容的作法。

康熙禁教之后，還是不斷有會士來華傳教，渠道并未完全堵塞，尤其是在京城。據后來統計的來華耶穌會士名錄，從康熙禁令開始，到耶穌會解散后的72年（1707－1779）里，來華耶穌會士共有166位。如1711年，馬國賢等“技巧三人”被康熙特許入境，并接受了跪拜天子的禮儀，領取了印票。這點白新良利用康熙朝的奏折再次得到了印證。在新近翻譯出版的《清廷十三年》中，詳細給我們描述了馬國賢在廣東到北京的途中如何小心傳教，甚至在陪康熙去熱河的途中都抽空逗留古北口，給199人作告解，給167人作了圣禮，還給54人授了洗禮，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地方上的傳教受到了嚴格限制，傳教士受到打擊，以致有很多信徒卻沒有神父來為他們定期作儀式，或者有神父也不敢再公開傳教，而宮廷神父卻由著皇權的庇護享有這個特權，雖然也只是一種“榮譽性的苦工”。康熙對于禮儀之爭的兩傷結局并不甘心，為挽回局面，康熙五十五年（1716）命官員將一項兼用滿、漢、西洋文字刊印、蓋有廣東巡撫印的“紅票”共150份，散給天主教堂居住的西洋人以及外國洋船上的西洋人，讓他們帶往西洋，交給教宗，“紅票”上有部分在華耶穌會士的簽名，再次闡明自己對禮儀問題的看法。

直到康熙五十九年嘉樂使華，使得康熙帝對待來華西方傳教士的政策急轉直下，由原先的部分傳教轉為全面禁教，從此，在華傳教由合法轉為非法。其實，無論哪一代皇帝都希望他的子民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就是皇帝，而不是耶穌基督之類的，所以皇帝利用的始終是傳教士們的西學技巧，而其真正目的——傳教，卻多有限制，只不過到了雍乾的時候禁教比康熙來得更嚴厲徹底。

到了雍正朝，或因于雍正個人的信仰好惡，或因于蘇努案的牽連，政治的動機，雍正對天主教的打擊力度更強。當時有“浙江制府滿公上言其惡”，此即指閩浙總督滿保，滿保于雍正元年七月二十九日向雍正呈遞了《閩浙總督滿保奏聞西洋人在福安縣傳教惑眾送往澳門安插外省嚴禁西洋人居留傳教折》。請驅逐傳教士，雍正馬上下旨，讓禮部議復：

奉旨，西洋人除留京辦事人員外，其散處直隸各省者，應通行各該督撫轉飭各地方官。查明果系精通天文及有技能者，起送至京效用，余俱遣至澳門安插。其從前曾經內務府給有印票者，各行查送內務府銷毀。其所送天主堂，令皆改為公所。凡誤入其教者，嚴為禁諭，令其改行。如有仍前，聚眾誦經者，從重治罪。地方官若不實心禁飭，或容隱不報，如之。

據耶穌會士書簡記載，似乎康熙時候頒發的“傳教信票”也并沒有發揮多大的特權效用，雍正禁教開始后，當京城教士拿著視如救命稻草的“信票”向十三親王允祥求助時，他居然驚訝于“永不返回歐洲”的規定條款，可見京城的王公大臣們很不熟悉教士們的“信票”，更不用地方官吏，允祥的“答應盡量幫忙”只是敷衍，最后補充的一句卻是實情“這種票在外省無任何作用”。果然，福安教案，導致了雍正朝的全面禁教，驅逐傳教士的運動便由此在全國展開，銷毀傳教印票，不承認乃父發給傳教士們的“免死金牌”。自此中國的天主教被禁止達一百余年，史稱“百年禁教”。

《清代西人見聞錄》中收錄有法國耶穌會士宋君榮《有關雍正與天主教的幾封信》，談到1727年7月２１日雍正接見了蘇霖、戴進賢、雷孝思、巴多明、宋君榮、郎世寧等耶穌會士，用李天綱的話講，“雍正公開批評并表示‘憎惡’其父親任用西方人。”各地官吏迎逢上意，更加積極的驅逐教士，拆改教堂。1732年8月兩廣總督驅逐留居廣州的35位教士至澳門，這些人求救于剛被雍正敕命為禮部侍郎的欽天監監正戴進賢，戴于翌年一月上書陳情，為教士伸冤，結果換來的是雍正的一頓訓斥加威脅，“汝輩西洋人何裨于我中國，彼寄居廣州，被逐出境，乃理之當然，又何詞之有？即汝輩在京，亦豈能久耶？”雍正之仇教可見一斑。

雍乾時候的西方傳教士，京畿地區可能稍好些，在朝廷監控下可以進行宮廷需要的活動，管欽天監、畫西洋畫、參與設計建造圓明園等，也和土大夫們保持著一定的來往，但僅僅是作為“技巧之士”的弄臣充于宮廷為皇帝服務。宋君榮在1741年10月29日的信中講到：在直隸，傳教士不能出北京，僅有的幾個神父只能小心翼翼地進行傳教。錢鳴旦也說，乾隆器重西藝，為了留其在宮廷服務而遷就西士，故北京傳教稍好些。據統計，至1743年，北京有教徒4萬人。而地方教會有的被抄家分財，也有在開明地方官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庇護下得以茍延殘喘，不過都轉為地下狀態，北京教士不能隨便出京，澳門教士更不能自由出入，但仍有帶著無比傳教熱情的教士們偷渡來華，輾轉于內地，冒著生命危險秘密傳教，直到19世紀。

嘉慶帝《仁宗實錄》的一段文字，或許可以作為傳教士們在這段時期慘淡經營的一個注腳：

在京者共十一人，福文高、李拱辰、高守謙三人現任欽天監監正、監副，南彌德在內閣充當翻譯差使，又畢學源一人通曉算法，留備敘補，賀清泰、吉德明二人均年老多病不能歸國；此外，學藝未精之高臨淵等四人俱已飭令回國。現在西洋人之留京者只有七人，此七人中有官職差使者，出入往來俱有在官人役隨地稽查，不能與旗民人等私相交接；其治病者，不過聽其終老，不準擅出西洋堂，外人亦不準擅入，管理大臣及官員弁兵巡邏嚴密，諒不至聽有傳教惑眾之事。至外省地方，本無需用西洋人之處，即不應有西洋人在境潛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