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年輕的時候,在林木中,我非常喜歡喬木類樹叢,而討厭花飄似雪的楊樹柳樹之類。不是說我沒有浪漫情愫,而是那些飛絮迷人耳目過于輕飄。喬木類樹叢挺拔敦厚,不畏冬寒和風雪。也許是出于“愛屋及烏”的本能,在新中國成立后,在老一輩革命人當中,我覺得胡喬木這個名字起得很好。
1984年春初,我正在家中筆耕,北京市作協秘書王淑珍同志給我打來一個電話,說是有一封在信口上燙著“密”字的牛皮紙口袋,是喬木同志秘書邱德新特意送到作協,要面交給我的。我不在單位,那封燙著“密”字的信函就放在了她那兒,待我去開封。接此電話后,我著實吃了一驚,這不僅僅因為我與喬木同志素無往來,而且文化中人誰都知道那棵樹太大太高;我生平中又沒有攀龍附鳳之念,喬木有什么事會找到我頭上呢?是不是王淑珍搞錯了人,亂點了鴛鴦譜?
她說沒弄錯,信皮上是寫著我的名字。由于是頭號文化首長來鴻,她不敢耽擱,讓我馬上去作協,并強調這是黨委的指示。我至今也記不起當天我正給哪家刊物寫小說了,但我記得小說正好寫到了收尾,寫小說的人都知道,即將完成作品的最后幾筆,是最難以割舍的。于是我和王淑珍商量道:“我能不能明天去作協,我手頭這篇東西就剩下一哆嗦了!”她說:“那可不太合適,你考慮一下吧!”“這么辦吧。”我想出一條折中的方案,“你要是真沒張冠李戴,你現在就打開它,給我念念信中內容如何?”
她開始說不合適。但我說沒有什么不合適的,是批評我虛心接受,我不怕公開亮丑。幾經勸說,她終于按我的意見辦了。她告訴我,她粗粗地翻看了一遍,說不是批判我的文字,是喬木老人讀了我的小說《雪落黃河靜無聲》之后,寫來的閱讀感受;但是這封信寫得太長了,密麻麻的小字,寫滿了五頁信紙,里邊還有涂抹之處,因而無法讀給我聽,還是等我去作協之后,自己來解讀這封長信吧。電話掛了。我心里懸著的石頭落了地。之所以如此,多少年來我猶如一只驚弓之鳥,1979年剛剛飛回京城老巢,因為中篇小說《大墻下的紅玉蘭》問世,又受了一場虛驚,出于精神觸覺的感知,我覺得胡喬木這封信,不是對我的小說進行批判的。正好,第二天是作協開會的日子,我去了作協,便與友人劉紹棠一塊恭讀了喬木同志的來鴻。信文如下:
維熙同志:
好久沒有看過小說了。近來因為身體欠佳,偶然翻看到刊載在小說選刊第二期你的中篇小說《雪落黃河靜無聲》(這多少也是由于顧驤同志的評介),竟然一口氣讀完了。你的作品給了我關于“右派分子”勞改生活的許多知識,你對小說中兩個主角的刻畫和在他們故事中所賦予的崇高意義,都很使我受益。你很有敘事本領,你的文字也很講究。不過文中仍有些細微的疵點。由于積習,我邊看邊作了一些記號。現在依次寫給你,一來供你參考,二來也算是讀者對作者的一點報答……
以下,喬木同志按頁碼順序,像老師批改學生作業那般認真,寫下了若干條文字、標點和語法上的失準。因其批改之處很多,筆者在這里只摘引少許幾條,以管窺一斑:
83頁:難道奔騰著泥沙……這里顯然漏了個“的”。
84頁:撩人思情應為撩人情思。
87頁:垂直線,這是一個重要的錯誤。只有與一水平直線垂直相接的(即兩側交角二90度的)線,才能稱為垂直線或垂線,這是國王也不改變的(疑為改變不了的——筆者)幾何學定義。
95頁:這天也毫無例外,毫字沒有意義。
108頁:盡在無言中,似應為盡在不言中。
123頁:沾染了世俗,下應加習氣。
127頁:匯成了黃河的身影,織成了黃河的年輪,鑄成了黃河的精靈。這三句話都沒有說好,使人費解膩味。雪花如何匯成黃河的身影?又如何織成了黃河的年輪?……
維熙同志!我以禮貌開始的信件,竟以如此冒昧結束(況且我們并沒有相識),真是太不近情了。但愿它能多少有所助益。
敬禮,祝好。
胡喬木
二月十六日
讀罷來信,我和劉紹棠都笑了起來。無論如何我們也想象不到,喬木同志在養病時會拿出這么多時間,為這篇小說的文字號脈。始自歷史新時期,老人擔任著理論上清理文革思想流毒的撥亂反正的工作,其工作之忙可想而知。可是老人居然能花這么多的時間,讀一篇與他的工作沒有直接關系又長達六萬多字的小說,并寫來這么長的一封信。我倆估算了一下,不算閱讀作品時的圈圈點點,僅僅這封匡正我小說文字的信函,怕是要花上一整天的時間,真是令我們后來人感動不已。
紹棠問我:“你覺得這位大秀才,給你開出的‘藥方’怎么樣?”我回答說:“有的一矢中的,有的我還得好好消化一下。”紹棠率真地說:“老人可能根本沒有想到過,中國語言也不是靜止不動的湖水,而是不斷流動的大河,它也在時代變革中變化和發展。比如,你對黃河的幾句描寫,是詩化了的意象描述,老人卻把它按具象文字來要求了……不管怎么說,老人花這么大力氣,給你寫來這封長信,說明一個問題,小說感動了他。”
我說:“老人是在養病中寫來的,我只有感謝老人的份兒,我要盡快給喬木寫一封回信。”沒有想到的是,我的復信還沒有寫出,第三天下午我又接到作協的電話,說是喬木的秘書又送來一封信,讓我及時到作協來一下。這次我沒理由耽擱,因為一篇不成樣子的中篇小說,已讓老人花費不少的心思了,老人再次來信,我理應立刻去拆封老人的手書。
記得,趕到作協時已近下班時間,作協秘書長宋汎正要下班,他把信遞給我后對我開玩笑說:“看樣子,意識形態口的旗手胡喬木,是盯上你了,三天內兩封手書,算是開了文壇之先河。”我說:“老宋,萬一小說引發了什么麻煩,你這秘書長還得替我扛著點。”他為解疑說:“你真是傻瓜,要是找麻煩的話,老人會把信直接寫給你嗎?那會自上而下地交市委宣傳部,再由宣傳部下達到北京作協來的。這個書信程序,就說明喬木老人對你的文學創作關愛有加!”
信拆開了。出乎我意料的是,除了幾句簡短的文字之外,老人竟然用筆畫來兩幅有些凌亂的幾何圖形。喬木老人信的開頭是這么寫的:
維熙同志:
昨信發后,想到信中對垂直線的解釋仍不正確,因為一條直線(或平面)相交成直角時,這條直線就是另一條直線(或平面)的垂線和垂直線(見現代漢語辭典152頁垂直線),這另一條垂直線并不需要是水平線……信的中間部分,是喬木老人用筆繪下的兩幅垂直線的幾何圖形,信尾直白了他寫此信的用意:我的信和你的小說,同樣接受了這種不正確的設想,因而對垂直線作違反幾何學定義和錯誤的解釋。特此更正。
看完此信后,我頓時明白了喬木老人的用心。但老宋卻像是墜入十里迷霧之中。他說:“不是評你的小說嗎,怎么論證開垂直線了?”我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小說《雪落黃河靜無聲》中的一個人物引發的。小說中有個勞改右派名叫范漢德,他是個屈原類型的中國知識分子。在勞改生活中,對一切都一絲不茍,因為在困境中活得依然挺拔,因而得了個“六點鐘”的綽號。因為六點鐘時,時針與分針成一條垂直線。喬木同志就是為我小說中這個人物的綽號,畫來的幾何圖形,似在證明六點鐘時針與分針上下垂直為“│”,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垂直。
老宋哈哈大笑:“我還是第一次領略老人的認真。”我說,“我回家得趕快給老人寫封復信,不然真的對不起人家一片心了。”
我復信是2月22日寫完后寄出的。這封復信我很花心思,因為面對當時的文學藝術,我有話要說;而喬木同志又是意識形態口的主管人之一,對他說說我的文藝觀,也許比與中宣部長對話還要直截了當。記得我在信中主要闡述的主題是,我們文藝界的領導,太偏重文藝的宣傳作用,因而很少涉獵文藝自身的生命價值;由于太看重歌頌勝利的功利作用,而很少在作品中描寫失敗,有損于歷史的真實。我在信中列舉了蘇聯的小說《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當時電視臺在播放這部電影)之所以流傳至今并在播放它時讓北京萬人空巷,更大程度上在于它自身的藝術張力和作品的血色真實。而我們的文藝導向太熱衷于歌舞升平的作品,這雖然能滿足于一時之需,卻難以流傳永久。我在信里列舉了紅四方面軍女戰士在大西北的一路悲歌,沒有任何作品觸及這一令人震撼的生活領域,是中國文學的月蝕……
記得我這封信寫得很長,其用心在于讓文學藝術從單一的頌歌中走出來,反映中國革命歷史的全貌——包括對建國之后的反右——直到血色斑斑的文革,都應在文藝的視野之內,以利于民族自識自省。當我把信函投入信箱的瞬間,曾產生過片刻的猶豫,我生怕這樣一封復信,刺傷了老人的心。但我自問無愧于心,最后還是將信投進了郵箱。歸來之后,我又感覺只有這封抒懷的信函,仍還不上老人為我付出的時間和心血,過了幾天我又匆匆包扎好我新出版的兩本書(長篇小說《北國草》和勞改隊紀事《燃燒的記憶》),再次去郵局,寄給了喬木同志。
兩三個月過去了,沒接到喬木同志的信函,我認為我們之間的書信緣分到此為止了。第一、他是個大忙人,用日理萬機來形容他,似并不過分;第二、我那封復信寫得非常直率,也有可能引起老人的不快。誰知道呢?直到該年六月下旬的一天的下午,作協派司機給我送來印有喬木辦公室字樣的信函。打開看來,信是其秘書邱德新的手書。全文如下:
維熙同志:
我是胡喬木同志的秘書,今天喬木同志讓我來看看你,祝賀你的新作問世。同時讓我謝謝你送給他的書。你說到前次已經給喬木同志寫過回信,但我們沒有收到,現在正在查找,估計能找到。你如能把發信的時間告訴我們更好。送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關于聽眾對《北國草》廣播的反映,喬木同志特告穆之、文濤同志讀。一并轉告。祝你取得更大的成績!(附喬木辦公室電話號碼)
邱德新
6月22日上午11時
至此,我才明白喬木只收到了我的贈書,而沒收到我的復信。我立刻按照信上喬木辦公室的電話號碼,給邱德新同志打去了電話,告知其我回復喬木同志信的準確日期。事后,從喬木的來信中得知,我那封復信他還是沒有收到。老人于同年的七月中旬,又將一信送至作協,同時還附有我贈他的長篇小說《北國草》。
維熙同志:
非常遺憾,你給我的回信被秘書丟失了,不知混在什么文件里,現在還沒找出來。承贈《燃燒的記憶》和《北國草》二書,謝謝。《北國草》已看完,我在看時對文字的錯誤和毛病,仍隨手作了記號或改正,這些不一定都對,現暫送還供你再版時的修改參考,你看后仍寄還我。這是一部激動人心的書,所以它的廣播能得到那樣廣泛熱烈的反應。我和很多聽眾一樣,希望它能拍成電視劇和電影(聽眾反映已轉到文化部和廣播電視部),使它能在教育這一代青年中發揮作用。對于整部小說,我現在還不可能作出更多的評價,因為沒有充分的思考。我手頭還有做不完的一些困難工作,所以雖然很想找個時間同你相見,暫時卻不容易找到這個機會——這個機會當然會有的。
祝你在創作上不斷取得新的成就和進步!
胡喬木
七月十五日
讀過喬木信后,我打開老人讀過的《北國草》。許多書頁折著邊角,凡是折角的地方,必有喬木的圈圈點點,其中有些地方,還留下他改過的文字。我當真為老人一絲不茍的嚴謹精神感動了。這是一部四十萬言的長篇,他要花多大的力氣,讀完并校訂完這部長卷?
此時喬木已是年近八十高齡的古稀老人了,還能為一部小說字斟句酌地圈圈點點,真是夠難為老人的了。想到這些,我真是后悔不該把一部冗長的小說贈給喬木了。但是一個作家,當時何以回報喬木同志對《雪落黃河靜無聲》投入的精力呢?只有贈書是最真摯的感情回報;但是此舉卻招致老人再一次地投入時間和精力,這讓我心里更加不安了。再看看他的手書中,那些歪歪斜斜的字體,說明老人寫字時的手在顫抖。據喬木同志秘書邱德新在電話中告訴我,老人是在醫院養病時讀完《北國草》的,那書上留下的圈點的文字和那封來信,也是在醫院病榻前完成的。
一部描寫北京青年去北大荒開荒的小說,竟然給喬木同志帶去這么多的麻煩,我的心當然失去平衡了。怎么辦?我曾產生主動去看望一下老人的意念,只要和其秘書通個電話約個時間,此心愿就能了卻;但多年勞改生活,養成我懼見上層的習慣,最后還是決定將感謝之情,深埋進心底。直到1985年的初春三月,喬木再一次派秘書給我送來一信,信是3月1日落墨的,老人在信中告訴我一個喜訊,他已然找到了我的那封復信,是秘書將其壓在文件堆中,后來將其鎖入保險柜中了。老人說他已經讀了我一年前的復信,但不能現在就給我答復,因為他剛剛結束了三個月的南方之行,回京后有一堆事情等待他處理。信尾老人特意附上了他家的地址:南長街xxx號,有信讓我直接寄到他夫人谷羽處,以防再次發生耽擱。
此時,我已離開了北京市作協,到了中國作協工作了。雖然我工作很忙,但老人圈點我作品的這份情義,我始終牢記于心。當時間到了1986年的秋天,作協在西苑賓館召開理事會的晚宴上,我第一次與喬木同志見面了。當時老人坐在主桌上,我與李國文、鄧友梅兩個同輩友人,端著酒杯去為喬木敬酒。至此,我才算有機會表達了我對喬木的敬意。
我說:“您給我的五六封信,我都很好地保留起來了。您這么大的年紀,工作又那么忙,還抽出時間為我不及格的小說號脈訂正文字,為我的創作加薪助燃,我感激良深。過去沒有機會見到您,今天讓我敬您一杯酒吧!”
喬木喝酒了沒有,今天我已無準確記憶;但我準確地記住了他盈滿雙眼的淚水,還有我們握手時,他那只不斷顫抖的手……
喬木老人在1992年9月18日他81歲時,走完了他人生之路的全程。
王蒙寫了《不成樣子的懷念》一文,悼念這位世紀人物。我在拿起筆來準備行文之際,發現自己思緒比較紊亂——特別是那些書信,不是一篇短文能夠說清楚的,而不說這些書信往來,祭文又會失之空泛,因而遲遲沒有動筆。時至今年初春,在整理書房時重見喬木的幾封手書,不禁為之勃然情動,便有了這篇憶舊的文章出爐。
由于與喬木同志沒有過深的接觸,我無法寫出一個完整的胡喬木,更不能判斷文化界對胡喬木的多種褒貶之詞的是與非;我只想從這幾封手書落墨,勾勒一下新時期以來他與作家的關系。據筆者所知,歷史的新時期前夜的1978年,胡喬木親自去上海,把工人作家宗福先的話劇《于無聲處》,引領到北京給正待參加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會議代表演出。作為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的文字起草人,會前會后其工作繁忙程度可想而知,但老人還是讓代表們在會前“于無聲處聽驚雷”,這充分表現了他關注文化的細心和開創歷史新時期全新局面的睿智。到了歷史新時期之初的1982年,文壇曾有人要批判王蒙的現代派小說《春之聲》、《夜的眼》、《海的夢》,也是胡喬木為之解圍的(見王蒙文《不成樣子的懷念》)。最有意思的是,他在去南方考察時,竟然去廈門鼓浪嶼到當時新生代的女詩人舒婷家中做客并與之相談甚歡。這是老人禮賢下士之舉。
胡喬木何許人也?他當過毛澤東的秘書,中央政治局秘書,中共中央秘書長和中央政治局委員。在才智上,他與外交才子喬冠華被譽為“南北喬”,可謂中華的一代風流。盡管他一生的命運也曾幾度沉浮,也曾留下身不由己時的人文缺憾,但其關注中華文化的興衰始終如一,這給后來的文化人,留下了一篇永難忘卻的文史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