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接觸谷運龍先生的作品是在《草地》雜志上發表的那篇散文《家鄉的鹽菜花》,讀完,深深被作者深厚的羌文化底蘊所折服,他思接千載,天馬行空的聯想,對故鄉的歷史、對羌文化滲透著的領悟力,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后又接觸到他的另幾篇著作,諸如《岷江河,母親的河》、《家有半坑破爛鞋》、《淘金》、《莊稼人的感覺》等作品。每每讀完這些作品,總想寫點什么,而一直未敢動筆,只怕自己的看法太浮淺,甚至落入俗套。
可以這樣說,在目前文壇泥沙俱下、日益堪憂的情況下,谷運龍先生獨樹一幟的寫作風格,開辟了我州乃至整個西部少數民族地區散文創作的新文風。一方面,他的散文作品氣勢磅礴,瀟灑自然,一氣呵成,讓讀者也隨著他的情緒時而崇拜、向往自然,時而對羌文化歷史深沉憤慨;另一方面,他一唱三嘆,一步一回首,低沉的調子,悲愴的氛圍,一次次讓我們去思考羌民族歷史及我們生活的環境和人生。作為一個本土文化意識較強,頗具民族歷史責任感的散文作者,特別是一個從事著繁忙的政黨工作者,盡管行走匆匆,卻常能俯仰古今,見微知著,從羌民族塵封的史料和故鄉那平淡無奇的山水中挖掘出深厚的內涵,進而做到歷史與現實相溝通,哲理與形象相交融。這的確不容易。
運龍先生的散文作品中始終貫穿著一條鮮明的主線,那就是對羌民族歷史、文化的追溯,思索和反問,與其他一些所謂文化散文家相似,運龍先生的作品更透著幾絲靈性與活潑,盡管表達的內容是濃重的。運龍先生利用他淵博的歷史知識,豐厚的羌文化功底,將羌民族的歷史與文化契合,將羌民族的歷史寫活、展現,引起我們反思、追問,作為一個在民族地區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他的作品已滲透了文人的憂患意識和良知,這點也許是最重要的。
在閱讀谷運龍先生的散文時,我始終有這樣一個感覺,那就是典雅、靈動如詩般的語言是谷運龍先生散文的特色。谷運龍先生對語言有一種超強的領悟力和駕馭能力,他的散文追求一種情理交融的雅致語言,并且“語言在抒情中融著歷史理性,在歷史敘述中也透露著生命哲理”。也許,這應該是一個詩歌創作提得很多的話題,作為詩歌寫作者,幾乎每一個人都很注意詩的語言,但是,很少有人提起散文的語言問題。就目前對散文這一體材來講,因為散文創作延伸的空間相對要比小說和詩歌要大,再加上散文在創作形式上的隨意性,使得許多散文創作者并不是很在意行文中的語言,但是,應該說,散文其實是一種很注意語言的文體。谷運龍先生的作品就是這樣,每一個閱讀者,當他記住谷運龍先生的一篇好散文的時候,往往會構成多方面的閱讀樂趣或者思考碰撞。其中就包括這篇散文的語言特色。至少我是這樣的感覺。比如他在《家有半坑破爛鞋》的結尾中這樣寫道:“從那堆不同年代不同質地的破鞋中,我聽見歷史長河的哭泣淺唱。那條路,那條故鄉生活的路時而伸直入云時而彎曲入淵。那堆破鞋聚積著父母夏日的酷暑冬目的嚴寒。結晶著他們在那地頭山林邁著萬古單調而繁雜的步履的堅韌和剛毅……”。這些文字始終給人以思考,給人以遐想,令人回味無窮。
阿.托爾斯泰說過:“在藝術語言中最重要的是動詞”,“要是你找到了準確的動詞,那你就可以安心地繼續寫你的句子。”作家巧用一個動詞往往會使整個句子一下活躍起來,給讀者傳遞的語言信息量也為之增大。運用動詞精彩的例子,在谷運龍先生的散文中屢見不鮮。例如他在《莊稼人的感覺》中描寫酸菜面塊的制作過程時是這樣寫的:“……在火圈上先燒開湯,將洗凈切成條狀的洋芋(最好是去皮)煮成九分熟(不能太熟、太熟后洋芋會爛成一鍋淀粉,亦不能太硬,太硬去不了洋芋的山味兒),爾后將洋芋打撈起來,把面塊兒(面要和得好,皮要趕得勻,不能太薄,太薄易煮化,不能太厚,太厚不入味兒,以香棍厚薄為宜)倒下后,待煮開將酸菜和撈起的洋芋倒入,用瓢將臘豬膘化成油后傾入,整道工序便完成了……”其中的“洗”、“切”、“撈”、“化”、“倒”、“傾”等動詞,把羌族人做面塊的過程寫得活靈活現,令人對羌民族的勤勞和聰明智慧肅然起敬。這為后來表現羌族人民勤勞善良這一主題作了有力的鋪墊,前后映襯,相得益彰。
谷運龍先生在他的散文中選擇恰當的、富有詩意、表現力的語言加以表達,這些語言具有詩的美感,從而把復雜深刻的歷史思想和文化說得深入淺出,平易近人,可讀性很強。比如他在《岷江河,母親的河》這篇散文的開篇就這樣寫道:“是紅樺飄飛的一個秋天,我獨自站在弓杠嶺一塊黃蔬蔬的草坪上,眺望那條在秋陽下爍之閃光的小溪。她歡快地跳躍,全然沒有絲毫的嬌小和軟弱,那條狹長的土溝即是被她切割的杰作:一種向往的激烈和一種追求的渴盼,成為一種歷史的久遠和一種未來的追念。這就是岷江的源頭,是岷山的血液……”我們不難看出,開始作者便選擇恰當的、富有詩意和表現力的語言對岷江源頭的自然環境進行表述,接著筆風一轉,把偉大岷江的歷史思想和文化展現在讀者面前。同時,在這篇散文中,作者還巧妙地運用整段排比、比喻等修辭手法,如“是紅樺飄飛的一個秋天,我獨自站在弓杠嶺一塊黃蔬蔬的草坪上……;是一個暑熱的夏日,我站在被譽世界之最的樂山大佛上方……;是一個瀟瀟寒雨的冬日,臘梅花正點點怒放于離堆公園前,黃黃的瑩瑩的香香的。我站在寶瓶口上……”,這些大段的排比,增強了語言表達的力度,構成了一種語言的氣勢,使語言不矯揉造作,裝腔作勢,平淡無味,而富有了張力,富有了文采。
每一個散文創作者都會在他的創作過程中追求個性化特色。但是,從基本功來講,散文創作者在語言文字的錘煉,卻是一個伴隨其終生的過程。他要在創作中不斷尋找屬于自己的語言風格,最后尋找到適合于自己的語言特色,一個散文創作者,只有抵達這一狀態,才能算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作家。多種表達方式的綜合運用是谷運龍散文的顯著特點。綜觀運龍先生的散文作品,只要我們稍微細心觀察,就會發現他嫻熟地運用了描寫、議論、抒情等多種表達方式,還采用了小說筆法、戲劇的筆法、鏡頭特寫等多種手法,這對于烘托主題,使文章內涵更深刻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首先,谷運龍先生深諳中國人的閱讀習慣,他憑借小說這種文體,使他的作品為廣大讀者所接受。首先小說的要素之一是故事,谷運龍先生是一個比較善于構建故事,甚至是很多鄉土氣息和傳奇色彩很濃的故事,如《家有半坑破爛鞋》寫到“腳大江山穩”這個故事,通過父親和母親的對話把勤勞善良的故鄉人刻畫的淋漓盡致,把羌族婦女打制“千層底布鞋”這一民間藝術品進行了巧妙的描寫;寫《莊稼人的感覺》,思緒飄逸,引敘出“大躍進”時代“放衛星”的故事,并通過故鄉的花山歌來展示純樸的羌民族的淳樸的鄉土文化氣息,進而更深意義闡述故鄉羌民族文化性的構成;其次小說的要素之二是細節。谷運龍先生的散文中常常見到栩栩如生的描繪,靠細節構筑成優美深邃的詩情畫意。比如在《莊稼人的感覺》中他這樣寫道:“……羌人把酸菜熬成湯,蘸著稠稠的玉米攪團,把生活做成自己獨特的風味食品;羌人把酸菜傾入面塊內,面塊成了酸菜面塊,從從屬的地位躍上主要的地位,把淡而不戀的飯食升華為一種百吃不厭時時留戀的日子;羌人在酩丁大醉時,舀一碗酸水喝,醉步搖曳的羌寨頓時神清氣爽……”從這些細節描寫中,我們不僅感受到了羌民族濃郁的生活氣息,更了解到了羌民族純真的文化特色。
從我的閱讀經驗來看,目前在散文創作上比較有特色的、看上去很另類的散文作家,曾經寫過多年的詩歌,甚至至今還在寫詩歌,他們多年詩歌創作的經驗,造就了對語言把握的超強能力和對詞語高度的敏感,這使得他們在創作中能夠做到語言表述的超強度擴張和思想表達的深度展示,再加上詩歌語言打破了讀者經驗中形成的習慣,給閱讀帶來了強烈的新鮮感。谷運龍先生在創作散文之前是從事文秘工作的,他曾經在阿曲河畔深情地告訴我:我在散文中追求的場景,會使有些段落寫法上近似小說,但小說的場景是虛構的,而我的散文中的情景,則力求真實。這些話我們還可以從《岷江河,母親的河》中找到印證,如在岷江源頭弓杠嶺那久久佇立的儀態,復雜的心理情緒都可作為劇場的一個場景。還如《淘金》等篇章,只要略改一下就可搬上舞臺。因此,這些經過藝術處理的文章,充滿了閱讀張力,常能提升讀者的閱讀興趣與境界。所以,我們與其說谷運龍先生是一位咱們羌族中一位富有成就的散文家,還不如說他是一位辯思的哲人,因為運龍先生散文的最大特色除了它濃郁的藝術味和文化味外,便是那種詩意的寫作風格,而構成這種風格的,恰好就是那種雅致高貴的憂傷,神馳古今的浪漫,充滿終極關懷的文化品位。比如他在《羌山文叢》一書的《序》中《想說的幾句話》一文中這樣寫道:“一壇咂酒開封了。這是一壇釀制不久的酒,發酵得好,盡管嫩,卻也氤氳起清涼的怡香……這是一個多么古老的民族,五千年呀,戰戰兢兢地走到今天,去他媽的《史記》,去他媽的《資治通鑒》,竟沒有記錄下這個曾經多么偉岸民族的喜怒哀樂……”“我們的祖先講述了五千年卻沒有記錄,這是我們的悲哀。我們的祖先發酵了五千年卻沒有啟封,這是我們的財富。我們應該背上行囊在鋪陳了五千年的牧草茵茵、牧歌昂昂的原野上牧放我們還十分淺薄的文字。當我們中的某一人一旦碰碎了爾瑪人陳釀老酒的封蓋,沖天的醇冽一定會迷醉整個世界。”這是一個多么殷切的期盼啊,然而,這“陳釀老酒的封蓋”卻終于被谷運龍先生本人不經意間給碰碎了,那“沖天的醇冽”不就是他的那本《谷運龍散文選》嗎?!
就散文創作來看,很大一部分作者最初開始寫作的時候,并不是寫散文的,他們往往來自小說和詩歌兩個文體的創作過渡。有的作者,寫作散文只是其他文體的附屬產物,但是他們的散文創作并不比他們重點創作的文體的成績差,甚至有一些作家,散文創作的成績遠遠地超過了他們以前從事的文體所取得的成績。其實,他們以前創作的文體所具備的特質,運用到散文創作中來以后,形成了特別的散文風格,才給他們帶來了殊榮。谷運龍先生也不例外,首先,他在追求表達的主題上,是力求表達自己,還是外部事物,這本身就是一對矛盾,如何將其協調婦,實乃智者所為。而我始終認為,能夠表達自己真情,就是好的,不必太拘泥于章法,本身“文無定法”,但同時也漸漸發現,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也不能總沉浸在小我的憂傷溫情的封閉世界中,我們還要時不時地抬抬頭,仰望一下古今,仰望一下中外,這個時代缺少一份大氣、恢弘,但我們的文章卻不能圈囿如此,我們也須懷著一份博大的文化良知。其次,對語言的考究上。谷運龍先生散文的語言非常考究,字字句句都是經過精雕細琢的。高爾基曾經說過:“文學的第一要素是語言,”“文學是籍語言文字作雕塑描寫的藝術。”谷運龍先生的散文的語言特色遠不止我們以上所談的那些。然而僅就以上所談及的,也許可以窺豹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