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春天,我看到很多人牽著馬從村莊經過。衛兵對我說,這是去松州城的商人。這些人在村莊呆了幾天,衛兵的小酒館便從地球上消失了。
我小的時候,記憶非常好。
我時常看到教書的先生坐在小酒館里。格林,還有我不認識的一些人坐在周圍。衛兵也坐下來。我也抽空坐下來。在酒館外面的草地上,我聽到了人們的對話。
天氣熱起來了。
外面的人越來越多了。
雨。銀子。草。
空氣干燥。糧食長不好。
我記下了這些話。我還記下了另外的話。我當時的記憶非常好。
我們的村莊在東面。裝束怪異的波斯人在西面。但是現在人們只能打這里經過,從春天走到秋天,穿過長安,去交換銀子、苜蓿、和茶葉。
見到小夏的時候,我給她說了這些話。我的表情比先生還驕傲。
小夏沒有和我說話。她關心的是村長的馬,現在草已經不長了。我看著小夏朝塔蘋山的方向走去。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
我們村子里一共有好多馬我沒有數過。但我知道村長有好多。我還知道衛兵沒有馬,格林也沒有。
我空著雙手經過村莊。我看到人們坐在春天的陽光下。草地上開著淡藍色的花。鷹在空中。青草的味道也在空中。
我在擔心村長的馬。我也知道草不長了。我在春天的村莊中行走。草地被外面來的人踩出了一道光芒。在光芒上行走的時候,我非常輕,但還是生生地覺得了疼。
我十二歲的時候,知道了這個村莊在地球的東面。我住在村子的最外面。我給有錢的人放馬。我給沒錢的人拾柴擔水。村子里的人對我不錯。有一次,我還喝了一碗衛兵釀的酒,我不小心將鼻血灑在了酒里。
格林比我大一歲。數年前,我出現在村子里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理我。頭發花白的李婆婆給我炒了土豆。格林站在花紅樹下看著我。
我9歲以后,開始去森林里采蘑菇。在布口袋中裝滿橘黃、清翠的掃帚菌。比我的手掌還要柔和。灌木叢中不斷有野雞在跳躍。我看到溫熱的光影在森林里穿梭。格林穿著鎖子甲在捕捉藍馬雞和獾。
人們羨慕格林有一個師傅。沒有人敢讓格林去放馬。村子中將要出一個最好的獵人。
而我只能去找小夏。小夏的馬越來越瘦。要和小夏一樣了。我其實可以帶她去一個水草豐盛的地方。
我放牧的馬,在塔蘋山下面,一個叫進安的草原上靜靜地吃草。這里沒有讓我疼痛的光芒。在草地上飛奔的人只有我。頭發被風吹亂了我也看不見。小夏在哪里我也看不見。饅頭和土豆我也看不見。
我也不是真的看不見。我在幽靜的草地上行走。我來到一個小溪旁。這里有許多樹。樹上開著花。淺淡的紅原花。花香撲面。花香讓我深深抬頭。我打了一個噴嚏,花瓣便從天空落了下來。這時我看到了頭發,看到了小夏。花朵掉進小溪中,引來了魚。我捉了些魚,滿眼的溫熱光輝。我在原地將這些光輝消滅掉了。回去的時候,我看到村長的馬在遠處紛紛倒地。
你該早點告訴我進安還有魚。冬天過后,在衛兵的小酒館,小夏對我說。我搖著頭將碎銀子放在她手上。小夏轉身去打酒。
糧食和草枯萎許多時候了。下一個春天。再下一個春天。依然這樣。從外面過來的商人越來越多。村莊里的人越來越稀薄。
這樣奇怪的春天,只有李婆婆還在中午的陽光下靜靜地坐著。在許多寒冷的沒有土豆和饅頭的日子過去后,現在她成了村里唯一的老人。為糧食和雨水奔波的年輕人從她身旁經過。沒有人喊她李婆婆。沒有人關心她。
當村莊的草地上無處不在的光芒越來越深刻時,我清晰的記憶便開始慢慢消退了。
到了1983年的春天。依然有很多人牽著馬從村莊經過。這和我沒有任何關系。人們只能在春天,經過這個村子,再經過夏天和秋天,在下雪前趕到松州城,和鎮上的人們交換銀子、苜蓿、和茶葉。這我知道。
然而。現在,這些人被攔下來了。在1983年的春天。在小酒館外面的攔柵前被衛兵給攔下來了。
我牽著別人的馬,回到村口時,正好看到衛兵和一群人攔住了一支馬隊的去路。衛兵站在最前面。村里的人在后面,手中系著索子,在馬隊前面持續地掄出圓圈,空氣中發出嗖、嗖的聲音。
我們要銀子。我聽到衛兵說我們要銀子。
銀子!外來的聲音從馬上跳了下來。
從我們村子過,要給我們銀子。村里的人說。
不可能給你們。
不給不行。衛兵臉通紅。村里的人不斷從酒館走出來。
但我們沒有銀子。
不可能沒有。
苜蓿可以不?紫衣人說。苜蓿不要。夜光杯行不行?不行。
留下一半銀子,我放你們過去。衛兵冷靜地說。黃昏中從沒有出現過的畫面讓小夏在酒館門口輕微地戰抖。
我在衛兵的后面站著,不斷地看小夏。這時候格林來了。格林好像一陣風一樣從村子另一頭奔了過來。
格林來到人群中,開口說,衛兵,我來要一些土豆。格林這個時候來問衛兵要土豆。
衛兵沒有理格林。格林盯著衛兵。
我告訴格林衛兵正在問這群外地人要銀子。這些人破壞了村子里的草和糧食。衛兵對格林說。
這我知道。但是現在,我只要一些土豆。格林說出這句奇怪的話。周圍發出了唏噓。
接著格林和衛兵開始在人群中搖擺起來。碎布和塵埃在空氣中糾纏。地上不長草幾年了。衛兵是村子里最強壯的人。格林是村子里最有前途的獵人。天暗下來,格林留下一根獐子腿,帶著一塊土豆離開了。衛兵擦著臉上的汗,給對面的人說,我們只要銀子。衛兵繼續要銀子。
馬隊上的人開始從褡褳里往外取東西。我認為衛兵們即將得到白花花的銀子了。這些銀子沒有我的。我清楚。天黑下來,我牽著馬離開了。
走進村子時,我聽到了人們低聲說話的聲音。我還看到了炊煙。我走到村子中央。鉆進一間用金黃的干草筑成的房子里。李婆婆坐在火塘旁數手中的珠子。格林正低著頭仔細地削土豆。
我喊了一聲李婆婆。李婆婆沒有看我。李婆婆不斷地數手中的珠子。李婆婆只能重復數珠子。李婆婆沒有力氣答應我了。
格林用電火石點燃燈。將土豆放在清水里。土豆變得光滑和圣潔。看到村子里的光芒沒有,格林看著我。
我看到了。我接著說,光芒讓我疼痛。
我們要離開這里了。
今天晚上嗎?
天明好背婆婆走路。格林說,到有草和糧食的村莊來找我們。
我向外面走去。我的馬在等我。李婆婆突然地咳嗽。回過頭,我看到土豆從格林手中滑落,掉到地下了。這兩年,旱獺洞星羅棋布,村里的小孩走著走著便不見了。我看著格林打了一仗換來的土豆掉到地下去了,我非常難過。格林為了尋回土豆。滿手血跡。
我看著格林空空的雙手。我看著格林滿眼淚水。
天明以后,我牽著別人的馬往村外走。進安的草也枯萎了。我只有牽著馬往塔蘋山的方向走去。
我看到衛兵和一群人。衛兵坐在光芒四射的地上。村里的人坐在周圍,手中系著索子,但是并沒有在馬隊前面持續地掄出圓圈。空氣中充滿干燥和艱難的味道。
不能從村子經過。衛兵這個時候說,銀子不要了。
人們說,我們不要銀子了。
我看到小夏露出了笑容。我好久沒有看到小夏的笑容了。我的眼前變得溫熱起來。我牽著馬離開了。我遠遠地回頭望,我看到馬隊的人開始從褡褳里往外取東西。
好像硫磺、草蓑、嵫石。格林往獵槍中裝過的東西。看不清楚,肯定不是銀子。
我迎著滿眼的光芒行走。走著,走著,我開始搖晃。在倒地的同時,我轉過頭,看著遠處的村莊。我看著村莊象灌木叢中的野雞一樣跳躍。我看著身旁的馬開始往地下掉。我看著大地開始像花朵一樣開放了。
我兩手空空。說不出一句話。
1983年的春天,我牽著馬從村莊經過。我看到小夏站在小酒館外。后來衛兵的小酒館便從地球上消失了。一個叫做傾城的村莊也從地球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