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盈盈的清晨（外一篇）

首先唱起歌的是鳥，通常是幾只麻雀，有時也有斑鳩，它們在屋后的樹上叫個不停!仿佛在商議一日的計劃和安捧，又仿佛是在誦詩：天亮了!在鳥鳴聲中睜開眼睛，木板的窗戶里早就透出光線了!揉揉眼睛，深深吸吸氣，空氣里有股好聞的濕濕的潤潤的味道，那是遠山的霧氣、露水和泥土的味道，是樹葉的清香和新打開的花朵的味道!天亮了，這是個露水盈盈的清晨!起床打開窗!真的是個有霧的清晨!從瓦房頂望出去，遠遠的遠山和田野里，霧蒙蒙的，全是霧!霧里的青山和田野顯得神秘而耐人遐想：仿佛那里有某種謎底等著我們去揭開!是一句話，一句詩，一棵樹上的葉子，鳥巢，還是花朵，全都是未知數!可以肯定是，這些游動的霧帶著好聞的味道帶著誘人的味道!它們一股勁地往我的鼻翼里鉆往我的骨子里鉆!這份愜意與舒適讓人留戀也讓人激動!它讓我感覺到這是一個嶄新的一天，全新的開始!

透過木格窗，我看到牛圈里牛開始探頭探腦!它們不安分地心里肯定在想著那些帶著露珠的青草是多么的美味!我在木格窗后看牛，牛們也抬頭看著我!時或還用彎彎的牛角擦拭著圈門!是啊，是該上山放牛的時候了：伸伸懶腰，我奔下樓去!放牛是鄉村孩子力所能及的能做的農事了!更何況，放牛還可以任心使心地玩呢!剛打開房門，更濕潤的氣流一擁而入：看院子里的雞冠花和李子樹上，都綴滿了千百萬顆晶瑩閃爍的珍珠!它們搖頭晃腦看著我，頭發零亂的我，似乎感到有些新奇又有些好笑，所以一陣輕風過，它們竟然忍俊不禁“咯咯咯”地笑出聲來，就在這花枝亂顫的笑聲里，露珠兒“噼噼叭叭”砸了一地，變成地上星星點點的水斑，沒過多大一會兒，又變成水蒸氣消逝了!而那些綠綠的樹葉上，新的露水又開始招搖開來!露水盈盈的清晨總是那么的可愛!不經意地一抬頭，瓦房頂上那些蒲公英啊苔蘚啊之類的植物身上，竟然也掛滿了珍珠!牛們在圈里等得不耐煩了!它們開始用角撞著木門!它們肯定也把我當作這個清晨的一滴露水珠了!母親慈愛的沖出牛圈喝了聲“看把你急得!馬上就走啦!”就在母親的話音里，我打開圈門!牛聽話地出來了。水?？偸切郧闇睾停鼈儾粫缓鰞壕屯T外躥，總會輕輕地用舌頭來舔舔我的手背，等我一聲令下才不緊不慢邁步出發!

而與此同時，村子里的路上，家家戶戶的牛都出來了，整個村子都是牛的哞哞聲和蹄子清脆落下的聲音!露水盈盈的清晨濕氣很重，只一會兒，我就感到自己的臉頰上手背上潤潤地，一摸是一把水!通往山中的小路旁、房屋間、籬笆邊，村里人種的石榴開得正紅，在清晨的風中，遠遠看去，像霧嵐里星星點點的火焰，走近一看，葉子上、花朵上全都是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露水珠在葉子上，是綠的；在花朵上是紅的!不知是那頭牛過去就著石榴樹蹭癢!露水珠落了一地!那些花瓣也飄飄蕩蕩落了一地!煞是美麗!而一些初結成的小石榴果在枝頭搖晃著，濕漉漉的小腦袋很是可愛!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這就是韓愈詩中“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間時見子初成”的景象!出了村上了山，我們的小褲腿不一會兒全濕了，那些小露水珠兒被我們跑來躥去全變成水了!沾起露水長得好，我們不用擔心會生病啊什么的，這些涼涼的小水珠兒用不了多久就會干了!有時閑著沒事，我就會用手指頭去玩水珍珠，看著它們一顆一顆在掌心里融化!那些涼意一直爽到心底!我想，這些水珍珠肯定是融成我心底的一部分了!有時，我們會呆到樹下，看著牛們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吃草!吃一會兒又抬一會頭，仿佛在想心事一樣!樹上時或有露珠落下，落在我頭發上和臉上!有時無數顆露珠落下，那些輕輕的聲響總被我當成音樂!上面樹葉的露珠敲打著下面樹葉，下面的樹葉承受不了露珠的重量，更大的露珠又打在下面的葉片上……樹葉動了，熱鬧極了!有一些時候我高興得歡天喜地，我感到那些音樂會似乎是專門為我安捧的一樣!我因為上山了，才能碰到這美麗的露珠!而露珠因為看到我了，才會那么的高興與激動!牛鼓鼓囊囊的肚皮濕濕的，在陽光底下彌漫著白色的氣體!記得好多個露水盈盈的清晨我都去放牛，那時候我剛剛聽父親講過牛郎織女的故事!我一直把我們家的那頭牛當成是神牛，我相信總有一天它們帶著到天上去，去看那些神仙去吃那些蟠桃仙果，去看波光閃閃的銀河……陽光下的草閃閃發光，牛閃閃發光，我的目光閃閃發光!輕輕摸摸這些可愛的水珠，在它的滋潤下我覺得自己也會長得特別地快特別的好!要不，一個夏天剛過，我的個頭就躥起來了，我的鞋子就變小不夠穿了!

太陽漸漸升高了!太陽暖暖的!露珠們全都金黃色閃閃的!我的身上暖暖的，心里在也暖暖的!露珠在陽光下光彩奪目，我也在陽光下光彩奪目!沒過多久，露珠就消失了!而我，依舊在陽光下光彩奪目自由自在地跑著跳著!像一顆更大的、更晶瑩的露珠!草地和山坡是我們的樂園，是我們的天堂!遠遠地主，村落在陽光里清清晰晰，家家戶戶的屋頂又開始冒起了氤氤氳氳的炊煙!輕輕甩甩牛鞭子，該是回家的時候了!這時候，一些背陰地方，露水還在滴答、滴答地落著……

在草垛上

這樣的時刻不會有人打擾我，我隨意躺在草垛上。仰面看天，天太深太藍，深得讓人無法想象里面究竟藏著多少的秘密多少的神話和傳說。云朵太白太凈!它們浮在空中一動不動。云朵是悠閑的，草垛里的我也是悠閑的。暖暖的陽光把草垛照成金黃色，也把我照成金黃色。這時我感到自己就像稻草上還沒收獲的一粒谷粒，陽光把我照成飽滿而有植物的香味。我在草垛間。草垛在村子里。草垛里除了我，就是一個靜寂的午后。偶爾出現的，是一群前來覓食的雞，它們東刨刨西啄啄，弄得一身的土，又抖動身子把沙土清凈!吃飽了。它們會心滿意足地找一處樹蔭伏身身子睡覺，或到更遠的地方去閑游。當然也會有幾只麻雀飛到草垛尖上，東張西望看看，也有一些麻雀會歪著頭好奇地盯著我看，而同樣好奇的我也會盯著這些黑眼睛的小鳥們想，它們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這樣的對話顯得意味深遠。和幾只麻雀的對視與觀察。總會讓我生出無數稀奇古怪的想法來。當然，人和鳥對話的結果是，鳥們拍拍翅膀飛走了，而我卻還呆在草垛上羨慕地想長出翅膀來，飛到遠方的遠方去看看。

松軟的稻草在身上下，陽光好聞的味道在周圍。頭頂上還會有一棵老樹的樹蔭像天然的綠色大傘一樣遮在我的頭頂。時序已是秋天，有些樹葉還翠綠著，有些卻已呈現出金黃色。偶或有風指拂過，金黃色的樹葉們就像天女散花一樣潑灑下來，飄飄揚揚，煞是美麗!它們或落到我的頭上，或落到我的臉頰上，或在我的眼中飄，飄，飄……在秋天的草垛上以一種仰視的角度觀看落葉的舞姿。我能非常清楚地看見整個葉落歸根的過程!風中輕輕的舞動，看似隨意的縱身一躍，把更美的舞姿展現在空中，最后輕輕劃過空氣，戛然落地……在草垛上，輕輕撫摸一片黃中帶綠的葉片，我相信，葉子根本就沒死去，它們只是換了一種生命存在的方式罷了!因為，童年的我篤信，就在這片葉子落下的樹枝上，春天一到，它同樣會長出一片一模一樣的葉子!于是我也相信，我老去的奶奶被埋進土里，她并沒有離開我們，她只是換了一種生命存在的方式!有時，她會是墳上開出的一朵花，有時，她是上面長出的一棵小樹，有時，她還會笑吟吟地走進我的夢里!

我在草垛上，我不用循規蹈矩坐有坐像站有站樣，我可以做鬼臉彎身子曲腿弓背只要自己舒適!仰面躺累了，我可以拄著腮爬在草上看遠處，看田野里那些收獲之后光禿禿的景象，看牛和馬們低頭在吃草，看勞作的人們不緊不慢做著農活……秋天的鄉村時光是緩慢清閑的，一切都不用趕時間!豐收的喜悅飄在村前村后、田野和山崗!人們見面時都是歡笑的!農活完了。大人們也不會指責孩子貪玩，這段時間本來就是屬于玩的!就在這樣的矚望和胡思亂想里我沉沉睡去。睡夢中的我又夢見自己長出翅膀來，可以隨意地飛翔，飛到很遠的遠方，看更多的河流看更高的山崗，還有一堆接一堆的草垛。

而在我沉入夢鄉時，金黃色的草垛依舊平靜安詳，注視著我也注視著村子里的一切!只到我醒來，她同樣目光安詳慈愛地看著我拍拍身上的草，而后跳下草垛，頭也不回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