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早說過,老年人常喜回憶以往。我不到老年。我只是年近半百。但我走過的這近半個世紀,卻是滄海桑田的風雨歷程。畢竟過去了,但我想到了“歷史”這個詞。而我說的歷史,又絕沒有司馬遷的那般厚重,只不過是些碎片罷了。
然而,有些碎片老是擊中我,在我冬天擁爐而坐時,在我夏天陽臺納涼時,完全下意識地,它就在大腦屏幕上放映起來了。
1.寒食節,想起了介子推
說起清明節,大家就都知道是上墳掃墓祭奠祖先的日子.但要說起清明前兩天的這個寒食節,恐怕沒有多少人,包括讀書人文化人記得起的了。
清明的前幾天,許多人或步行去近郊掃墓,或乘車去遠點的地方祭祖,攜雛將婦,走在楊花飄絮里,走在細雨霏霏里,或走在明媚的春光中,傍晚歸來時,采一大抱七里香花,或采回些香椿蕨菜之類的野菜來,興高采烈,喜氣洋洋。莊嚴的祭祖之節也成了今人春游的一個由頭了。看著這些情景,我卻想起了寒食節,想起了應該紀念一下介子推先生。
的確,不該忘記介子推先生,尤其是尚未被世俗的油漬浸透靈魂的知識分子們。
凡翻過幾頁東周歷史的人就都還記得,可以與主公重耳共患難一十九年的人,可以為主公重耳刳骨割股的人,介子推是何等的赤膽忠心?是何等的勞苦功高?然而,在勝利之后,在公子成為晉王之后,許多人封妻蔭子,得到厚賞,或官爵,或金錢,或封地,一個個把盞臨風,彈冠相慶。而介子推先生默無聲息,悄然隱去。他背著高齡的母親,一步一步捱上綿上山,秸草為廬,采薇度日,遠離塵囂,終不下山。縱是晉王親請,許以高官厚祿,縱是大火燒山,母子以身殉難,也不改志向。富貴不淫,威武不屈,貧賤不移,這樣的操守,這樣的氣節,世上能有幾人?
所以,我以為,介子推是中國文人中最有骨氣的一個!
看看如今世態,百般丑惡,有人爭功,有人邀寵,有人貪天功為已有,有人為封賞不擇手段,有人也曾讀書卻腹無詩文一肚子市儈,有人奴顏媚骨俗不可耐視斯文如草芥。這些人,如果還算知識分子文化人的話,他們的那縷靈魂,將來如何見得高風亮節的介先生?
我并非倡導寒食節家家禁動煙火,但在心里憶憶介子推先生這位古代知識分子的榜樣,或許可以沖洗掉心靈上沾染的一些世俗的污垢。寒食節那天晚上,我草就了兩首四言八句:
之一
從亡顛沛十九年,刳股俸君心赤丹。
龍成氣候蛇有穴,公隱綿上蛟無淵。
狐偃投璧受上賞,解張懸書諫下怨。
蒼天不忍晉人火,細雨霏霏濕衣衫。
之二
綿上采薇強果腹,不仕廟堂享君祿。
朝霞暮靄逐禽戲,春風秋雨折枝舞。
堪憐公子無情火,最羨先生有錚骨。
后人只覓杏花村,可識寒食青山路?
作為當代鄉村讀書人,我用這兩首順口溜,來抒發對這位古代先賢的崇敬和懷念。我把這兩首順口溜,當作清明節的紙錢燒化,奉奠給兩千多年前的綿上山,奉奠給古代讀書人介子推先生。
2.又到清明
又到清明,一個捧菊懷人的哀情日子,一個掃墳祭祖的民間老節。
紛紛揚花如雪,霏霏細雨如絲。有人在小城背后的山坡上,給先人墳頭挑錢掛紙,焚香點蠟,壘掃墓土。如今沒了家族祠堂,也不做清明大會認宗拜親了。清明節的儀式,也不過如此而已。
這漫天飄灑的如雪的揚花和如絲的細雨,攪人心緒,把我的思緒牽往過去,牽往深深的憶念之中。
首先想起了養父。他已故去二十多年了。他前半輩子是地主家的長工,后半輩子作了共產黨的干部。作長工積勞成疾,作干部嘔心瀝血,終于在花甲之時,倒在了工作崗位上,無疾而終。待我趕回去時,那些熱情而純樸的山村鄉親們,早把出殯的工作準備就緒。人們懷著悲哀的心情,把他安頓在小鎮背后高高的山崗上,讓他每天最先沐浴到山鄉的太陽。
生父也故離十多年了。他生活的時代決定著他貧窮而辛苦的一生。臨終前生了幾十天病,近八十的歲數,經不起送外地治療的折騰。老家的五個兄妹及其家人,輪流著悉心照料,竭盡了孝道。特別是我嫂子和弟媳,勝過許多人的親生閨女,其間,我曾回去看望過父親兩次,終因工作原因,忠孝不能兩全。那年清明前不久的一天,等我趕回老家時,看到的只是房后山坡上的一座新墳了。
為了人生責任,也為了生計緣故,年年清明,我很難回家鄉,在老人們墳前化幾張紙錢,培幾鋤墓土,祭掃叩拜一番。我只能朝著家鄉方向,在心里默念,遙寄哀思和懷念。老人們定會理解我,因為他們都支持我的工作。我干好工作取得成績,就是對他們最好的祭奠。
為人子,懷念父輩,世之常理;為人學生,懷念已故的老師,也是人之常情。過去家神牌上“天地君親師”,“親”過了就是“師”字,這如何不令我在清明節里懷念已故的老師呢?我的小學啟蒙老師伏秀珍,我的初中語文老師劉順學,我的師范語文老師廖順華,他都教授了我文化知識,教會了我謀生的技能,也教給了我許多做人的道理。他們傳道授業解惑,用畢生心血書寫出教育事業的華章。如今,他們都先后故去,步入天國圣地了。我曾寫過一篇《逝者如斯夫》紀念他們。今天又到清明,人們都在祭奠著先人,可我卻連這些老師的墳墓在何處也不知道。我不知道紙錢該掛往哪里,菊花該獻在哪里,哀思和懷念該寄往哪里。在這細雨霏霏的清明節,縱是有時間給老師們掃一掃墓,也無從做起了。只有在心里,在內心深處,默默地念道一聲:老師,走好。
感謝清明,感謝這個年年使我想起先輩,想起故人的傳統節日。
3.拜謁秦陵
那年夏天,我們路過西安,一行人去拜謁秦陵。
始皇帝的墳墓,其實也就是一個圓形的大土丘,如一個巨大的饅頭,矗在湛藍的天幕里,沐在明媚的陽光下,并沒有影視作品里描寫墳墓那種陰森恐怖的感覺。
朋友們一下車,就急急忙忙攜幼扶老,頂著西北天空上火辣辣的日頭,去攀登通向墓頂上難以數清的臺階,去會晤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皇帝。前來拜遏的人不少,他們滿懷熱情,掛一臉榮幸,雖不及穆斯林赴麥加朝圣那般虔誠,但確也似乎想要感受到先人的幾分仙氣,來改變自己普通的人生命運。
我卻在陵園門口平地上,尋一樹濃陰,享受著三秦大地上盛夏八月天難得的涼快。朋友們以為我是幾天的旅途勞累,為我沒有登上偉人墳頭留下個腳印而遺憾。
然而,我不遺憾。如果那土饅頭頂上有宏偉壯觀的古代藝術,我會不辭勞苦上去欣賞勞動人民的勤勞和智慧,如同我滿懷驚嘆十分認真地觀瞻了兵馬俑一樣。但這墳墓,僅是一堆土丘,只不過是比鄉間荒地里的孤墳野墓大出許多倍的土丘而已。鄉間荒地里的孤墳野墓,一堆黃土,荊棘叢生,衰草萋萋。土里埋著的,也是平凡而普通的生命遺骸。但那些遺骸。與跟前這大土丘下的皇帝骨骸,并無多大差別。幾根朽骨,也許全化作了泥土。有如嬰兒出世的啼哭,有如老人辭世的咽氣,偉人與普通平民,無甚兩樣。
眾多的普通小草與某一株生于崖巔的偉岸大樹,無法比較出誰是平凡誰是崇高。作為生命,崇高偉大與普通平凡,其實相隔咫尺。秦始皇是偉人,但偉人與平民,同樣為血肉之軀,同樣食人間煙火,同樣呼吸同一個大氣層里的空氣。鄉間村氓引車賣漿,為柴米油鹽,勞苦一生,死后成一抔黃土;始皇帝轟轟烈烈,爭名利權勢,征戰一世,終也化黃土一抔。融入泥土,是卑賤的平民百姓生命最后的歸宿,也是高貴如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們實際的結局。如此說來,再多偉大的人物的陵寢,又有什么值得刻意膜拜虔心頂禮的呢?難道三叩九拜焚香化紙,就能感應沾染到偉人仙氣,自己從此崇高偉大或神或仙或王或帝起來不成?
那天,有一個情節倒很有趣。有位朋友登上墓頂,突然內急,尋土坡上四周無人,便在蘋果林里撒泡尿。這時,兀地里鉆出幾個戴紅袖箍的西北漢子,也不知是嬴氏家族第多少代后裔,或是六國貴胄們第多少代子孫,將他團團圍住,罰掉他好幾張鈔票。在離開西安的車上,他半自豪半解嘲地說,我在秦始皇頭上撒過尿。敘述這事,我既非倡導隨地解便,也決非嘲他阿Q。我更覺得普通平風與崇高偉大真的不遙遠。這位朋友是普通人,他卻與曾經威武赫赫不可一世的天子嬴政,作了一次相距數千年的幽默接觸。也許,他不枉此行。而我,此后到的所有地方,一直都不喜歡觀瞻帝王陵墓,無論乾陵定陵或是其他什么紀念堂——哪怕是別人認為世間最宏偉最美麗的墳墓,無論它安葬著多么偉大的人物。
這些年來,每當有人在我等普通草民面前充偉大時,我便不由得想起那年夏天,我們到西安拜謁秦陵的事情。
4.1976,草原之冬
1976,在如今40歲以上的人的記憶光盤里,這個阿拉伯數字組合,是很難抹掉的。
1976年冬天,是我這一生中覺得最寒冷的一季。涪江沿岸的桉樹,農家房后的竹子,凍枯了大半。涪江源頭黃羊關上的草原,到我離開那天,足有齊膝的大雪。那是11月下旬一個雪絮翻滾的日子,草原籠罩在一片銀色茫茫之中——銀色的天空,銀色的溝壑,銀色的山巒,連地震留下的漫山泥石流,都被潔白的六出冰花覆蓋個嚴嚴實實。一個銀白世界,白得晃人眼睛,令人眩暈,白得讓人覺著都不真實了。那情那景,不由得不想起“惟余莽莽”、“原馳蠟象”、“銀裝素裹”一類的詞句來。
我是兩月前到草原去的。最先聽到這個地名,便聯想到電影中蒙古草原那樣的一馬平川,無邊無垠,空曠高遠。我們站在解放牌汽車的“二樓”上,從縣城出發沿涪江西上,冒雨顛簸了一百二十里后,到了公路盡頭。那時地震慰問團趙紫陽姚連蔚剛走,沿途有不少軍車在運送救災物資,還有不少解放軍戰士在泥沼中清除公路塌方。我們步行十五里到黃羊關公社,又由社員帶路翻山越溝四十里,到天黑,才到達“松平大地震”的震中區草原大隊。第二天早上,鉆出地震棚,放眼四圍,全是高山深澗,絕壁陡崖,至今也不知這地名中的“原”字緣何而來。當然,我弄不清楚的問題,何止一個“原”字。
2004年的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坐在寫字臺前,我只寫幾句話便走了百多里路。而在1976年9月到草原,那是一番生與死的歷煉啊。大地震剛過個把月,大地時時都在驚恐地顫抖,余震頻頻,暴雨連連。沿黃羊河進去,兩邊高山的泥石流——當地人叫“奔流”,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巨石飛空,泥沙漫山,轟隆轟隆,滾滾而下,道路斷絕,河床壅塞。我們冒著瓢潑大雨,防著高空的飛石,瞅空在泥濘亂石灘上爬行。事后想,那不叫走路,那是在生死線上掙扎,是在鬼門關上穿梭,隨時都有成為烈士的可能。生命其實很脆弱,但所幸無恙,這歷險便成為我生命歷程的一筆寶貴財富。
1976年,我以縣革命委員會抗震救災工作隊隊員身份進駐草原。在我生命葉綠花紅的春天,這是一個頗令人羨慕很值得得意的身份。我們本是尚未畢業的中專校學生,20來歲的毛頭小伙,縣上領導一句話,就離開了課堂——不過,當時開門辦學,課堂幾乎在教室外,縱是在教室里,也是學習“兩報一刊”梁效的文章,進行“批鄧反右”的“偉大斗爭”。工作隊把女同學和身體差些的同學,分到條件稍好的大隊。我和李德旭同學。身強體壯,也可能還因為表決心時慷慨激昂便被分到條件最惡劣的震中區草原大隊。那時,我倒真認為是組織考驗我,給我鍛煉進步的機會哩。憑著“草原”這名兒給人的遐想,我興奮不已,欣然前往。
抗震救災工作隊本是9月中旬就該出發的。9月中旬的一個昏黃的下午,我們全校學生幫北山林場工人摘蘋果。果園里歡聲笑語,大家比賽誰能具有當年的“東野”解放軍過錦州,面對大紅熟透的蘋果不滴一涎的高尚品德。突然得到通知,四點鐘聽重要廣播。那時有線廣播村村通戶戶通,便于學習“最新指示”。我們集合在北山林場院里,聽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大海航行靠舵手》和《國際歌》。后來,播出訃告,沉痛宣告一代偉人巨星隕落。接著喇叭里是低沉悲壯的哀樂聲,院子里是一片哀號之聲,人們悲痛欲絕,有人甚至昏蹶倒地。這無異又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地震。滿園滿樹的大紅蘋果是無人再管了。我們這些“工農兵中專生”忙忙地趕回學校,做白花,扎花圈,設靈堂。幾天后,我們戴著忠字孝套滿心虔誠萬分悲痛地參加了世界上規模最大哭聲最多場面最隆重的追悼會。這一來,縣上的抗震救災工作隊便拖到9月下旬才成行。
1976年冬天我在草原的日子,很快也就度過了。縣農業局兩位干部作正副組長,我和李德旭作成員。起先,每天跟社員一起搭地震棚,背救災物資,上山挖洋芋,給社員們讀報紙。后來,隨著“批鄧反右”的深入,我們這些“文化人”便幫著大隊辦“大批判專欄”。隨手涂鴉鬼畫桃符,居然也搞出幾大版來。內容都是從報紙上抄,當地社員也沒幾個識字,便無人評價專欄的優劣,而我倒夜郎似地盲目得意了好一陣子。
1976年,中國大地上大事頻繁。到草原剛一個月那天,公社通知我們開緊急會議。會議傳達,“英明領袖華主席,一舉粉碎了四人幫”。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一場出人意料的特大地震啊!公社革委要求我們連夜返回,及時傳達,要做到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第二天工作隊組織社員游行,歡慶“打倒王張江姚的偉大勝利”。那是一次非常特別或許是舉世罕見的游行。在這海拔接近三千米的大山深處,全大隊百來個衣裳襤褸的藏漢兩族的老人婦女和一群臉都未洗干掙的小孩子,手拿“打倒四人幫”的小紙紅旗,在夾著冰凌的蕭瑟寒風中,呼著口號,滿臉嚴肅地在幾道地坎上轉悠了一圈。那情景令人想起歐洲中世紀的某種宗教儀式,或者古希臘的某種戲劇形式。
剛進11月,連續幾場大雪。地里那些尚未成熟便遭遇霜雪的玉米,一枝枝在風雪中不屈地挺立著,瑟瑟顫抖,仿佛在對抗冬天凜冽的嚴寒。雖然它們不停地抖落身上的冰雪,可仍被凍成了冰棍,山上的樹林早已凍成銅枝鐵干了。讓人真正體會了“天寒地凍”這個詞的含義。我只在那冰天雪地里熬了十幾天,但仿佛經歷了一生幾十年的寒冷。
1976年的地震,1976年冬天的寒冷,和1976年冬天名叫草原的那幅銀色茫茫的雪白世界,銘心刻骨,深深地錄入了我年輕的生命,如同永不消失的背景畫面,伴隨我走過了這幾十年的人生里程,從青春走到了我生命的秋天,直走向人生的未來,伴我擁抱每一天的太陽。
5.感激杜康
桌上,一杯白干,醇香四溢,引著我思緒的翅膀,在無限時間與空間里,自由自在地翩翩飛翔——我想起了古人杜康。
杜康先生對中國傳統的農業文明的偉大貢獻,遠不止于杯盞斗卮。傳說中的這位杜先生,集天地日月陰陽五谷之靈氣與精華,創造出一種能沖動血脈刺激神經寄托情感捧遣憂悶的美妙泉液,使得現實生活里許多性情中人,終生貪嗜沉迷,跳不出一個小小的卻又空間無限的杯中乾坤。
杜康這物,是激活生命的電,是燃燒熱情的油。它能使人英勇無畏,武二郎十八碗而過景陽崗,憑其壯膽;關云長片刻斬華雄,溫酒行義。它還能使人豪情頓生,曹孟德橫朔賦詩,對酒當歌;岳鵬舉振臂高呼:“直搗黃龍,與諸君痛飲!”它能使人生情趣陡增,柳郎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易安沉醉迷途,小船兒葦蕩中驚起鷗鷺。它也能使人文思泉涌,李太白斗酒詩百篇,世人耳熟能詳;陶淵明葛巾漉新醅,感嘆“心遠地自偏”。它更能使人顛三狂四,濟公和尚一手搖破扇,一手不離酒葫蘆,以怪誕行為闡釋佛家真諦;懷素先生狂舞狼毫,滿紙流淌出中華書法的奔放線條……佳釀美美,佳話多多。人們用這瓊漿玉液,把人生演繹出異彩紛呈的格外境界,壯懷激烈,慨當以慷。
初逢杜康者,一口下喉,必有辛辣之感,繼而又覺苦澀滿嘴。這便是生活的辛苦味道。酒便是你品味和咀嚼生活內涵個中真味的選擇之一。或喜或悲,或餞行或接風,或久別遇友,或獨遣寂寞,名目多而實質一,莫不三杯兩盞,能御晚來風急,豐富生活的內容和生命的意義。酒分貴賤,飲法有異。“小資”男女,或曲水流觴,或醉臥山亭,或坐于霓虹燈閃爍的朦朧窗前,弄半杯紅紅黃黃藍藍綠綠的不中不洋之物,慢啜細品。“大資”豪紳,開口便人頭馬XO,如同喝礦泉水一般。而如我等引車賣漿苦力“無資”之輩。偶在大排檔前,昏黃的街燈下,呼朋約伴,吆喝幾扎啤酒,就著幾串燒烤,猜拳行令,熱鬧一番。更多的是回到蝸居,自斟半碗,就幾口泡菜。有興致時,帶哼幾句不知名的小調,或再配一盅釅茶,瞅上幾眼電視的球賽轉播。這生活的美妙泉液,使人釋放出一天的勞累,令人格外愜意。
至于酒類繁多,什么黃酒米酒葡萄酒,至于酒能入藥,李時珍孫思邈有典所記,至于酒能淆亂心性,酒能祭祖祀神,或者能使蠢笨者聰明,或者使聰明人愚蠢,等等,在這篇短文里,我將不予涉及。但我強調這杜康之物,作為農業社會的象征,還承載濃濃的鄉情。山西人夸汾酒,河南人夸羊河大曲,貴州人夸茅苔,宜賓人喜五糧液,瀘州人喜老窖,成都人喜全興大曲,德陽人喜劍南春。“誰不說家鄉好”,誰不說家鄉的酒好呢?人和人的往來,人和情的糾纏,情和情的聚散,織就一張農業和血緣的交通網絡。每一站臺,甚至沿途,都飄散著濃郁的酒香。
涪源小城曾有家老酒廠,一直沒有知名品牌。十多年前,廠長辛女士廣征酒名,我作為一介鄉村耕讀之人,也胡謅個“涪源春”湊數,可終未入選。有位老先生取名“報恩酒”,一標中的。銷售立刻如芝麻開花,人們贊賞,領導高興,于是更廠名為“報恩”。
細細想來,“涪源春”固雅,卻無新意。“報恩酒”其實俗些,卻不乏特色。城中有著名的報恩古剎,紅墻碧瓦,古柏參天,洋溢著厚重的幽香的歷史韻味。寺內有“范公”古井一眼,泉洌而酒香,名出有典。再則,國人有“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之古訓,中國作為農業社會特征的傳統節日又多,端午、中秋、春節,多為家人團聚,子女盡孝之時,鄉情親情,沖這名,“報恩酒”便成了首選之禮。
酒因孝而飲,恩因心而生。報恩古寺,本為土官報效朝廷恩典而造的祈福之所。因寺而名酒,當屬倡導古樸純正的文明故俗道德倫常之風,也算精神文明建設,這是古人杜康先生也未料及的。縱是料及,也當理解甚至贊賞的。辛女士尋城中文化人,或詩或書,以志盛舉,我有幸忝列,便胡謅了兩節順口溜:
之一
龍安山水多靈秀,泉釀瓊液譽神州。
飲得報恩七分醉,王侯顯爵也作休。
之二
游子三節拜親人,高堂倫序座分定。
雙手捧出美佳釀,一片醇香為報恩。
朋友張先生將此書成條幅,辛女士把它掛進陳列室,我倒真豪灌了兩口,把自個兒整得醺醺然飄飄然。
冥冥三界中,生而為人,一幸也;億萬眾生里,生而為須眉,二幸也。如此幸運,理當“莫使金樽空對月”。而飲者百態。有人一經乙醇浸入脈管發酵血液,便錯亂靈魂,不知北在何方了。也有人仗賴酒精,追求似夢似幻的神仙感覺,麻醉腦髓,企圖以避世俗紅塵的萬般煩惱。而我,也曾滴酒不沾,也曾喝出毛病。我曾感覺到酒精點燃農民之子的血液,如野火燎原,熊熊燃燒。還似乎聽到過杜康之物如脫韁野馬,在我小溝小溪般逼窄的脈管里,左沖右突,縱橫決蕩,發出大江奔涌大河咆哮的訇然隆然之聲,是宮商角徵羽五音七律無法摹擬表述的生命的黃鐘大呂。我曾作過一篇隨筆《煙酒的感覺》,記述了那種特別的感受和體會。現在,我雖飲,卻不作貪杯之徒。我舉杯,只為品嘗生活,只為享受人生。
感謝生活,感激杜康。端起桌上這杯,為美好的今天和明天,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