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韓繼坤
這個在鄉間公路上搭車旅行的男孩19歲。他等了三個小時。一輛藍色轎車從面前飛駛而過,車里坐著一男一女,正放聲歡笑。那女人一頭飄散的金發,甚至看都沒看男孩一眼便開了過去。半小時后,一個農夫駕著輛福特皮卡車在他面前停了下來,車上滿是塵土。男孩爬上副駕駛座,然后農夫發動起車子。駕駛座上擺著一把四五口徑的左輪手槍。一看見這東西,男孩便覺得心跳猛然快了起來。槍很舊,槍管生了銹點,槍把上纏著電工用的黑色膠帶。
“看沒看見一男一女開輛普利茅斯車從這兒過去?”農夫問,語速很快。
“看見了。”男孩說。
“過去多久了?”
“差不多30分鐘。”
農夫40歲左右的樣子,顯得十分蒼老。他踩下油門,皮卡車便咆哮起來。這是條高低不平的土路,男孩把手撐在儀表板上。一路上他小心翼翼斜眼瞅著那把左輪手槍。
“他們,是你朋友?”男孩問。
農夫兩眼盯著前方。“女的是我老婆,我要在她頭上給她一槍。”農夫說著伸手摸了摸槍,確認它是不是還在。“男的也一樣。”他補了一句。
男孩在俄克拉何馬大學上了一年學,現正在勞倫斯市過暑假,然后還要去其他地方——男孩會彈鋼琴,他想到那些更遠的地方,去發揮自己的鋼琴才能。
“他們干了什么?”男孩最后忍不住問。
“猜猜看。”農夫說。
皮卡車以大約50英里的時速飛馳。男孩有些害怕見到那輛車卷起的塵煙。剛才上車的時候,男孩就對自己的人生方向有了明確的打算。這個夏末他要去紐約,在卡內基大廳表演鋼琴獨奏。但是農夫和他的左輪手槍就矗立在他和那個未來之間,成了一堵讓他懼于攀越的高墻。
“你非得殺他們嗎?”男孩問。他本來不想說話,但覺得自己無法再保持沉默。
“如果是你碰上這種惡事,你肯定會下狠手解決掉,”農夫說,“沒錯,下狠手。”
“報警怎么樣?”男孩問。
“那可是我老婆,”農夫重重地強調了一下“我”,“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
男孩最終沒有看到那團塵煙。車一到勞倫斯,他就立刻跳了下來。他在自己的工裝褲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向農夫道謝,可對方只是盯著前方,沒有理他。
“不要報警,”農夫說著,一邊用手輕輕拍了拍座位上的左輪手搶。
“不會,”男孩連忙回道,“我保證。”然后砰地一聲關上了滿是塵土的車門。
男孩沒有報警。一連幾天,也沒有告訴別人。他每天要看好幾次報紙,搜尋著報上殺人的消息,但什么也沒找到。最終,男孩也不知道事情結局怎樣。或許,根本就沒有結局。
夏天終告結束。男孩去了紐約。他沒能在卡內基大廳彈成鋼琴,因為他的水平始終也沒達到那么高。戰爭來了,又去了。男孩長大成了男人,結婚,生子,當了牧師。父母也過世了。兒子們漸漸長大,離家去上大學,開始了自己的生活。
他變老了。從那個夏天到現在,60年彈指而過。晚年的他臥病在床,起不了身,為了減輕病痛,妻子不時給他注射嗎啡。他幾乎已不知道自己是在睡夢中還是醒著的,也不知道過去了一天還是許多天。臥室里老是擠滿他意識中虛構的人物,他總是在傾聽著來自遠方的一些不可名狀的聲音——
男孩站在一條土路邊等車。一輛福特皮卡車在他身旁停下來,他爬了上去。駕車的農夫手里舉著把四五口徑的左輪手槍,“我要去殺了我老婆。”
“不,”男孩說,“不要這么做!”
農夫把車開得飛快。沒多久,他們就發現那輛車拐進了一座小山谷。谷里樹蔭蔽日,溪水穿林而過。農夫踩下剎車,停了下來。那對私奔的男女看見農夫的皮卡車,連忙跳下來。那女人長得頗有幾分姿色。農夫拿著槍就沖下了車。“不要!”男孩喊道。可農夫對準那個男人的腦袋就開了槍,死尸倒在地上,爆裂的腦袋就像個摔碎的西瓜。女人嚇得用手捂住臉。農夫對著她也開了槍,鮮血灑落塵埃。“這最后一槍留給我自己。”說著,農夫將槍管伸進自己口中。“不,不要!”男孩連忙大喊……
男孩站在一條土路邊等車。一輛福特皮卡車在他身旁停下來,他爬了上去。“我要去殺了我老婆。”駕車的農夫氣沖沖地說。在他身旁放著把大號的左輪手槍。
“你不能這么做。”男孩說。
二人一路爭論到了勞倫斯。“我對她一直那么好,她卻……”農夫痛哭流涕。
“把槍交給警察吧。”男孩勸道。
“我不敢。”農夫說。
“怕什么,”男孩安慰道,“警察不會對你怎樣的。”
二人把車開到了警察局。男孩將事情經過告訴了值班的警官。警官搖搖頭,從農夫手中拿過手槍。“我們會把你妻子帶回來的,先生,偷拐他人妻子可不允許。”
“還好,不然就真有麻煩了。”農夫慶幸道……
男孩站在一條土路邊等車。一輛福特皮卡車在他身旁停下來,他爬了上去。“我要去殺了我老婆。”駕車的農夫氣沖沖地說。
男孩嚇壞了,一句話也不敢說。農夫駕著車子徑直開往勞倫斯。一路上男孩坐在駕駛室里被顛來顛去,怕自己的雙手要遭殃了,怕再也沒法彈鋼琴了。現在對他來說,好像這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情能比彈鋼琴更重要了。車一到勞倫斯,男孩便跳下來,撒腿就跑。半路上他碰見一位警察,便把事情告訴了對方。一個小時后,他正在一家飯店啃漢堡包,忽然聽見外面有槍響。他跑出飯店大門,一眼便看見農夫那輛滿是塵土的皮卡車,旁邊圍著幾輛警車,警燈閃個不停。男孩從圍觀的人群間擠進去,看到農夫上半身掛在車門外,工作衫前襟上灑滿鮮血,左輪手槍躺在人行道上。警察們互相拍著肩膀以示慶賀,個個喜笑顏開。男孩不由得把手捏得咯咯作響……
男孩站在一條土路邊等車。一輛福特皮卡車在他身旁停下來,他爬了上去。駕車的農夫手持一把四五口徑的左輪手槍指著他的頭。“別亂動。”他說,“我老婆竟然這樣,我要斃了她。”
“不,”男孩說道,“你必須原諒她。”
“我要殺了她,”農夫沒理他,“還有那個該死的小白臉。”
男孩繼續說:“你可沒權私自給人治罪。”
男孩正在上大學。他想到紐約去做名古典鋼琴家。茱麗葉音樂學院已經向他發了錄取通知。二人一路爭論到了勞倫斯。本來他可以跳下去,不再管這事,但他一直試圖勸服農夫,讓對方知道自己是錯的。農夫開車到了火車站。農夫的妻子正在候車室等車,身旁坐著那個男子。當農夫跨進候車室時,她嚇得尖叫一聲,身旁的男子立刻伸出手臂把她護在身后。男孩連忙跑到農夫和他妻子之間站定。“醒醒吧。看看你這是在做什么?難道你不想活了嗎?”可這時槍響了,第一槍打中了他的肩膀。他的身體旋轉起來,看見農夫妻子驚得目瞪口呆的臉龐。第二槍又響了,正中他的后背……彌留之際全家人都陪著他:妻子,還有兩個兒子——他們也都不再年輕。大兒子守在旁邊監看著父親的呼吸情況。病床上的他兩腮深陷,全身罩在被單下,呼吸已經停了。他們又等了幾分鐘。然后妻子輕手輕腳地把供氧管從他鼻子上拔了下來。大兒子走出房門,一會兒帶進來兩個殯儀館的人。小兒子遠遠站到了門口。殯儀館的兩個人喘著粗氣,頭發弄得一團糟,低聲相互指揮著,終于把他裝進了收尸袋。當袋子拉鏈拉起,大兒子一眼未眨,就那么看著銀色的巨大拉鏈緩緩拉過父親的下頜,拉過前額。此后一連好多天,那個閃光的拉鏈拉起的畫面在他腦中不斷重現。
關香午 摘自《譯林》200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