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難忘的莫過于生死考驗和艱苦磨練;外交人員最感欣慰的莫過于贏得友誼和為國爭光。我就是在努力營造這種氛圍的拼搏中度過了自己外交生涯的最初階段。這段不平凡的經歷迄今鏤骨銘心。
也門風云變幻 薩那戰云翻滾
我于1965年大學畢業進入外交部,當年即被派往開羅大學進修阿拉伯語。1967年2月,我回到了北京。同年夏天,也門形勢緊張,使館急需一位懂阿拉伯語的干部,于是,外交部派我到駐也門使館工作。我匆匆忙忙做了出國準備,便于9月離京赴館。從此,我邁出了外交生涯的第一步。
到館的當天,從使館同志們的談話中我強烈地意識到,也門正處于風云變幻之中,矛盾錯綜復雜,形勢撲朔迷離。
20世紀60年代初,風雨飄搖的也門穆塔瓦基利亞王國茍延殘喘,難以為繼。1962年9月26日,以薩拉勒上校為首的“自由軍官組織”發動革命,推翻王室政權,成立了阿拉伯也門共和國。薩拉勒出任總統,軍銜雖由上校晉升為元帥,但手中兵力有限,王室勢力仍很強大,新生的共和國政權不穩,隨時有夭折的危險。為保衛共和政權,薩拉勒一方面在國內慘淡經營,另一方面吁請埃及出兵支援。納賽爾總統欣然同意派出7萬軍隊,駐守也門要害部門,并直接參與也門反對王室復辟的內戰。
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中,埃及失利,納賽爾總統決定從也門全部撤軍。當時,駐守在首都薩那的也門正規軍不足5000人,且裝備落后,政權內部派系斗爭尖銳復雜,共和政權顯得十分虛弱。薩拉勒總統如坐針氈,四處尋求援助。我到使館不到一周,薩拉勒總統緊急召見鄭康平代辦,我作為譯員陪同前往。我們到達總統官邸時,已是晚9時,薩拉勒在他的花園里接見了我們。他高度評價了中也友誼,集中介紹了也門形勢,向中國提出了援助要求。走出總統官邸,鄭代辦對我說,薩拉勒總統對也門形勢的分析比較客觀,實事求是。我們愈發感到也門形勢的嚴峻性。
薩拉勒總統為能爭取更多的外援,決定親自率團出訪。 1967年11月5日,當他訪問伊拉克時,薩那發生了一場不流血政變,薩拉勒被解除一切職務。埃里亞尼出任共和委員會主席,艾尼任政府總理,阿姆里中將任武裝部隊總司令。新政府宣布恪守“9·26”革命原則,堅持共和制。與此同時,人們強烈預感到政局更加惡化,“共和派”與“王室派”之間的一場激戰迫在眉睫。隨著埃及軍隊的撤離,也門被推翻的王室勢力在外國支持下,用重金收買也門部落兵和外國雇傭軍4萬多人,力圖通過武裝叛亂達到王室復辟的目的。他們首先切斷薩那通往紅海濱海城市荷臺達的公路,繼而分兵從西路、東南、西南和北路直撲薩那,對首都形成四面包圍之勢。從1967年11月28日起,王室武裝力量兵臨城下,把整個薩那城圍得水泄不通,開始發起攻城戰役。薩那上空頓時戰云翻滾,市郊成為硝煙彌漫的戰場,機場及市區處于王室武裝力量炮火威脅之下,國家元首辦公的共和國宮、要害部門國防部及市中心解放廣場連遭炮擊。
形勢十分嚴峻,薩那危在旦夕。在這緊要關頭,也門武裝部隊總司令阿姆里中將出任戰時內閣總理。守衛薩那的數千官兵斗志昂揚,決心背水一戰。城市中的工人、學生、居民、政府官員、知識分子、商人、退役軍人及郊區的農民挺身而出,自動組織起人民抵抗部隊,與武裝部隊及公安部隊并肩作戰。整個薩那充滿了戰爭氣氛。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開始了我的外交生涯。
堅守崗位面臨生死考驗上下一心制定應變措施
在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日子里,除中國大使館外,其他國家的使領館全部撤離薩那。在也門共和政權最困難的時刻,我國政府明確表示,堅決支持也門政府和也門人民為維護獨立主權,反對帝國主義顛覆侵略而進行的正義斗爭。我駐也門大使館全體人員和我國援助也門的全體工程技術人員及醫療隊一直留在薩那,與也門人民同呼吸,共命運。國內十分了解和非常關心我們的處境及工作,接連指示,要我們密切注意形勢發展,發揚勇敢戰斗、不怕犧牲的精神,加強政治思想工作,進行氣節教育,從最壞處著想,制定應變措施。
當時,使館有9位同志,懂外文的只有兩人,我是其中之一,而且是使館惟一懂阿拉伯語的外交人員。我們人手少,但任務十分繁重,既要及時向國內報告形勢發展和戰局變化,又要與也門軍政部門、群眾團體、各界人士保持聯系,還要負責在也門的全體中國工程技術人員及醫療隊的生活、安全。我分擔的任務很重,工作量也大。這對于我這位剛剛步入外交生涯的新兵來說,既是一種考驗,也是一種鍛煉的好機會。
那時,我駐也門使館是租用的房子,條件簡陋,沒有安全感。我的宿舍和辦公地點均在平房,更無設防。使館距薩那南部民用機場僅一公里,處于王室武裝力量火力重點射區之內。每天,炮彈的爆炸聲、機槍的對射聲和坦克的隆隆聲不絕于耳。有幾次,我在辦公室聽到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頓時感到整座房子都在震動,房間的玻璃被震碎。爆炸聲過后,我走出房間觀察情況,看到距使館僅100米左右的地方有幾個大坑,使館樓頂和院子里落下一層彈片和砂石。
記得有一次,我正在辦公室趕譯一份照會,突然聽到使館附近槍聲大作,炮聲隆隆。我立即放下手中的工作,迅速跑出門外觀察情況。我走出平房門,剛爬到主樓樓頂,立即聽到子彈嗖嗖聲。在我急忙躲避的一剎那間,一顆子彈飛來,擦過我的頭頂,落在離我僅半米遠的地方。我頓時心中一震,好險啊!我趕緊換個較隱蔽的方向,繼續觀察。原來使館周圍已經變成了戰場,戰場的主導權仍操在共和派手中,但有時夾有混戰的場面。使館東南面有一大片空地,子彈就是從那個方向射來的。使館正門前面是一條寬闊的街道,路上有幾輛坦克和裝甲車。坦克炮不時冒出火焰,正在對敵炮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據也門派往使館的警衛講,也門總理兼武裝部隊總司令阿姆里中將正在中間一輛坦克里親自指揮作戰。我聽后大吃一驚,越發感到時局的嚴重性。又過了一會兒,使館門前的坦克和裝甲車轉移陣地,周圍的槍炮聲也停息下來。
薩那保衛戰成為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我們繼續經受戰火的洗禮。因工作需要,我幾乎每天都要外出,經常在槍林彈雨和炮火中穿行,可從說是險象環生。我們對這種情況已經習以為常,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當時,我國幫助也門建造的薩那紡織廠地處薩那東北方,中國援也紡織工作組、公路工作組和水源隊宿舍區都在紡織廠旁邊。薩那被圍困期間,紡織廠附近有一兵營,駐有也門一支守城部隊。但紡織廠東北的一座山已被王室武裝力量占領,他們居高臨下,炮火時刻威脅著紡織廠、兵營和中國援也3個隊組的安全,他們還不時派人下山偷襲、騷擾。幾個月來,也門工人和士兵死傷數十人,中國隊組的宿舍和施工的機械設備也遭到嚴重破壞。
我們作為使館人員,經常去這些隊組,進行慰問、了解情況,盡量幫助他們排憂解難。有一段時間,王室武裝力量對紡織廠周圍的炮擊非常頻繁,我們使館人員在那里也碰到過這種遭遇。一次,我們開奔馳190車去那里,剛進樓5分鐘,王室武裝力量開始炮擊。我們躲在樓里觀察動靜,避免了傷亡。但炮擊停后,我們發現奔馳車慘遭炮擊,完全報廢。還有一次,鄭代辦去我公路組指導工作,恰恰趕上王室武裝力量的炮擊。這次炮擊時間長,火力猛,范圍廣。鄭代辦和楊組長果斷地組織數十名在場的中也工程技術人員隱蔽、疏散、撤離,他們始終堅守在第一線進行指揮。在炮擊過程中,楊組長后背被彈片擊中,他稍事包扎后又與鄭代辦一道指揮戰斗。這次炮擊前后持續了3個小時。炮擊開始時,我在使館。過了些時候,我們仍不見鄭代辦回館,并了解到紡織廠地區事態越來越嚴重,立即從醫療隊找來外科醫生,與我們一道前去紡織廠,準備進行營救。當我們接近炮擊區時,看不到炮火間斷的跡象,我們只好找個土坡作掩護。約中午12時30分,我們終于等到了王室武裝力量炮火間歇的機會,快速奔向蒙難的戰友。此時,鄭代辦他們也迅速沖出危險區。我們像久別重逢的戰友,熱烈握手,一顆顆激動的心久久不能平靜下來。
薩那久困不解的局面每拖延一日,城內軍民的困難便增加一分。一方面,共和與王室之間的矛盾仍然存在;另一方面,隨著薩那戰局的發展,共和內部各派之間的矛盾也在發展,并逐漸趨向公開化、尖銳化。這兩組矛盾交織在一起,使形勢更趨緊張,也增加了我們工作的難度。
共和派兄弟鬩墻為大局共同對敵
1968年8月23日中午時分,我們獲悉,近一兩天內,薩那共和內部有可能發生大規模兄弟鬩墻事件,屆時王室武裝力量也有可能乘機發起大規模攻城戰役。如果這種情況發生,我們將面臨極為嚴峻的局面。鄭代辦作為一館之長,頓時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他當機立斷,對館內的工作做了一下交代,要我立即跟他一起到中國駐也門各單位通報情況,布置應變任務。我們馬不停蹄,由遠而近走遍各單位,最后到了新華分社,談完工作已近黃昏。我們剛走出新華分社門口,便聽到四處響起槍炮聲。
我們斷定,也門武裝部隊兩派間大規模武裝沖突已全面打響。這時,我們只好退回新華分社樓內,迅速進行電話聯系。從幾個方面了解到的情況說明,沖突的主要戰場在市區,薩那城幾乎到處都變成雙方交戰的場所。誰也說不準這場沖突何時能結束,我們何時能返館和如何返館成了一大難題。
夜幕降臨,天色越來越晚,雙方交戰愈演愈烈,絲毫沒有停息的跡象。鄭代辦心急如焚,決定冒著風險盡快返回使館。在這種情況下,道路已被切斷,汽車無法行駛,即使強行開車,因目標太大,危險性更大。我們決定以步代車,步行返館。鄭代辦及司機老姜和我組成一個小組,并做了分工。我懂阿拉伯語,充當排頭兵,鄭代辦居中,老姜斷后。鄭代辦一再提醒我們,不要走路中間,一定要貼著墻走,如有險情立即臥倒,或進行隱蔽。我們在街上行走時,雖然沿街的路燈都已熄滅,但皓月當空,皎潔的月光在地上撒下一片銀輝。我們借著月光,小心翼翼地貼墻向前行走,耳邊不時響起隆隆的炮聲,頭頂上時有子彈呼嘯而過,腳下不時踏著炮彈碎片。當我們臨近中國援也醫療隊駐地時,突然出現了新的險情。醫療隊對面有一幢三層樓,樓的主人是也門人民軍司令,他也是也門最大部落的第二號人物。這位部落司令是支持共和制的,但為了自己的安全,他在樓頂和周圍布下荷槍實彈的重兵。當我們接近這座樓時,我清楚地聽到一陣拉槍栓的聲音,接著從樓頂上傳來急促的問話:“你們是什么人?”我立即用阿拉伯語回答說:“中國人?!彼麄兇舐晫ξ覀冋f:“中國人是薩迪格(朋友),我們保護你們的安全?!彼麄兞⒓醋屛覀兺ㄟ^,并派人護送我們。
晚9時左右,我們終于安全回到了使館。我們回到使館后,外面的交火仍在繼續。我們繼續觀察事態的發展。午夜過后,事態發生了戲劇性變化,薩那的槍炮聲突然停息,但遠方卻傳來槍炮聲。據了解,王室武裝力量企圖借共和兩派內訌之機,發起攻城戰役,其突破口選在薩那東部努古姆山制高點。在這緊要關頭,共和兩派立即達成?;饏f議,調轉槍口,共同對付王室武裝力量的進攻。經過數小時激戰,王室武裝力量的進攻被打退,薩那出現了短暫的平靜。
應吁請,白衣天使救死扶傷 處險境,駐館人員盡心盡責
薩那保衛戰期間,中國援也醫療隊的功績確實值得大書特書。戰前,薩那僅有少量中國醫生和護士,中國醫療隊大部分隊員分在也門其他城市。薩那告急后,其他國家的醫生全部撤走,中國三名醫生與也門僅有的數名醫務人員不得不承擔起全部救護任務。隨著戰火的繼續燃燒,守城的也門軍民傷病員不斷增加,急需醫護人員搶救護理。阿姆里總理為此召見鄭代辦,吁請毛主席、周總理向也門緊急增派醫護人員。在正常情況下,我援也醫療隊一般由遼寧省選派。但在當時“文化大革命”特殊情況下,嚴重的派性阻礙了這些工作的正常進行。有關部門將這一情況報告了周總理。周總理當機立斷,指示由實行軍管的北京醫院立即組建援也醫療隊,以最快的速度趕赴薩那。北京醫院的這支醫療隊迅速組成,緊急赴任。由于薩那機場處于王室武裝力量炮火威脅之下,他們乘坐的飛機在機場上空久久盤旋,終于尋找到炮火襲擊的間隙時間強行降落。他們抵達薩那后,立即全力搶救傷病員。在那些日子里,他們不顧炮火襲擊,不顧個人安危,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履行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工作中去。他們每天只能休息三、四個小時,眼熬紅了,人消瘦了,但仍然夜以繼日地工作,受到也門各界人士的高度贊揚。
薩那被圍困期間,我們的工作環境和生活條件極為艱苦。由于形勢緊張,我們不僅要加倍工作,而且要做好抗暴準備。上午,我幾乎都在外面冒著槍林彈雨聯系工作,下午或晚上用來閱讀報紙、聽廣播、翻譯各種材料,每天工作都在12-14小時。
使館為防不測事件發生,規定每晚必須有人值夜班。由于使館人手不夠,便從工程技術組和醫療隊抽調部分人員協助。每晚6時半到次日清晨6時,我們輪流值班巡邏,負責使館的保衛工作。
當時我們一個人承擔著幾個人的工作。白天忙完一天的工作,匆匆吃過晚飯,便立即參加值夜班,我們把它稱之為“夜以繼日”。有時剛值完夜班,又碰上緊急任務,便連續工作,我們又把它稱之為“日以繼夜”。那時候,我們駐外使領館每個人員的國外津貼為39元人民幣。我們值夜班時,使館因物資匱乏,無法提供可口的夜餐。長達12小時的夜班巡邏確實難熬,我們的處境真可謂饑寒交迫。每當輪到我值夜班,我便動用自己微薄的津貼,從使館小賣部買些煙酒,與同我一道值夜班的同志共同享受一下。如果一個月輪上幾次值夜班,全月的津貼變得入不敷出,只好借錢。
薩那被困后,物資供應困難,食品奇缺,我們的生活條件變得極為艱苦。一連幾個月,我們幾乎買不到蔬菜和水果,甚至連米、面也所剩無幾,面臨斷炊的危險。為了解決吃飯問題,我每月都打一份照會,到也門經濟部進行聯系,請他們幫助解決,只有經過經濟部長親自批條子,才能買到一定數量的大米。在這種特殊環境中,根本談不上文化娛樂活動。由于陸路和空中交通均被卡斷,我們幾個月收不到家中來信。盡管條件艱苦,但大家毫無怨言,個個精神飽滿,斗志昂揚,體現了新中國外交人員的風格。
經過一段時間的較量,薩那保衛戰取得了初步勝利。由于我國政府所采取的正義立場,中國大使館又是留在薩那的惟一使館,中國在也門軍民中的威信也與日俱增,從而使中也友誼繼續發展。
薩那保衛戰取得第二回合勝利后,也門政府決定有限度地恢復通往薩那的航班。鑒于王室武裝力量仍然盤踞著薩那附近一些軍事要地,繼續威脅著薩那的安全,也航飛機一般都在深夜降落薩那,并很快起飛,以免遭王室武裝力量炮擊。為了應急,我們的信使和其他人員只好乘坐這些飛機。我們三人小組便承擔起送往迎來的任務。我們把夜間去機場視為一場戰斗,每次出發前都做好充分準備,做到有備無患,避免了不測事件的發生,安全地完成了任務。(待續)
(本文責任編輯:劉萬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