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因身處具有跨國移民傳統的福建,耳濡目染于僑鄉移民文化,故一直致力于跨國移民研究。去年底,收到聯合國人口基金(UNFPA)寄贈的《二○○六世界人口年度報告》(State of World Population,2006),先睹為快,獲益良多。該報告以《通向希望之路:婦女與國際移民》(A Passage of Hope: Women and International Migration,以下簡稱《婦女與國際移民》)為題,從性別視角切入當代國際移民研究,通過大量數據與事例,勾勒出一幅當今世界成千上萬女性跨國流動的全景圖。
曾多年研讀中國人移民海外的歷史文獻,閩粵一帶身強力壯的男性“下南洋”(即今日之東南亞地區)打工掙錢養家,女性留在家中照顧老人、養護子女,近乎天經地義。歷史上流傳僑鄉的諸多“過番歌”,如泣如訴般傾吐的,是男性離鄉過番時舍妻別子的萬般無奈與留戀,是女性送郎漂洋過海時刻骨銘心的擔憂與掛念。其時,也有一些女性“過番”,但她們幾乎都是在男性家人業已立足于異國他鄉之后,才作為他們的依附者(配偶、女兒、母親),踏上跨國遷移的旅途。
時過境遷?,F如今,在奔涌不息的國際移民潮中,女性已經成為“半邊天”?!秼D女與國際移民》提供的數據表明:時至二○○五年,全世界“生活在非本人出生國的跨國移民”總數一億九千萬,其中女性九千五百萬,占49.6%。更重要的是,越來越多女性是作為獨立移民而在家庭成員中率先走出國門,為自己也為家人謀利益。
試看我們的周邊國家:二○○五年菲律賓出國務工者日均三千人,其中超過65%為女性;二○○○年至二○○三年從印尼到國外務工的人群中,女性占79%;同期從斯里蘭卡向國外遷移的人口中,女性占66%。另外,在南美的巴西和加勒比海島國多米尼加,跨國遷移人口中女性高達70%。二○○○年意大利曾對入境外國移民進行性別統計,發現十三個來源國移民女性比例占70%以上,其中比例最高者為佛得角地區,女性達85%。
二○○二年,我曾在法國巴黎就當代中國新移民問題進行實地調研。通過與法國學者合作,我從當地有關部門獲得了一九九八至二○○二年抵達巴黎的一萬五千余名中國新移民的登記資料(因尊重個人隱私,相關資料隱去了新移民的真實姓名)。經過統計我發現,中國新移民的男女比例基本持平:男性50.65%,女性49.32%。若進一步以原籍省份劃分,則來自吉林、遼寧的新移民中,女性比例遠遠超過男性,分別達到68.06%和67.94%。顯然,當全球化浪潮全面影響中國本土之時,中國人口流動的規律也日益與世界合拍。
當代大批女性走上跨國遷移旅途的原因何在?要而言之,今日移民跨國遷移的目的地主要為兩類:一是西方發達國家,二是因自然資源豐盛而暴富的中東高收入國家。移民的輸出國則主要是發展中國家。因此,移民原居國與目的地之間顯而易見的經濟差異,以及資訊、交通發達所提供的遷移便利,自然是當代跨國移民潮一浪高過一浪的重要原因,然而,要進一步破解“國際移民女性化”(the feminization of migration),則還需引入性別視角。
近二三十年科技革命對人們工作、生活方式產生的諸多影響之一,就在于無論是經過科技改造的傳統產業或是新興的電子工業,都大大降低了對工人體能的要求,被認為“身強力壯”的男性因而不再具有從業優勢。反之,年輕女性的“心靈手巧”,傳統女性相對男性較低的收入期望值,加之傳統女性對于男性(因老板及管理人員大多是男性)“聽話服從”的慣性,反倒使女性在勞動力密集型產業領域的就業競爭中“占據優勢”。對發達國家的雇主而言,來自發展中國家的女性工人,更是“易于管理”,且“價廉物美”。
當代社會生活的另一重要變革是民眾對于各類服務的需求大量拓展。在發達國家和高收入國家,人力資源的主要缺口集中于以護理、環衛、餐飲、旅館、娛樂、電話接聽、家政保姆等為主要內容的服務性行業。其中不僅多為傳統視野中被刻板定性為應當由女性從事的職業,而且是一個被認為或臟或累、少有提升機會且社會地位相對低下的就業領域。自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降,來自發展中國家的移民女性業已成為這些國家服務業不可或缺的人力資源。
美國四分之一的護士和護理人員是出生于外國的移民;英國從非洲招聘的護士總數在一九九八到二○○四年的六年間增加了四倍;新西蘭23%的護士是外國移民;新加坡護士30%屬于“非新加坡出生”。而且,這一需求還在與日俱增。世界衛生組織(WHO)估計,英國到二○○八年還需要增加約十萬名護士。美國政府的預計是全美到二○二○年將需要補充護士上百萬。加拿大估計在未來四到五年內需要補充七萬八千名護士,澳大利亞同期則需要補充至少四萬名護士。國際組織及相關國家政府都清楚地意識到,這些護士職位空缺的大部分將不得不由發展中國家的女性移民來填補。
富裕國家高收入高福利的生活水平,使得這些國家中產階級以上家庭紛紛將“家務”轉為雇傭勞動,對“女傭”的大量需求形成了又一個跨國勞動力大市場。最突出的事例之一是,菲律賓訓練有素的百萬“女傭”跨國務工,已經成為國際勞務市場的一個“品牌”。國際勞工組織的統計顯示,沙特阿拉伯全國由家庭雇聘的外籍傭人達一百萬以上,中國香港雇傭的外籍傭人達二十萬,馬來西亞也有外籍家庭傭工十五萬五千人。在新加坡,平均每七戶即有一戶雇傭一名入戶居住的保姆。在阿聯酋,平均每戶雇傭三個傭人。西班牙近年來每年一直將大約50%的移民配額直接發給“家政工作者”。
還需指出的是,某些男性以女性(尤其是異國女性)為欣賞、消費乃至玩弄對象的欲望,則促使以性產業為主的某些特殊“服務業”成為異國女性跨國從業的又一特殊領域。由于“娛樂業”與“賣淫業”之間不易劃出清晰界線,因此,一些移民女性以“娛樂業從業人員身份”進入移民目的國后,不得不以性謀生。日本二○○四年向外籍女性發出的“娛樂業”工作簽證高達六萬五千份,其中的隱秘不言而喻。在韓國,上千名持娛樂業工作簽證或旅游簽證入境的俄羅斯女性,實際上都在從事“性服務”,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不同部門提供的數據顯示,在歐盟各成員國從事性產業的移民女性可能達到二十萬至五十萬,她們中相當一部分是被人口走私團伙從歐洲以外地區運送進入歐洲的。某些性產業的操縱者們為滿足其客戶的獵奇心態,在亞洲、歐洲以及北美、南美之間形成了一個互通有無的地下網絡,通過引誘、交換不同民族、不同膚色的女性進入本地性產業以賺取更多利潤。
除了就業性遷移之外,跨國婚姻也是促使女性遷移的又一重要原由。由于跨國婚姻是一些較不發達國家女性追求向上流動的一個途徑,因此,跨國婚姻的主體以較不發達國家女性與較發達國家男性結婚為主,以女性遷移至其丈夫的祖籍國為主。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婚介機構使跨國婚介商業化,甚至干起販賣女性人口的罪惡勾當。蘇聯解體后沒幾年,俄羅斯境內驟然涌現上千家提供跨國婚介服務的“中介機構”,近年來,每年“外嫁”的俄羅斯女性上萬人,其中以“婚姻”為名,行人口走私之實的案例屢有所聞。
由此聯想到今日中國臺灣數十萬“外籍新娘”的問題。去年十月在臺灣,曾與一位多年關注臺灣“外籍新娘”問題的臺灣世新大學社會學博士聊起這一問題。據她介紹,目前生活在臺灣的“外籍新娘”已超過四十萬人,她們長期被排斥在社會生活邊緣,連帶其子女都受到某種程度的社會歧視。夏博士所致力的工作之一,就是為來自東南亞的外籍新娘們辦識字班,幫助她們更好地了解并融入臺灣社會。
我注意到,在臺灣“外籍新娘”流動的背后,潛藏著一個值得關注的層級流動的交替鏈。近二三十年來,在臺灣都市受過良好教育的女青年,通過跨國婚姻嫁到美國、日本及歐洲發達國家的不在少數;而臺灣本島經濟發展以都市經濟圈為主的趨勢,則在吸引農村女性進入城市務工的同時,也使農村女性向往通過婚姻永遠離開農村,從而形成了島內女性從農村向城市的婚姻流動。受此影響,那些相對偏遠落后的農村地區,自然出現適婚女性缺失的現象。作為替補,這些農村地區的男性青年,就到經濟發展水平低于臺灣的越南、印尼等地迎娶新娘,從而形成了婚姻流動的又一層級。據臺灣有關方面二○○三年公布的一份統計資料,二○○二年全年臺灣女性外嫁共四千四百五十七人,同期嫁到臺灣的外籍女性四萬四千八百四十三人,其中37.3%來自東南亞地區。這一婚姻擇偶圈層級流動的交替鏈,同樣見于日本、韓國、馬來西亞等多個國家,其對女性生存發展的影響,值得進一步研究。
跨國謀生對女性的生存發展意義如何?就積極意義而言,跨國追尋希望的旅程,有可能為女性個人和家庭乃至也為她們原居地的發展,做出積極貢獻。一九九九年斯里蘭卡總計收到本國移民從國外匯回的錢款約十億美元,其中62%以上來自女性移民的貢獻。菲律賓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期大約每年收到六十億美元匯款,其中女性匯款占三分之一。在中東工作的孟加拉女性將她們工作收入的70%以上寄回養家。雖然女性移民總體收入水平低于男性,但女性普遍對于原居地家庭具有更高的責任感,故而其寄回家錢款在其收入中的相對比例,明顯高于男性。
在政治層面上,不少女性從跨國謀生的經歷中,提高了對自身價值的認識,增強了權利意識。兩位學者關于斯里蘭卡出國務工女性的調查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十分有意義的例證:半數以上出國務工的斯里蘭卡女性在出國前從沒有過任何“工資收入”,盡管她們每天忙里忙外,但都是為家人服務的無酬勞動。作為家政工人出國后,她們驚喜地發現:原來做家務也是一項職業,也能掙錢養家!自尊心因而大增。
許多發展中國家女性正是通過把自己的勞動所得源源不斷匯回家中,大大提高了自己在原居地的地位,改變了家鄉人對女性的看法。作為有著獨立收入的勞動者,她們擁有更多的自信,對家庭事務也擁有更多的發言權。而且,在發達民主國家的生活經歷,使其中部分先進分子提高了政治覺悟,她們組建自己的團體,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從長遠看,她們中的一部分人將可能成為推動女性地位提高的特殊力量。
然而,女性跨國遷移中可能出現的負面影響也不可低估。女性移民除了與男性一樣可能在異國他鄉受到經濟剝削、種族歧視之外,還可能遭遇性騷擾、性暴力、性虐待,乃至高艾滋病感染風險。國際勞工組織指出,目前全球遭受人身束縛與虐待的“現代奴隸”可能多達一千二百三十萬,其中以婦女兒童為絕大多數;在受到過度經濟盤剝的跨國移民中,56%系婦女兒童;在被迫進入性產業的移民中,98%是婦女兒童。國際移民組織在二○○六年公布的一份報告中揭示:土耳其是販賣前蘇聯女性的最大世界性市場,僅僅在二○○五年一年內,有數以千計的女性在這里被賣為“性奴”,其中半數以上年齡在十八到二十四歲之間,犯罪集團因此牟利高達三十六億美元。
跨國遷移需要承受的另一壓力是心理、情感負擔??鐕w移使得“一家兩國”甚至“一家數國”現象越來越多。在菲律賓,八百萬人在國外工作的現實使得跨國家庭成為常態,許多年輕母親在異國日日夜夜為他人撫育孩子,照顧老人,卻終年不得與自己年幼的子女見上一面。因此,從性別視角研究女性移民務必注意到:發達國家女性得以享受高質量悠閑生活的背后,是發展中國家女性移民從勞力到情感的高度付出。同理,在今天中國,城市女性得以減少乃至解脫家務勞動負擔的背后,也是以無數農村女性勞力和情感的付出為鋪墊。
放眼今日世界,勞動力市場的跨國化與人力資源的全球觀已不可逆轉。在全球化浪潮的裹挾下,成千上萬普普通通的女性為追尋希望,源源奔走在跨國圓夢的旅途上。在可以預見到的將來,這一移民潮還將奔涌不息。她們的命運應當得到關注,她們的貢獻應當得到肯定,她們的權益應當得到保障。竊以為,這正是聯合國人口基金二○○六年度報告《婦女與國際移民》給予我們的啟迪與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