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奈伊斯·寧(Anais Nin,一九○三——一九七七)并不是以文學成就而出名的女作家。比如我第一次聽說安奈伊斯這個名字其實是一個賣相不錯的法國香水的牌子,就叫“安奈伊斯·安奈伊斯”(Anais Anais)。那種香水裝在白色的瓷瓶里,白底上盛開著大朵大朵絢爛艷麗的花。第一次知道安奈伊斯是個作家則是在北美的大連鎖書店的情色文學部分,她的幾本書赫然在架。而且在各種女性情色文學選集中,安奈伊斯·寧也是必不可少的一個。
后來稍加留意,就知道安奈伊斯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巴黎和五六十年代紐約、洛杉磯文藝圈中的一個有趣的角色。她那嬌小的如少女般的身影,細致又時時帶著戲劇化表情的臉,以及那典雅又藏著幾許異國情趣的衣著打扮,共同創造了一個由生活和藝術融為一體的“品牌”。當然最使她出名的還是她與亨利·米勒的亦文友亦情人的關系——這種關系被根據她的作品改編的電影《亨利與瓊》(Henry and June)加以通俗化和傳奇化;還有她那“臭名昭著”的《安奈伊斯·寧日記(一九三一——一九六六)》。這七大本日記在一九六六至一九八五年間在歐美各地陸續出版,日記的原稿被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收藏,一般人很難見到。
對如此一個私生活豐富有趣的“尤物”,可想而知,傳記作家們當然不會放過。自一九七七年安奈伊斯·寧死后,有關安奈伊斯·寧的傳記已不下十余種。而其中佼佼者當推蓓爾(Deirdre Bair)一九九五年出版的安奈伊斯·寧傳記。作為大學教授的蓓爾寫人物傳記有史有據,但又流暢可讀。她寫的薩繆爾·貝克特的傳記于一九八一年獲國家圖書獎,寫于一九九○年的西蒙·波伏瓦的傳記也深受好評。也許正是有關于另一位女性作家的寫作在先,這本安奈伊斯·寧的傳記在看似平實流暢的故事敘述中,其實隱含著很多令讀者思索的一些女性問題:如現代女性與自我,女性的寫作方式,女性的性與性別是怎樣建立在與她周圍的男人與女人的錯綜復雜的關系上,如母親、父親、丈夫、情人以及女友等等。
盡管從安奈伊斯·寧的社會身份看,她屬于一個傳統的依賴丈夫生存的有閑階級的“夫人/太太”,但她那“背道忘義”十分開放的私生活以及她那些大膽實驗的日記寫作使她在六七十年代文化反叛和女性主義高漲期間被一度偶像為女性主義的先驅。她那極度主觀化、私人日記式的寫作被視為女性寫作的一種典型。當政治文化的大潮退去,安奈伊斯·寧更多是以“人物”而不是“寫作”留名于史。雖然她曾經引以為恥的幾本色情小說成為暢銷書和研究女性情色文學的范本,但她一生用盡心機、絞盡腦汁所追求的“藝術家”目標還是有一步之遙。不過她的日記作為文化史和精神分析的案例,也作為私人寫作、“身體寫作”的始作俑者,也許對我們今天的女性寫作的理解和批評不無裨益。
要理解安奈伊斯·寧日記的存在意義,首先得稍微了解一點她作為一位現代人的個人生活。安奈伊斯·寧在其一生中,不僅有許許多多的情人和一夜情關系,而且在其晚年,竟然“法”定下兩個丈夫,一個在洛杉磯,一個在紐約。這種雙重生活她維持了有二十年之久。這種把自我建立在對愛和親密關系的極度渴望和占有之上的行為方式,與她的早年生活有關,也影響了她后來的自我形成和寫作方向。
安奈伊斯·寧在古巴出生,她出身于一個古巴貴族之女和一個西班牙音樂家的家庭。但這個家庭在她很小時就破碎了。她父親是個天才音樂家但也天生的風流成性。安奈伊斯很早就隨父母在歐洲各地表演而漂移遷居,習得多種語言。一九一三年她十歲時父親終于拋棄了母親和三個孩子。十一歲的她跟隨被棄的母親遷居紐約。二十歲(一九二四)時又隨在銀行工作的丈夫雨果(Hugh Parker Guiler,愛稱Hugo)移居巴黎。在那里生活了十幾年,首次接觸現代派作品如亨利·詹姆斯、普魯斯特、亨利·米勒等人的著作,并開始了她的寫作嘗試,與當時巴黎的藝術家共同體驗著最初一代現代人的藝術和生活。“二戰”爆發,一九三九年冬安奈伊斯隨夫搬回紐約。在紐約的格林威治村,她結識了很多流浪的藝術家,他們同她在巴黎認識的那些人一樣,是本世紀現代派的始作俑者,也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風行歐洲的精神分析的最早實踐者。不過,安奈伊斯·寧在美國東岸并不愉快,她認為自己的藝術之根是在法國,美國文化的“平庸”和“粗鄙”也不接受她那“細致入微”的內心生活和“超現實的寫作”,尤其主流商業出版社。雖然雨果為她提供了紐約城內的高級公寓和歐洲或墨西哥的假期,以及各種出入上層人物聚會沙龍的機會,她總是覺得自己在東岸不僅無根而且不被賞識。后來闖入她生活的一個普通男人魯伯特(Rupert Pole)把她帶到了西岸,在那里,安奈伊斯建立了另一個秘密的家庭生活和藝術圈子,使她體驗了另一重自我。從一九四七年春天開始了她每年在東西兩岸穿梭的雙重生活,一直延續到一九七七年她去世。有趣的是,當時已經出名的她,在《洛杉磯時報》和《紐約時報》登的訃告都是兩個版本,一個是G夫人,一個是P夫人。
可以說,安奈伊斯的生命是充滿了漂泊、分裂和別離的一生。不僅在物質和處所,而且在文化、語言和精神層面。這種生命在某種意義上,也的確代表了二十世紀個人生存的現代性的一個重要特征。只有在理解了這種極度緊張、分裂、游移、不安全和尋找歸屬的生命背景上,我們才能理解日記對女性生存的至關重要。
一個重要的事實是,安奈伊斯的日記是她十一歲時開始的,就在被棄的母親帶著孩子從歐洲移居紐約的途中。她最初的日記是以信的形式出現,對象就是那個英俊瀟灑、才華橫溢卻又移情別戀永遠缺席的父親。漸漸,正進入青春期的敏感的安奈伊斯幾乎完全依賴日記來建立自我與外面世界游移不定的關系。據傳記稱,她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寫日記上,而寫日記成了她少女時代與世隔絕的最好的借口。“我決心不在家人之外交朋友,也不再需要其他感情。因為一個人不知道會在哪里待下去。而當離別的時候,分離的痛苦無法讓人忍受。”日記為她屏蔽出一塊自我的天地,在那里,她可以避開外部世界的干擾和威脅,同時可以隨心所欲地建立一種想象但永遠忠誠的關系。在這種意義上,如果說出生于二十世紀初的安奈伊斯代表了現代人的最初生命體驗,那么日記這種形式在她那里正是作為一種安全毯(Security Blanket)的形式給了現代自我以一種時間和地點的連續和歸屬感。
這里要加上幾句關于安全毯的解釋。我最初對安全毯的認識是通過一位好友的兩歲的女兒。那年,她剛剛被人從國內的外公、外婆家帶回到在加拿大的父母身邊。可以看出,這個雖只有兩歲的孩子,對陌生的環境有一種極度的不安全感。每次門開,她都要走過去看是不是外公、外婆。她小小的手中總是攥著一塊小毛毯,無論走到哪里。小毯子已經在地上拖得很骯臟,可她的母親怎么也無法說服她放棄這塊毯子,甚至換下來洗一洗。那孩子是一睜眼就抓著它,晚上睡覺也不離手。
后來我看了兒童心理學的書才知道這其實是兒童成長時期的一個很重要的現象——安全毯現象。在孩子早期的自我發展中,建立對一個地方的歸屬感是極為重要的部分。而一塊長期陪伴她的毛毯或玩具就是小孩子能夠認同的物質存在,可以隨她移來移去而不變化,因而它為她制造了一種熟悉感和安全感。
當我們長大成人,好像是走出安全毯的階段。但事實上,這種歸屬情結和在陌生中尋找熟悉的渴望將貫穿著我們的一生。不妨仔細觀察和分析一下,就會發現,這種安全毯情結會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出現。建立一個穩固的家庭,對家鄉故鄉的留戀,甚至在飲食習慣、文化語言等等方面,都可以看到安全毯情結的痕跡。
回到安奈伊斯·寧的話題。日記對青春期少女的自我正是起到這種安全毯的作用。它幫助她化解與外部世界的陌生和敵對關系,并確認自我。對于安奈伊斯,日記卻日益成為她最隱秘生活的一個部分。她的日記對每日生活中發生的巨細事件都加以記錄,直至她閱讀、思考和感情的最細微點滴,而這一部分因為她的終日無所事事而格外豐富。更有意思的是,大量的思考和情緒又是建立在對以往日記的閱讀之上。安奈伊斯很早就這樣概括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是一個靈魂的故事,是關于內心生活以及內心對外在世界反應的故事”。
安奈伊斯嫁給雨果后,日記寫作并沒停止。反而隨著她個人生活的日漸復雜而更加變本加厲,至關重要。在巴黎,她出入藝術家文人的沙龍聚會,開始與很多人建立或長或短的關系,常常它們又是以“性邂逅”的形式出現。在她看來,這是“渴望成熟”的生活實驗。一九三一年底,亨利·米勒和他的妻子瓊闖入安奈伊斯和雨果的生活。安奈伊斯與亨利靈與肉的糾葛比起她以前種種萍水相逢的關系要深切得多。亨利·米勒作為藝術家的視野和獨樹一幟的放蕩不羈的生活方式強烈地吸引和影響了她。他們之間建立了一種奇特的物質利用和精神互助的關系。亨利在巴黎一貧如洗,他每日的開銷幾乎都是通過有錢的朋友的資助來應付。雨果夫婦這樣的銀行家加愛好藝術的人正是他的“乞助”對象。從那時起到一九四三年他們分手,十余年里,安奈伊斯每月給他固定數額的錢,幫他打點公寓,充當他的情婦,她甚至考慮過跟他私奔。安奈伊斯與瓊的關系也很復雜,瓊作為一個有同性戀傾向的美麗神秘的女人后來一直占據著安奈伊斯的想象力和寫作。與此同時,安奈伊斯還與一位持共產主義信仰的混血秘魯印第安人剛扎羅有近十年的關系,并一度不得不在亨利和他之間跑來跑去搞平衡,一九三九年她搬回紐約時還設法把兩人都帶上。再后來在她晚年,她在東西岸的長達二十年的雙重婚姻生活也可以說是這一階段情愛模式的重復和延續。這種雙重(甚至三重)的性與感情生活,看似激動好玩,但無疑也是緊張和令人疲憊不堪的。她一直也沒有離開雨果。因為多年建立的習慣和感情,更因為雨果無條件的愛尤其是經濟上的保證,是她得以維持這些關系的物質基礎。但無疑,這種“不安于室”的行為也給她帶來很多的精神困擾,在日記中,她坦言她多么不想傷害雨果,這個無條件愛她,支持她,養她的男子,但另一方面,她又極強地想了解生活的各個方面以達到自我的最多體驗和“成熟”。安奈伊斯把應付這些復雜的關系和情感的感想,包括她的負罪感和困擾感都記錄在她的日記里。寫日記變成了傾吐這些生命不可承受之誘惑的秘密和緩解與此相關的焦慮和困擾的一種手段。這一點在她與父親的亂倫關系中表現得最為明顯,的確,這一現實只存在于兩個當事人之間,而日記是他們唯一的見證和同盟。只有日記才能理解這種亂倫之戀后面的種種創傷情結和內心掙扎。
日記對現代女性的這種醫療功能被安奈伊斯表達得很清楚。一九二八年在紐約短暫逗留期間,她的一位同性戀情人給她介紹了精神分析。一開始,安奈伊斯對精神分析是拒絕的——雖然后來隨著精神分析學在社會中上層和藝術家中間的流行,安奈伊斯和雨果都加入了看精神醫生的時髦行列,并且這一習慣延續了他們的一生——她說:“我很為自己驕傲。我無需向另外一個人來解釋自我,因為我與日記的關系就像某些人與精神學的關系。通過日記我獲得一種自我認識。一種對別人來說是模糊、無意識的東西的極端意識,一種對自我欲望的了解,對自己弱點的意識,對我的夢想和我的才能的知識。”
從一九二八年開始,她就把日記鎖起來,隨身攜帶的鑰匙用一條金鏈掛在脖子上。在歷次的遷移中,日記也是她最首要的考慮,她一度把它稱為“可以攜帶的家園”。
但日記對于藝術家也有著其悖反的一面。雖然作為一種私人寫作的形式,日記似乎代表了“忠實的記錄”,起碼是主觀的真實。但現實生活中,因為種種原因,尤其是其主觀性特征,日記可能也是最扭曲“真實”的偽證,是真摯的謊言。
從一九二五年開始,安奈伊斯已經著手把早年的日記都打印出來。也就在這種整理往日日記的過程中,她意識到“今是而昨非”,因此在寫下新日記的同時,她開始有意識地修改舊日記。所以她打印出來的日記與最初手寫下的原始日記時有出入,反映了她轉錄時的意愿和想法。而她的反復修改又常常把日記的順序搞亂,連她自己都搞糊涂了,花更多的時間修改。這種重新整理打印和修改貫穿了她所有的日記。尤其是四十年代初,當安奈伊斯已經考慮發表自己的日記的時候。當時她的日記已有六十余冊,記錄了她過去的生活和種種有價值的關系,尤其和亨利·米勒的關系——當時亨利·米勒已經成名,在藝術家圈子里頗有“當代英雄”的地位了。安奈伊斯自己先一本本把日記手“抄”出來——在這手“抄”過程中,她大幅度地對過去進行修改,比如刪除她與父親的亂倫關系部分。然后,再把這些手抄本交給一位助手打印出來。她向出版社和朋友出示的當然是這些打印本,不過她聲稱這個版本是從原始本一字一字照搬下來的。而原始本和手抄本都被她鎖在一個只有她才能進入的地方。
安奈伊斯有意識地修改日記,當然是和她不斷變換的主觀記憶和思想有關——而記憶可能是最不可靠的東西,但另一個客觀原因就是因為要發表或出版。這里,日記作為一種寫作顯示了另一個重要的悖論。一方面,日記似乎有著絕對的私人性,是不予示眾的,這一特征決定了日記的許多特點,比如自我誠實性,非虛構性;但另一方面,對許多藝術家來說,任何寫作都意味著對隔絕的突破和與他人建立關系的渴望,日記正因為能表達個人至深的感覺而成為這種突破和渴望的最好形式。在安奈伊斯看來,她的藝術感覺和才華都表現在日記上,那也是她花了最多心血的藝術品。所以安奈伊斯從三十年代后期開始,花了近三十年動用各種腦筋和手段——包括性的魅力——想讓人了解她的日記,發表她的日記。她曾對另一位女作家多蘿西·諾曼表達她找不到愿意出版她作品的出版商的挫折感,“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被迫與世隔絕。對我來說,不被發表就意味著孤寂,與世隔絕。我不善于講話,我用寫作來說話。如果不寫,我就真的成了啞巴。在寫作中,我觸摸人們。所以當我不能發表作品,我就覺得,我的存在被否定了。這并不是自戀的疼痛。對我來說,這是一種被拒絕的愛”。但一旦考慮發表,安奈伊斯就情不自禁地要修改自我的形象和自我與他人的關系,尤其有時還將涉及法律上的問題。所以,當六七十年代這些日記出版后,固然它成為很好的文化史資料,但任何學者在使用它們時,都必須清醒地認識這一事實,那就是,它并不一定代表真實,事實上,它恰恰反映了對真實的修改和偽飾。可是真實可以尋找到嗎?即使那些極少數可以看到安奈伊斯日記原始本的研究者——安奈伊斯死后,擁有日記監管權的魯伯特對誰可以查看那些原始日記十分嚴格。再進一步說,不正是這種現實與日記的“人為距離”暴露了自我意識的存在嗎?
日記作為安奈伊斯致力于一生的寫作形式的第三個悖論就是日記對她的小說寫作的影響,準確地說,是阻礙。早在巴黎,安奈伊斯就開始嘗試小說的創作。可以想象,她的小說也多取材于她的日記,并以她個人內心生活為線索。但是小說寫作對安奈伊斯是個非常挫折和失敗的經驗,不是不能完篇,就是被出版商拒絕。那時,像她這樣用主觀視角寫內心生活的小說作家不是沒有,比如英國的弗吉尼亞·伍爾夫,比如法國的普魯斯特,但是她的小說寫作可以說因為一直籠罩在日記的陰影下,因而無法建立一種獨立的美學形式。比如小說作為文類應該有的基本情節和結構感,再比如小說敘事所應有的視角規定,尤其是作者與主人公應保持的反諷的距離,這些都必須超出日記寫作的考慮。安奈伊斯在小說寫作上可以說是屢敗屢試,屢試屢敗。她后來甚至用自己的錢買下一家小印刷所,自己印行她的作品。雖然她的幾部小說作品如《亂倫之屋》(House of Incest)、《愛屋中的間諜》(A Spy in the House of Love)和《玻璃鐘下》也曾被某些藝術評論家和年輕藝術家稱道,認為是獨特優美的現代派作品,但在文學史和大眾輿論中她從來離小說家或藝術家有“一箭之遙”。這些經驗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屈辱和挫折。
最為反諷的是,她在四十年代初為應付經濟上的壓力,委屈自己為商業出版社寫的兩本色情小說,《愛神的三角洲》(Delta of Venus)和《小鳥》(Little Bird)后來卻很暢銷,并且作為研究女性情色文化的案例而備受重視。
(Anais Nin:A Biography,by Deirdre Bair,New York,G.P Putnam’s Sons,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