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許多中國知識分子、外國的中國觀察家和社會科學家對中國的改革做過各種各樣的解釋,人言言殊,莫衷一是。一九九七年以后,中國知識界的爭論趨于白熱化。在這場經常被簡化為“新左派”與“自由主義”的爭論中,核心的議題之一是如何估價中國改革的成就和問題。由于市場化和私有化過程的發展,自由放任、國家退出、“看不見的手”、“看得見的手”等等新古典經濟學的命題也成為爭論的焦點。這場圍繞改革道路的爭論與重新發掘、闡釋古典的或新古典的經濟學的過程密切地聯系在一起。
在如何估價中國改革與新自由主義的關系問題上,國內外學術界至今持有不同的看法。比如有人論證說,新自由主義問題只是西方福利國家體制內發生的問題,與中國毫無關系,他們忘記了如下歷史:新自由主義不僅表現為里根—撒切爾時代的針對社會福利國家的保守主義革命,而且在此前的拉丁美洲和此后的俄羅斯及其他東歐國家均曾風起云涌。新自由主義肇端于智利將軍皮諾切特于一九七三年九月十一日發動的、得到美國中央情報局支持的“小九一一”軍事政變,在這個政變中,民選的左翼政府被顛覆,總統阿連德被殺害;正是在這一背景下,芝加哥學派的代表人物弗里德曼及其學說為皮諾切特的市場化改革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在葉利欽時代,就像當年弗里德曼對智利的市場化改革產生了重要影響一樣,年輕的哈佛教授薩克斯與他在俄羅斯的搭檔們一起推動實施休克療法,一種新型的寡頭經濟在此過程中快速成型。中國的改革道路與上述各種模式均有巨大差異,斯蒂格利茨等經濟學家因此將中國模式與拉丁美洲的新自由主義模式加以對比,說明中國改革的成就恰恰因為它沒有遵循新自由主義的邏輯。中國的改革不能被整體地概括為新自由主義改革,它的成就建立社會主義時期的經濟積累和改革時期的許多正確的經濟政策之上,但這并不意味著中國的改革沒有受到這個模式的影響,否則就難以解釋正在我們社會發生的嚴重的貧富分化、區域分化、城鄉分化及社會保障體制和生態的危機。九十年代晚期以降,伴隨著公共討論的深入,中國政府迅速地調整其社會政策和發展策略,出臺了一系列旨在解決這類問題的新政策,例如減免農業稅、建設新農村、調整醫療改革方案、重建社會保障體制等等。這些政策調整能否真正落實還有待觀察,但上述轉變值得歡迎。事實上,沒有社會公正的發展或市場化計劃恰恰是導致許多國家和地區的改革失敗的最為重要的原因。
在新近完成的題為《斯密在北京》的著作中,著名的經濟史家阿瑞吉論證說,正是由于中國存在著來自不同方面的針對新自由主義的批判力量,較之那些遵循著新自由主義教條的經濟體而言,中國經濟的發展更接近于亞當·斯密的對于市場經濟的設想。這個觀點聽起來有些奇特,也一定會引起各種爭議,但它建立在作者對于亞當·斯密的重新理解之上。正如人們所熟知的,新自由主義思潮最為尊奉的人物是奧地利學派的代表人物哈耶克和芝加哥學派的代表人物弗里德曼,而這兩個學派共同將亞當·斯密奉為鼻祖。然而,亞當·斯密的理論與新自由主義究竟是什么關系?他的理論是新自由主義的先聲,還是新自由主義挪用和歪曲了他的理論?奧地利學派與芝加哥學派是一回事嗎?哈耶克與弗里德曼是一樣的嗎?本期《讀書》發表了兩篇取向各異的文章,一篇探討芝加哥學派與奧地利學派之間的關系,它所評論的著作的標題本身就足以吸引人們的注意:《朋友還是對手——奧地利學派和芝加哥學派之爭》;而另一篇則呼應英語世界有關亞當·斯密的最新研究,對《國富論》做出重新解讀。從作者的旁征博引中,我們得知:“看不見的手”其實并不是斯密思想的重要概念,它的含義也和如今許多人的津津樂道很不一樣;亞當·斯密并不是自由放任主義的鼻祖,他是贊成有選擇的干預的;公義和公正的論題與對壟斷的反對貫穿《國富論》全書,在斯密的視野中,自由競爭只會在一個公平的管制架構之下,才有可能生長和維持。
人們總是在一定的時代條件下、帶著自己的問題去接近歷史,重新閱讀那些被視為經典的著作。對亞當·斯密的重新闡釋包含著一種歷史的和知識的興趣,但更透露著一種在理論的層面開拓新的論戰空間、探尋新的變革道路的意愿。這個亞當·斯密的新形象會給我們帶來些什么啟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