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義的守護天使
如果有人說,“一位真正的經濟學家必定是一位自由主義者”。那么可以確信,說這話的經濟學家要么是奧地利學派傳統的追隨者,要么是芝加哥學派的信奉者。
奧地利學派和芝加哥學派的發展實在過于迅速,這兩個學派的誕生最長不過一個多世紀,但半個身子已被埋沒到經濟思想史的故紙堆中去了。有人相信當哈耶克逝世時,所謂的“奧地利學派”便成為一個歷史名詞。盡管這種斷言一定會遭到柯茲納(Israel Kirzner)、羅斯巴德(Murray N. Rothbard)等現代奧地利學派傳人的反對,然而必須承認的是,在主流經濟學的課堂上,奧地利學派只能出現在“經濟學流派”這一章節中了。相比較而言,芝加哥學派的境遇則要好得多。雖然“芝加哥學派”的稱呼也已經逐漸淡出了經濟學家的日常文獻中,但并不是說芝加哥被遺忘了,而是由于“芝加哥的影響如此廣泛,芝加哥的數據經驗檢驗的研究技術被運用得如此普遍,以至于芝加哥學派的名氣正在消失”(77頁)。換句話說,芝加哥學派的思想如今已經完全成為主流經濟學的一部分。奧地利學派湮沒在了經濟思想史之中,而芝加哥學派則湮沒在當代經濟理論之中。
也許正是上述原因,作為二○○一年出任經濟學教育基金會(the Foundation of Economic Education)主席的史庫森所著的《朋友還是對手——奧地利學派和芝加哥學派之爭》一書才會讓我們覺得與眾不同。如果單單只述及其中任何一個學派,這本書或許只能是眾多當代經濟思想史資料中的一冊文獻而已。但將兩個學派結合在一起,并且問他們“是朋友還是對手”,足以引發我們的好奇心。確實,我們知道奧地利學派不同于芝加哥學派,我們知道朝圣山學社的自由主義戰士們分為兩大陣營——維也納與芝加哥,我們也知道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對米塞斯(Ludwig von Mises)批評以及愣頭青羅斯巴德左右開弓的挑戰。可是在我們總的觀念里,奧地利學派與芝加哥學派似乎并沒有太大的分歧。盡管兩派之間時有爭執,但是在需要的時刻他們總是站在同一陣營,作為亞當·斯密的后人,作為“自由之子”,共同捍衛著自由市場經濟。他們在自由主義最困難的年代里,成為自由主義的守護天使。
奧地利學派誕生于十九世紀后期,經濟學正經歷第一次危機。奧地利學派的創始人門格爾(Carl Menger)在德國歷史學派的圍城中展開了古典經濟學的革命,與龐巴維克(Eugen von Bhm-Bawerk)、維塞爾(Friedrich von Wieser)一起“在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挑戰之中拯救了古典經濟學”(12頁),建立了奧地利學派的傳統。而芝加哥學派誕生于二十世紀初期,經濟學正經歷第二次危機。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大蕭條摧毀費雪(Irving Fisher)的家財,也摧毀了新古典經濟學家們的信心。盡管奧地利傳統的繼承者米塞斯和哈耶克是極少數預測到危機的人,但他們的極端政策主張無法得到任何人的支持,奧地利學派面對凱恩斯經濟學的崛起,幾乎無還手之力。而此時以弗里德曼為中流砥柱的芝加哥學派站了出來擔當起捍衛自由市場的重任。芝加哥學派的經濟學家通過在凱恩斯體系內做研究工作,推翻了凱恩斯體系。雖然,弗里德曼在凱恩斯理論盛行的時期也備受冷落,但是最終,“冷戰結束了,芝加哥大學勝利了”(46頁)。
因此,正如本書作者史庫森所說的,奧地利學派與芝加哥學派作為自由主義經濟學的繼承者,擁有共同的淵源,他們是自由思想的孿生兄弟。那么他們又怎么會成為對手呢?
利博塔瑞與利博斯特
史庫森列舉了兩派四個重要方面的分歧,而我們可以發現,歸根到底最重要的分歧便在于方法論上的差異。
奧地利學派方法論上的特征是個人主義和主觀主義。方法論的個人主義,用諾齊克的話來說,便是將社會科學的真理化約為個人行為的理論,即“魯濱遜·克魯索理論”。因此米塞斯在其兩卷本巨著《人類行為》開篇便言,他所論述的是人類行為學(praxeology),從人類行為出發建構起整個經濟理論體系。而個人主義方法論必然帶來主觀主義的分析路徑,從門格爾邊際效用的主觀價值論開始,主觀主義的立場便成為奧地利學派奉守的準則。換一個角度來看,我們會發現奧地利學派的方法論事實上已經完全融合到主流經濟理論的內核之中,當代微觀經濟學的分析從消費者理論出發,推演出整個交換體系的一般均衡,便是基于方法論上的個人主義與主觀主義。但是,切莫認為奧地利學派已經轉化為主流經濟學,相反,越是堅定的奧地利學派追隨者便越對主流經濟學的方法嗤之以鼻。米塞斯及其信徒,將個人主義的分析方法發展到了極端,成為激進的演繹法,反對數學公式,反對計量模型。
這種極端的方式使得奧地利學派陷入孤立的境地,而芝加哥學派采取的方法則更加平易近人。當米塞斯和哈耶克由于主張放任自由的政策措施而無人理會的時候,弗里德曼走了另一條完全不同于奧地利學派的道路。他不漠視凱恩斯的方法,相反運用實證方法在凱恩斯體系內部展開工作,采用數量分析,運用相近的經驗事實來檢驗理論。盡管這種經驗研究的分析路徑也存在著大量爭議,但是弗里德曼確實是使用這種方法發現了凱恩斯模型的錯誤。盡管奧地利學派的經濟學家早已指出了問題所在,但抽象的演繹推理在世人面前絕對沒有簡潔、美妙的圖表數據來得具有說服力。所以最終,在這場方法論之爭中芝加哥學派獲勝了,數量分析方法成為當今經濟學教育、研究所必需的方法。
這種方法論上的差異是奧地利學派與芝加哥學派的分歧所在,而這種差異的源頭或許可以追溯到他們作為自由主義者的立場之上。因為他們雖然都是自由主義者,一方卻是利博塔瑞(libertarian)翻譯過來可以稱為古典自由主義者或者保守自由主義者;而另一方則是利博斯特(Liberalist),即國內讀者所熟知的自由主義者或者稱為新自由主義者。因此就這一點來說,或許可以說奧地利學派與芝加哥學派的分歧也就是古典自由主義者和新自由主義者的分歧。
這種分歧也許是根深蒂固的,從兩派的來源便已經看出。奧地利學派的誕生地在維也納,宗教改革后天主教修士們的涌入把該地變成東歐的思想文化中心,奧地利學派正是在這種古典的人文情懷下成長壯大,并在米塞斯的領導下轉戰美國,建立了現代奧地利學派。芝加哥學派的出身背景則現代得多,它的誕生地芝加哥被稱為美國城市的菁華,是“開放的西方資本主義的集中體現”,芝加哥成為芝加哥學派的心靈家園。兩種不同的人文環境醞釀出了不同的信仰。正因為如此,他們都信仰自由主義,但是他們卻通過不同的方式來捍衛自由的信念。
對于奧地利學派而言,自由的關鍵在于“自由意志”,在于蘊涵在個體之中的理性本質。人類社會的特征便在于個人具有理性,具有自由意志,因而他們的方法必然是個人主義的和主觀主義的,并且采取了毫不妥協的立場。而早期的芝加哥學派更確切地說是市場的追隨者而非自由意志的信奉者,維納(Jacob Viner)、西蒙斯(Henry Simons)和奈特(Frank H. Knight)都曾如同凱恩斯學派一樣提出過政府干預的政策建議。但是自由主義的立場并未變,正如奈特堅信個人自由的價值觀,相信“個人自由必須成為有智慧的、道德嚴謹的人們的政治哲學”(54頁)。正是這種并非那么嚴格的自由主義立場使得奈特一方面認為經濟學分析中必須運用數學方法是不能忍受的,一方面又要求他的學生拒絕接受缺乏邏輯和經驗支持的思想。這很大程度上就是之后弗里德曼走上實證經濟學方法之路的緣由。
當然,我們不能說奧地利學派所關注的“元經濟學”分析是錯誤的,但是極端的演繹分析確實讓奧地利學派走上了孤芳自賞的道路,其不僅拒絕抽象的數理分析,也拒絕實證的經驗分析。大量主流經濟學家贊成奧地利學派的觀點,但是他們用更能讓人們理解的歷史的、定量的經驗分析方法來論證,這就反而致使奧地利學派后期的貢獻被埋沒在主流經濟學分析之下。米塞斯的人類行為學與貝克爾(Gary Becker)領導下的芝加哥學派的“帝國主義”相比沒有太大的距離,甚至貝克爾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在外人看來米塞斯的貴族姿態顯然更無法讓人接受。因此,諾貝爾經濟學獎授予了貝克爾而不是米塞斯。
對手亦朋友
據說米塞斯經常喜歡在個人的研討會結束時,關掉燈并為與會者點上一支蠟燭照明。他的意思是,“如果你點燃了真理的燭光,追求真理的人們就能夠發現你”(220頁)。奧地利學派就是這樣一群人的團體,他們是自由真理最堅定的信仰者和追隨者,他們是自由主義的理想主義者,他們相信自己高舉著真理的光,將指引人們前行,卻無人相隨。這是一群孤高冷傲的自由主義者,他們對任何相異的立場采取不調和的態度,不允許任何形式的折衷主義,并反對大眾化的、流行性的理論。在外人眼中,他們是極端主義者。這注定了奧地利學派的命運,即便他們的觀點、方法被大眾接受,他們也被排斥在主流之外,成為一個異端的小團體,如果這種境況繼續的話,他們將變成一個歷史名詞。
而芝加哥學派則十分現實,他們也信仰自由主義,但不可能完全相信“看不見的手”的指引,他們贊同市場機制的同時也不反對政府的干預。芝加哥學派是實用主義者,或許他們的理論建構沒有奧地利學派那么雅致,信條沒有奧地利學派那么堅定,邏輯沒有奧地利學派那么完美,但是他們往往能夠根據簡單的模型假設配合經驗數據迅速得出能夠預測的、有說服力的、適用的結論。他們不是理想主義者,不追尋最優的目標,他們的方案往往是妥協的、次優的,但更現實主義的。這也注定了芝加哥學派的命運,它的影響慢慢從芝加哥傳播開去,蔓延到西海岸的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最終遍及整個經濟學領域。芝加哥學派不存在了,因為整個經濟學界就是大大小小持不同立場的芝加哥學派。上世紀九十年代,有八名芝加哥學派的成員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就是對這一論斷的最好說明。
但是盡管兩派之間無論是性格還是理論差異如此之大,盡管二者相互指責對方觀點與方法上的瑕疵,盡管我們似乎沒有看到過他們走在一起,奧地利與芝加哥絕不是相互對立的陣營,絕不是敵人。沒錯,他們毫無疑問都會把對方看做是對手,但是在我們看來他們更像兩個打架的兄弟,因為他們擁有共同的血統,滿懷著對“看不見的手”的尊敬,有著共同的目標。他們都是自由主義者,只是他們對于自由的理解不同,對于市場的信仰程度不同,采用的捍衛自由的手段不同。對于奧地利學派而言,自由是一種高貴的尊嚴,市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信仰,“放任自由”(laissez-faire)絕對不是一個貶義詞,相反其體現著符合理性的自發演化的道路。而芝加哥學派則侵染了美國人的樸實和實用主義精神,他們對于自由的信仰更多地與美國的民主精神相關,自由市場對弗里德曼而言絕對不是一種教條,而是經受了經驗檢驗的事實,在堅持自由主義的立場下,政府的干預在某些時候可以減少自由的代價。
因此他們雖然是對手但也是朋友,而且會成為最親密的朋友。因為只有能夠相互爭吵的朋友才會成為真正的朋友,爭論使他們相互審視自身的弱點。現今仍將自己視為奧地利學派一員的經濟學家們已經越來越重視缺乏先進的定量分析和統計研究方法的缺陷,越來越意識到不能再局限在狹小的純演繹推理的圈子內故步自封。他們開始走出自由主義的“要塞”,進入現實的世界,越來越多具有奧地利學派精神的經驗研究已經出現。而另一方面,已經在經濟學界占據統治地位的芝加哥學派也需要認識到奧地利學派批評的正確性。雖然米塞斯的責難有些過于嚴苛,但是卻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確的,“實然”與“應然”之間的鴻溝仍然存在,一些定理確實不能用經驗事實來證實或證偽。對于經驗分析的濫用,對于實證檢驗的過分倚賴,已經使得當今的經濟學出現了積重難返的病象。
所以我們相信,盡管“奧地利學派”、“芝加哥學派”兩個名詞逐漸從最新的經濟學文獻中慢慢消失,但是兩個學派并沒有消失。如史庫森在結尾所言,兩個學派將會走到一起,共同融入下一代的經濟學中。《朋友還是對手——奧地利學派和芝加哥學派之爭》敘述了兩個學派一個多世紀的奮斗史,在這一個多世紀中,兩個學派已經在一次次嚴峻的思想斗爭中獲得了勝利,并且從相互的爭吵、磨合到相互的交流。這一切預示著未來經濟學的方向,盡管如今主流的經濟學理論已經開始出現越來越多的問題,但是并不令人要悲觀。作為亞當·斯密開創的自由主義經濟學的傳人,兩個學派已經通過各自的方法將自由主義的理念注入經濟學理論的血脈之中。現在,無論以何種方式,自由主義的理念必定仍然會沿著奧地利學派和芝加哥學派共同走過的道路傳承下去。
(《朋友還是對手——奧地利學派和芝加哥學派之爭》,[美]馬克·史庫森
(Mark Skousen)著,上海人民出版社二○○六年十二月版,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