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觸王新德,有兩種印象讓人難忘。一是“本色”。言談之中,無論是對自己成就卓著的醫學領域,還是做中央領導人保健專家的經歷,他始終平淡視之,極少為自己作注腳。二是“真”。在他講述的過程中,說到興處,他眉飛色舞,笑聲朗朗;當陷入往事,他蹙眉頓首,面露憂色……
堅持原則的中央保健專家
自上世紀60年代,王新德就一直作為“中央保健委員會”專家小組的成員,直接參與或負責了毛澤東、周恩來、葉劍英、鄧小平、陳云、鄧穎超、胡志明等多位中央領導和外國元首的醫療保健工作。一般情況是每周一兩次,他要走進那道神秘的高墻,為保障、挽救、延長這些政治偉人的健康和生命盡心盡力。相對自己的其他經歷而言,這無疑是頗為傳奇的而又值得濃墨重彩的一筆。來自中南海的故事總讓人敬畏而神往,記者渴望著王老能夠講些鮮為人知的故事。然而,無論我們如何追問,他只是笑著連連擺手:“不能講的,不能講的……”
他說:“我只寫學術論文,不愿講‘秘史’,我要是講了,我可以出一本書,我可以因此而賺一筆稿費,可我不能因此而失了原則。”于是,即使在政治環境相對寬松的今天,他依然堅持原則,不想講。
他說話的語氣始終很淡,好像所有的艱辛,都不值得一提,變幻莫測的政治風云,紛紛擾擾的世事變遷,永遠只能是一種背景,一種陪襯,他要做的,永遠是盡到一個正直本分的醫生的責任,履行的是挽救病人的天職。在此之外,默默地承受,默默地奉獻,默默地從事著他的“臨床研究”和“經驗醫學”。讓他沒想到的是,記者還是設法使他開了一個口子,也許今天他講了,卻是他心中的一個“痛”。
親歷毛澤東走向生命倒計時
據說,有時中央保健局拿來一份病歷讓保健專家看,但是都隱去了病人姓名。“保健局的工作紀律非常嚴格,你看就是了,從病歷資料上你看出什么就說什么,不該你問的,絕對不要問。不過,在那樣的一個環境里,在那樣的一種氛圍內,再看看病歷上的具體情形,即使心里有時候也明白這是在為誰看病,不過,是絕對不允許說出來的。”王新德講,我們這些保健專家是機動的,不能專門負責某一個人,而是哪兒需要就去哪里,“如重要會議(如中央政治局會議)、重要活動(如五一、十一觀禮,還包括看節目)的值班,領導人外出(出巡、出訪)期間的醫療保健等。”
1974年冬日的一天,王新德接到電話通知有特殊任務,后來才知道是去給毛澤東看病。“初次見到主席。很緊張,畢竟對這么一位偉大的領袖有一種敬畏心理。事實上,他是很有魅力的,很幽默、風趣,也隨和。當時是我一個人去的,感覺挺好。后來見主席的次數多了,就不緊張了。”當記者談起主席對自己的病是否關心時,王新德教授說:“主席對生死看得很淡。‘文革’那陣子,保健醫生與大家一樣,戴上了毛澤東像章,拿起了《毛主席語錄》。主席看見了,很生氣地說:‘快摘下來,在我身邊可不興這個,什么萬歲?人怎能活1萬歲?’他當然也關心自己的病情。他在病重時說,希望你們如實對我講,我的病怎么樣,你們也不要怕;若是孔夫子還在世,地球上就裝不了這么多人了,絕對容不下,不擠破地球才怪。我們當然不能跟他講實話,留有余地,醫學上講究保護性醫療,不能跟危重病人講實話。”
1976年,對中國是一個多事之秋。周恩來總理與朱德元帥相繼逝世、唐山大地震爆發,一個又一個噩耗傳來,毛澤東在感情上、精神上又受到一次次嚴重打擊。1月8日上午10點許,主席正在看文件,不覺聽到總理病逝的消息。“他一言未發,合上眼只是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這時的主席,的確已無法向周恩來這位患難與共的戰友表露自己內心的悲傷,由于身體狀況,也無法出席追悼會。“在送審的總理追悼會報告上,主席在寫有‘主席’二字的地方用鉛筆沉痛地畫了一個圓圈。”此時的主席,無法圈點的是自己的悲情。1976年9月9日零時10分,一代偉人毛澤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主席逝世時所在的房間,冷氣頓時開得很足。我們當然懂得,這是為了保護主席的遺體。我們不走,我們守著主席的遺體。那個時候,真的很冷啊!主席逝世的第二天半夜,工作人員把主席的遺體移到中南海對面的人民大會堂,我們跟著去的。我們懷著無比崇敬和沉痛的心情,來到莊嚴的人民大會堂吊唁大廳瞻仰主席遺容,含著眼淚向主席遺體默哀、鞠躬、守靈,寄托自己的哀思。”說到這里,王新德神色凄然。
“紅墻醫師”的悲喜記憶
“除了對主席負責,同時我還主要負責周恩來、葉劍英、鄧小平、陳云、江青、鄧穎超等人的醫療保健工作。”
1975年的一天,總理頭痛,疼得厲害,王新德當時診斷為可能是帶狀皰疹。總理問:“你們神經科,研究過針灸沒有?”他答:“沒有,以后可以研究。”總理長嘆:“哎,你們研究出來,我也看不到了。”王老說,當時聽了總理的話,心里很是難過,這反映出總理對自己當時病情的不樂觀,也寄望我們早日在醫學上大有長進。王新德說時,剛才還笑意盎然的臉上,劃過一絲悲凄,似有揮之不去的傷感。
1983年,已是86歲高齡的葉劍英身體一直不好,而且還患有神經系統病癥。11月下旬~12月中旬,葉劍英的心肺又出現病癥,而且病情復雜,醫療任務很重。王新德等專家夜以繼日地會診、治療,半個多月后,葉帥的病情穩定了。1984年1月10日,葉劍英肺炎復發,病情較重。“對葉帥的關切,除了醫生的責任感外,再就是我對葉帥由衷的敬仰,因為他在我黨歷次重要歷史關口,都站在正確路線一邊,而且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所以我當時表示一定要努力挽救、延長他的生命。”
然而進入7月中旬以后,葉劍英的病情再度惡化,除心肺疾病加重外,并發多種病癥,病情極其復雜,且呈惡化趨勢,以致不得不進行氣管切開。據王老回憶:年邁的葉劍英幾乎各個系統都出現了病癥,治療非常困難。“這種復雜的情況,是我生平第一次遇到,我們當時稱此次搶救為醫療保健史上的淮海戰役。”當時的醫務人員都集中在一個大廳里,對葉劍英實行晝夜監護搶救治療。不論白天黑夜,隨時根據病情的變化,及時會診與治療。在最緊張的幾天內,24小時不離開大廳,大家在極疲憊的情況下堅持著。實在太困倦了,就找個角落一靠,瞇一會兒。
葉劍英的生命依然處在危急之中,眼看“八一”臨近,根據他的病情,中央決定不舉行例行的建軍節慶祝活動。人民大會堂也接到通知,近期不在此安排其他活動,并準備布置追悼會會場,預備花圈。“盡管已經作了最壞的打算,但參加搶救的全體醫務人員,仍在極力為挽救葉劍英的生命而努力。終于,在緊張的氣氛中,’平穩地度過了建軍節,葉劍英的病情再次趨于穩定。醫務人員終于舒了一口氣,一位護士說:今晚可以看看電視了。”
中央對搶救葉劍英的工作很滿意,胡耀邦對醫療組說:“你們創造了醫療史上的奇跡。”1984年12月27日,楊尚昆、習仲勛、胡啟立和田紀云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在人民大會堂東大廳舉行招待會,招待參加搶救葉劍英的全體有功的醫務人員。在這次搶救之后,葉劍英的生命又延續了兩年多。
恩愛篤定的幸福時光
在采訪中,恰逢他愛人湯慈美女士從外面回來,有關話題也因湯女士的加入而真正充盈生動起來。正是在她的講述里,王老由“不講”,開始引發出一點補充,一點感慨。也正是在講述的過程中,記者得以了解感受到王老做保健專家的不曾為外人道的種種滋味,以及二老相濡以沫的深情。
首先是苦。因為保健專家們的特殊職責,他常常在午夜睡夢中被一個緊急電話叫醒,只說是到“那里”一會兒,至于是什么事情,則不得而知。等事情處理完畢后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三四點鐘。但是,無論夜里如何忙碌,第二天還要照常上班,一般不請假休息,因為他不能說:“我昨天晚上去給某某領導人看病……”云云。這是紀律,無論再苦也要堅持,這種工作的保密性和無定性給日常生活工作造成的艱苦可想而知。
同時,作為保健專家,思想上擔負的壓力也極大,精神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狀態。如湯慈美所言,由于接觸人物的特殊性,即使在普通人身上不成問題的事兒,一旦到了他們身上,也就成了問題;做的事情即使百分之百正確,別人也可能無法理解。
“文革”中,國內政治形勢混亂。作為中央保健專家,王老經常要出差。湯慈美從來不問(自然也不能問)他要到哪里去,何時能夠回來。她只是默默地表達著妻子的關切之情:根據出差的大致方向——丈夫如果要去南方,就準備薄一點的衣服;如果是北方,就準備御寒的厚衣服。有一次,又逢丈夫出差,兩個月未有音訊,與王老同行的其他專家的家屬也有些著急了,問湯慈美這么長時間不見他們的影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湯慈美安慰她們不會有問題的。果然,他們平安歸來。多年以后得知,他們去了廣州,為胡志明主席看病。
這樣的“分離”,已成為他們夫妻生活的一種常態。不難想象,在這種充滿變數的日子里,這種無言的支持與堅忍,包含了一個妻子對丈夫的多少深情,多少信任?也許正是這別樣的人生,培養了他們深刻而篤定的感情,在這種恩愛篤定的漫長時光里,他們一起慢慢地變老了,卻神采依然,感人至深。
編輯/任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