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的繁華,不是因為通商,而是因為土地
近代以前,上海只是中國一個普通的沿海城市,宋代成鎮,元代設縣,明代筑城。《南京條約》時期的中國南方,若以人口規模為主要指標進行排名,上海位居12名,排在蘇州、福州、南京、廣州等地之后。而在鴉片戰爭后開放的五個“通商口岸”里,為什么上海能夠日益崛起,成為當時亞洲最大的現代化城市呢?
租界緣起
可以說,上海的繁華,首先不是因為通商,而是因為土地。上海首先形成了以土地買賣以保障的生產關系,土地成為上海最重要的生產資料,土地交易制度的完善,繼而萌生了以地權為依托的現代金融業。
1843年11月17日,上海正式對外開埠,此時的上海由江蘇巡撫轄下的“上海道”管理。
對于地產開發,《南京條約》“允許”外國僑商在通商之地覓地建屋,名義上是“許”,當然不是自動“許”給他們的,而是經過他們的“要求”和“武力威脅”之后,方才“許”給他們的。
既是“租界”,地是只許租,不許賣的,就算清政府的政要們再顢頇一些,也不敢“許”他們“買”走一寸中國領土。況且租界內的土地,實際上歸中國的老百姓所私有,外國人要“租”,也得向民間的地主去租,地主們肯租與不肯租,也是存在很多變數的。
這可怎么辦呢?
“平地摳餅”
如此規定,外商當然不夠滿意,只許租而不許買,租界就很難“發展”,但是事情是可以“商量”、“另議”以及“酌定”的。
經過兩年多的“商、議、酌”,上海道與英國領事議定了租界的“根本法”,即《上海租(界)地章程》,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永租制”,“名租實買”。既然永遠“租”了,事實上仍然等于買與賣。
“永租制”只許租方退租(稱為“自由推租”),不許出租一方收回(稱為“自由解押”),道契僅為租方提供其獲得土地產權和交易權的法律依據。其差別無非是“茴字的四種寫法”,魯迅先生早年在小說名篇《孔乙己》內,對此已經深有體會。
早期“租(界)地章程”的內容還包括:土地房屋不得租與華人(稱為“華洋分居”);限制永租權轉讓牟利;不按規定用途建房政府可以收回土地等。上海從此被分為“租界”和“華界”兩個世界。而道契,則是租界內土地運作的“產權契據”。其契紙稱為“出租地契”,卻可以把“土地使用權”以“平地摳餅”的方式,完全轉授租方,并由“蘇淞太道署”蓋印發給。“道契”因此得名。
“道契”之爭
更重要的是,這種道契在法律關系上是不是“租契”,誰也說不清楚,所以其最終成為外商在華“執產”的法律憑證,并且生成多種現代金融衍生產品,其中包括“代幣”的功能。
從邏輯上說,正是由于道契的存在,租界內所有的土地買賣租賃契約都被賦予了“復雜貨幣”的功能,不但土地形態出現分解,金融形態同樣出現解構,并由此成為一種完全新型的現代生產關系,上海灘頭“土地金融”一體化,由此支撐著東方明珠的“日益繁華”,日益發展。
土地作為一種自然資源,使用價值是它的自然屬性,而它的社會屬性則由社會的地權制度集中體現出來。所謂地權主要指土地歸誰所有,由誰使用或經營,也即所有權與經營權,兩者可以統一,也可以分離。
事實上,“賣斷”土地給洋人為中國歷代法律所不許。我國的封建制在傳統土地關系中早已被分解為一種非常復雜的權利,譬如在清代的“永佃制”下,“田底權”與“田面權”是分離的,“田底權”才是國家的“所有權”。
圍繞著“道契永租”的涵義與性質,自近代以來,中外學界人士為此發生過多次激烈爭議,歸納起來,有兩種意見:一種承認永遠租賃就是買賣;另一種認為永遠租賃與買賣不同。
堅持第一種說法的,其依據或理由有二:首先,外國買主實際上已掌握了土地的絕對權力,用“租賃”純粹是為一虛名;其次,從土地契約上分析,這種契約中并不載明何種租金;一次給價而期間則為永遠,并無可以解除的規定,所以等同于“轉頂”。這樣看來,說明這是一種具有完全效力的買賣文契,與中國習慣上使用的“賣契”相等,而非“典契”。(徐公肅:《上海公共租界制度》)
主張永遠租賃與買賣之不同者,強調“‘永遠’租賃字樣,正是顯示并不以所有權相讓”。“所有外人土地權,仍以現有通商口岸為限,且只得永租地畝,不得‘絕賣’”。依中國律法,“道契”最終還屬“租契”,兼及“典契”,并不屬于“賣契”。(《上海縣志,卷六,田賦(上)》)
持兩種觀點的人各有所執,但我個人認為,前者的理由更為充分。但是此中還有一個背景,我們不能忽視,即在近代特殊的環境下,面對西方列強的“船堅炮利”,民族危亡是必須參考的深層因素。由此我們的前人更多的是從法權、法理上研究“道契”制度,他們研究的目的在于如何“復我租界”,“爭我國權”。
“道契效應”
道契所體現的本來是一種特殊的土地交易關系,由此產生中國近代史上有名的“道契效應”。如果從“財產權”、“交易權”的角度,分析道契的種種“造富”功能,它的實質是“稅基”,再進一步,它也是各國租界領事當局手中的“無限發鈔權”。
據相關記載,當時“請領道契”的國家計有英、美、法、德、俄、日等“十七國”。不但外國人中意道契,國人也重道契,因為道契中還有“掛號洋商道契”和“華商道契”,其持有者都是中國人。
按照前人的觀點,華商之所以把自己的地產掛在洋人的名下,主要是基于這樣的考慮:“一以求法律保護之鞏固;一以求財產信用之增長”,必須“托名于外商”,“挾洋以自重”(《上海縣志》),這說明我國傳統的土地產權制度以及土地交易制度的“外延”不足,而道契的優勢十分明顯。
首先,道契本身作為一種土地買賣契約,直接關系到租界“居留權”,這是道契的政治權利。故此,道契經辦,權利轉讓(包括贈予、分割)嚴格按照西方現代國家的法律執行,受到更多保護。
其次,道契中土地轉讓的權利內涵非常扎實,這是道契的交易特權。以繼承權為例,當“契主”亡故以后,道契規定“有必要清理契內的事務,如將它的凈存資產移交給有權取得這項資產的人”,這本是西方《繼承法》的核心內容。
其三,道契與租界內的其他制度相并存,構成了近代上海租界社會經濟運行的基礎,并且受西方列強的武力支持。由此,道契的各種衍生產品,后來也像金銀等貴金屬一樣,可以在商業銀行作為資產抵押。
所以,道契不是單純、獨立的地契,而是租界內的各類商家的權利保障;作為一種代幣,一種信用,貴比黃金。
可以這樣說,正是由于道契以及其信用的“堅挺”,支撐著“舊上海”的繁華舊夢,為舊上海提供“無窮無盡的金融資源”。僅以地價的統計為例,1863年上海租界的土地平均價是每畝白銀1318兩,到1907年達到9606兩,升值7倍;1933年則達到白銀33877兩,升值26倍。(《上海道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