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實信用原則”的研究現狀及其評析

摘 要：對于誠實信用原則的闡釋，可以在平衡、協調法的安定性與妥當性的法律理念的指導下，從誠實信用原則作為守法原則和司法原則的角度去探究誠實信用原則的含義、功能、適用界限以及與其他法律現象的關系等相關問題。

關鍵詞：誠實信用原則；守法原則；司法原則

中圖分類號：D92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605（2007）06-0064-04

一、誠實信用原則的含義

關于誠實信用原則的含義，理論界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第一，“語義說”。該說是20世紀80年代的主流觀點，認為誠實信用原則是對民事活動的參加者誠實不欺、守信用的要求，善意地行使權利和履行義務。誠實信用原則是民法中的一項彈性原則，是為了增強民法靈活性與應變性的。

筆者認為，“語義說”主要是從守法角度闡釋，說明了誠實信用原則對民事主體進行民事活動的行為要求，但是忽略了誠實信用原則作為司法原則的要求，所以該說并沒有全面地反映誠實信用原則的內涵。

第二，“一般條款說”。該說認為誠實信用原則內涵、外延不十分確定，但是是具有強制力的一般條款，是法官享有自由裁量權的授權性條款。司法者可以根據它所包含的衡平精神，限制、補充、協調其他規范的適用，因此它實際成為對司法者的授權條款，是法官據以追求具體社會公正而解釋或補充法律的依據。

筆者認為，“一般條款說”只是說明了誠實信用原則的部分形式特征，而且該說并不能將誠實信用原則與民法的其他基本原則區分開來。因為公平原則、禁止權利濫用原則等民法基本原則均具有內涵、外延不太確定且具有強制力的特性，均是賦予法官自由裁量權的依據。

第三，“利益平衡說”。該說認為誠實信用原則是民事主體在民事活動中既要維持雙方利益的平衡，又要維持當事人利益和社會利益的平衡。在當事人之間的利益關系中，誠實信用原則要求尊重他人利益，以對待自己事務之注意對待他人事務，保證法律關系的當事人都能得到自己應得的利益，不得損人利己。當發生特殊情況使當事人間的利益關系失去平衡時，應進行調整，使利益平衡得以恢復，由此維持一定的社會經濟秩序。在當事人與社會的利益關系中，誠實信用原則要求當事人不得通過自己的活動損害第三人和社會的利益，必須以符合其社會經濟目的的方式行使自己的權利。誠實信用原則要求市場參加者符合于“誠實商人”的道德標準，在不損害其他競爭者，不損害社會公益和市場道德秩序的前提下，去追求自己的利益。

筆者認為，“利益平衡說”，相對于前兩種學說而言，更為全面、深刻。該說正確地闡釋了誠實信用原則作為守法原則和司法原則的內容——當事人以誠實、善意的態度行使權利，履行義務；法官根據公平正義進行創造性的司法活動。并正確地把握了誠實信用原則對社會關系中利益關系的調整功能——平衡民事活動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平衡民事活動當事人與社會之間的利益關系。

但“利益平衡說”所闡釋的誠實信用原則的利益平衡功能僅僅是這一原則的功能之一，其他的功能如對法律的補充功能、解釋功能，對法官自由裁量的委任授權功能以及對當事人行為的指導、評價功能，均不是“利益平衡”所能涵蓋的。所以，該說有以偏概全的失誤。

第四，“雙重功能說”。梁慧星認為誠實信用原則將道德規范和法律規范合為一體，兼有法律調節和道德調節的雙重功能。這使法律條文具有很大彈性，法院因而享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能夠據以排除當事人的意思自治，而直接調整當事人間的權利義務關系。

筆者認為“雙重功能說”指出誠實信用原則的內涵和性質的特點，并著重指出誠實信用原則的司法功能。但是，與“一般條款說”的缺陷一樣，該說所提出的雙重功能特征并不為誠實信用原則所獨有，民法的其他基本原則，比如公平原則、公序良俗原則等均在不同程度上是道德規范與法律規范的結合體，均具有道德與法律調整的雙重功能。

第五，“衡平說”。史尚寬先生認為誠信原則是掌握在法官手中的衡平法。一切法律關系都應根據它們的具體情況按正義衡平的原則進行調整，從而達到它們具體的社會公正。所以，法官應當從道義衡平原則出發，站在立法者角度裁決具體案件的當事人之間的利益關系、當事人與社會利益之間的關系，以達到彼此之間的具體的平衡。

筆者認為“衡平說”的最大貢獻在于將“衡平”引入司法活動，這標志著從追求法律的確定性而不惜犧牲個別正義向容忍法律的靈活性而追求個別正義的轉變。但該說有些抽象，在說明誠實信用原則的司法作用后，對于它具有的守法原則的性質和功用并沒有提及。

筆者認為，以上各種學說均有其自身的優勢和缺陷，學說的發展也反映出人們對于誠實信用原則研究的不斷深入，以及法律理念的轉變、進化。

二、誠實信用原則的適用界限

在現代民法中，誠實信用原則發揮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對于立法當時所未為立法者預見的情形，可以依誠實信用原則確定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的擔當，做出妥當的裁判，獲得具體的正義、衡平，使法律和裁判適應于社會發展變化。但同時也應該看到，如果對誠實信用原則的運用不加限制，則可能導致誠實信用原則的濫用，以致損害法律的權威和安定。而法的安定性和妥當性是法律所追求的兩個理想目標，兩者雖不可能同時滿足，但亦不可偏廢，應該力求法的安定性和妥當性之間的協調。

1.能否以誠實信用原則修正現行法規定。

對于能否以誠實信用原則修正現行法規定，理論界有兩種不同的觀點：

第一，“否定說”。“否定說”認為誠實信用原則，僅有法律漏洞補充的技能，沒有修正制定法的機能。即不得以誠實信用原則排除現行法規定之適用。這樣，有利于維護法律的權威；防止法官濫用誠實信用原則，借誠實信用原則之名而任意解釋法律，違反依法裁判之基本原則。

第二，“肯定說”。“肯定說”認為誠實信用原則不僅有法律漏洞補充的功能，而且有修正現行法規定的功能。如德國學者施塔姆勒認為，法律之標準應為人類最高理想，誠實信用原則即此最高理想的體現。如果法律規定與最高理想不合，則應排除法律規定而適用誠實信用原則。我國學者謝懷栻、梁慧星均贊同該說。梁慧星認為，明知現行規定屬于惡法，其適用結果將違背法律正義，卻借口維護法律安定性而仍予適用，致當事人遭受不公正之效果，終難免有因噎廢食之譏。按照謝懷栻先生的意見，一方面肯定誠實信用原則有修正現行法不當規定的機能，使法院可以援用誠實信用原則而回避惡法之適用，一方面規定須報經最高法院核準，實際上將適用誠實信用原則以修正現行法規定之權，僅授予最高法院，可以達到防止誠實信用原則被濫用之結果。^［1］

筆者贊同否定說，即不能以誠實信用原則來修正現行法規定。

筆者認為“肯定說”存在以下漏洞：首先，我們在追求法的安定性和妥當性時，并不是非此即彼、有此無彼的關系，而是可以通過制度設置，將對于兩者的追求達到合理、衡平的狀態。其次，現行法的修正，不是最高法院說修正就修正的，最高法院無權修正現行法，只有權做出司法解釋。所以在法理上以及根據《立法法》的規定，通過最高院來修正現行法不當規定的設想是行不通的。

筆者認為法律不同于其他社會規范，穩定性是法律的重要特征。對于違背社會公正的法律，我們也應該遵守，否則人人都可以借口惡法而不予遵守法律，最終使得法律的安定、權威，社會的基本秩序難以維系。對于惡法，我們可以通過法定的修正程序予以完善，以使其符合社會正義，但在被修改前，仍應遵守。而且，制定法是通過國家立法機關經過嚴格的法定程序制定的，若僅依誠信原則即將其否定，是否有些太過隨意和武斷？這樣，置法律的權威于何處？筆者認為，從長遠來看，從維護法的安定性，樹立法律權威，培養人們對法律的內心信仰的角度出發，誠信原則不應具有修正制定法的機能。我們可以在保障法的安定性的情況下，通過法定的修改、完善程序來實現盡可能廣泛的妥當性和社會效益。比起不顧法的安定性而一味追求單獨的個別的妥當性的實現，筆者認為前者更有現實的社會意義和司法價值。

2.誠實信用原則與法律規定的適用

當法律有明文規定時，應該適用法律規定；在不知道應該適用該法條還是應該適用其他法條的情況下，可以根據具體案件情況，依誠實信用原則作出選擇，找出最后應該具體適用的法律條文。

當法律沒有明文規定時，若能依類推適用等漏洞補充方法予以補充，則應依類推適用等方法補充法律漏洞，不得適用誠實信用原則，以防止法官的恣意及誠實信用原則的濫用。^［1］

3.誠實信用原則與判例

如果適用誠實信用原則與適用判例，得出相同的結論，應該適用判例。因為判例的邏輯推理過程更加具體、清晰和確定，而誠實信用原則則比較抽象、模糊；在這種情況下，判例相較于誠實信用原則而言，是誠實信用原則的具體化、定型化，可以更加貼切的指導適用，如果不依判例而直接適用誠實信用原則，將損害判例的權威。

如果適用誠實信用原則與適用判例，得出相反的結論，應該適用誠實信用原則，而不適用判例，并應依法定程序變更原有的判例。^［2］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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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誠實信用原則與其他法律現象的關系

1.誠實信用原則與公平原則

筆者認為誠實信用原則與公平原則均作為民法的基本原則，有重合性的規范內容，但從內涵和外延上卻有許多的不同側重：

第一，公平原則可以作為立法原則、守法原則、司法原則；而誠實信用原則只能作為守法原則、司法原則。也就是說公平原則具有立法原則的功能，可用于指導立法，從立法角度，以利益平衡為價值判斷標準來調整民事主體之間的財產關系和人身關系，確定其從各方當事人在這一平衡基礎上所各自擁有的民事權利、民事義務、民事責任；而誠實信用原則對于立法的指導意義并不明顯，更多的意義是作為一項守法原則及司法原則而存在。

第二，公平原則主要是維系民事活動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平衡；而誠實信用原則除了維系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平衡外，還要維護當事人利益和社會利益的平衡。

第三，公平原則具有指導法律適用的作用；而誠實信用原則基本上沒有指導法律適用的功能。

2.誠實信用原則與自由裁量權的關系

歷史上，誠實信用原則并不是總和法官自由裁量權相統一的。在資產階級奪得政權的最初，由于人們飽受封建專橫之苦，因此對于建立完備的法制格外重視，資產階級將依法治國作為他們的政治理想。并且，在理性主義思潮的影響下，立法作為理性的實現，幾乎被看作是無所不能的，而對于法官的司法活動，人們是不太信任的。在這樣的背景下，資產階級國家的法典被力圖制定得無所不包，以將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置于法律的掌控之中。在他們眼里，法律的盲區決不可能存在——法官無論遇到多么復雜的情況，都能在龐大的法典中像查字典一樣檢索到現成的解決方案，而否定、限制法官在司法活動中的能動性。但歷史證明，這種做法是不明智的，它只能產生僵死的法律體制。隨著社會的進步，民事活動日益復雜化、多元化，造成了民法條文的嚴重滯后和空白，導致社會秩序的不穩定，歐洲各國逐漸恢復了法官的自由裁量權，以緩和矛盾，獲得衡平、公正的裁決。

筆者認為，我國民法典至今尚未制定出臺，《民法通則》只相當于民法典的總則部分，規定的相當粗疏與原則，更需要法官的自由裁量權來及時解決社會經濟發展過程中出現的法律無明文規定的新問題、新矛盾，填補法律上的漏洞。任何現存民法都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包羅萬象，空白是亙古不變的，那么，為了能夠使民法更加靈活地適應社會生活的變化，國家就應當并且不得不將補充和發展民法的部分權力授予司法機關——通過誠實信用原則等民法基本原則承認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尤其是我國正處于大力建設法治國家的轉型時期，法治理念及相應的治國方式的健全在各方面基礎薄弱的前提下，客觀上不可能讓法官“置之度外”，所以必須充分發揮法官在司法活動中的能動性、積極性、創造性，讓法律得以在實踐中完善。

誠實信用原則與民法的其他基本原則一樣，既是法官享有自由裁量權的法律根據，又是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所必須遵循的法律準則。因為，法官也是有喜怒哀樂之人，誠實信用原則雖在當今中國法律較抽象而難于實施的情況下尤具價值，但也會有削弱法律權威、導致司法專橫、破壞法制統一等弊端產生的可能。因而，對于法官自由裁量權的行使，誠實信用原則主要有如下幾項要求：

1.對于現行法中有相應具體法律規定的案件，應依法律規定裁判，而不能行使自由裁量權；只有對那些現行民法中不存在或欠缺具體規定的民事案件，法官才能夠行使自由裁量權，以保持法的安定性。

2.法官在行使自由裁量權時，必須按照誠實信用原則、其他法律原則以及有關法律一般規定的精神，而不能從自己贊成的價值觀念出發對案件做出裁決，更不能隨心所欲。

3.行使自由裁量權時，要求法官從誠實信用原則的精神出發對現存民法規范進行解釋，通過重新確定存在于其中的各種權利義務的內涵及界限，以使當事人行使權利履行義務更加符合誠實信用原則的精神。

4.在合同沒有約定或約定不明確時，要求法官從誠實信用原則的精神出發來解釋合同的有關必要條款。

5.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的結果應當是通過創制判例法來確認有關當事人擁有并未為以前法律所確定的權利義務，特別是沒有被以前法律所確定的義務，達到衡平當事人之間的利益，衡平當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獲得法的妥當性。

利益法學派代表人物赫克認為法有兩個理想：完全的安定性理想與完全的妥當性理想，但由于立法者觀察能力有限及表現手段的不足，此二理想不可能同時滿足，民法自不例外。解決此一困惑的出路在于謀求安定性理想與妥當性理想的協調。現代民法中的誠信原則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起到了這么一種作用，它力圖解決立法與司法之間的矛盾與不銜接，其中介則是法官自由裁量權。

筆者認為，現在法律理念已經從一味追求法的安定性向同時追求法的妥當性轉變，在這種理念的影響下，兼具道德調節和法律調節雙重功能的誠實信用原則將在民法領域中發揮它更大的功用——作為守法原則，誠實信用原則引導民事主體在進行民事活動時應該秉“善”而行，在利益發生沖突或是失衡時，依誠實信用原則來調整自身的行為；作為司法原則，誠實信用原則約束法官在司法活動中，不僅要自己誠實信用，而且在適用法律時，應依誠實信用選擇法律條文，在法律無規定或規定不明確時，依誠實信用原則，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來裁決當事人的權利義務，求得具體案件中當事人之間利益，當事人利益和社會利益的衡平。只有這樣才能夠真正有效的發揮誠實信用原則作為民法基本原則所應具有的功能，真正成為君臨全法域的帝王條款。

參考文獻：

［１］梁慧星．誠實信用原則與漏洞補充［Ｊ］．載于法學研究，1994年(2).

［2］楊仁壽.法學方法論［Ｍ］．三民書局，1987．

責任編輯：錢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