矯枉必須過正,越激烈越好,結果往往以偏糾偏,為了克服這種錯誤而走到另一種錯誤上去了
說“激進”

“時代潮流,滾滾向前,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這是一句名言,但我不喜歡它那帶有威嚇的口吻,況且潮流也不都是趨向光明和進步的。倘使任何一種潮流,不問正反和是非,由于害怕“逆之者亡”,就順著它走,試問,你又如何保持你那不肯曲學阿世的獨立人格和自由精神呢?
一百多年來,中國的改革運動屢遭失敗,這是激進主義在遍地瘡痍的中國大地上得以滋長的原因。環境過于黑暗,一些愛國志士認為,只有采取過激手段才能生效。陳獨秀在《調和論與舊道德》中曾有個比喻:“譬如貨物買賣,討價十元,還價三元,最后結果是五元。討價若是五元,最后的結果,不過是二元五角。社會上的惰性作用也是如此。”魯迅也說過類似的話。他說要在一個黑屋里開窗,必遭反對,但要說把整座屋子拆掉,那么也許可能開出一口窗子來(大意)。矯枉必須過正,越激烈越好,結果往往以偏糾偏,為了克服這種錯誤而走到另一種錯誤上去了。本世紀初,無政府主義學說傳入中國,當時的愛國志士對于無政府主義的思想莫不靡然景叢,原因即在此。這些人中包括了一些傳統素養深厚者如劉師培,先在日本辦《天義報》,被查封后,再辦《衡報》宣傳無政府主義。還包括了出家修行的太虛法師。年譜稱1910年,他的思想由君憲而國民革命,由社會革命而無政府主義。胡適在日記中曾記述讀到梁啟超說的“破壞亦破壞,不破壞亦破壞”這種激忿的話后,深為感動。不過作為自由主義者,他很快地采取一種清醒態度。也是在日記中記載了他曾勸告青年,在無政府主義蔚然成風時,不要去趕時髦。我最為服膺的是他對自己的為人說過這幾句話:“不降志,不辱身,不追趕時髦,也不回避危險。”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如果真能做到這一步,也就無愧于自己的責任與使命了。
我認為,激進情緒是我們今天不應該吸取的“五四”遺產的四個方面之一,因為它趨向極端,破壞力很大。比如由于反對傳統,而主張全盤西化。由于漢字難懂,而要求廢除漢字;更激烈者,主張連漢語一并廢除,索性采用外語。由于反對舊禮教,而宣揚非孝。
我所說的“五四”激進情緒是有特定內涵的。一般將這個詞限定在政治領域內,如某些國家曾有所謂“激進社會黨”之類。但我不是把左的稱為激進,右的稱為保守。有些習慣稱為極右的政黨,如法西斯等,照我的說法也是激進的。因為我說的激進是指思想狂熱,喜愛暴力,趨向極端。這也是就思維模式、思維方式而言。
我反對對那些因改革屢遭失敗與社會過于黑暗而成為激進主義的革命者加以嘲諷,他們往往是很高尚的,他們為此付出巨大的犧牲也往往能夠啟迪后人。我尊敬他們,愿意像巴爾扎克在《一個無神論者的彌撒》中的主人公德斯普蘭醫生一樣,為那個和自己信仰相反的亡靈去祈禱去祝福。但我并不會因此改變我對無政府主義的看法和態度。
牛馬 豺狼 鷹犬
韓非《八經篇》提出:“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惡,故賞罰可用,賞罰可用則禁令可立,而治道具矣。”韓非反反復復地說:“喜利畏罪,人莫不然”;“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人)旨挾自為心。”這是說人人都只知道愛自己,為自己,全都是自私自利貪生怕死之徒。
韓非的法、術、勢,就建立在人的利己主義的基礎上:你不是唯利是圖嗎?好,就利用你這種自為心來主賞,使你“利慶賞”;你不是貪生怕死嗎?好,就利用你這種自為心來設刑,使你“畏誅罰”。君主只要牢牢掌握賞罰二柄,就可以橫行天下。至于其他一切都可以不顧。“信賞以盡能,必罰以禁邪,雖有駁行,必得所利。”不管是怎樣的人,縱使品行惡劣,行為不端,只要對我有利,為我所用,都可以兼收并蓄。所以在敘用人才上,“有道之主不求清潔之吏,而務必知之術”。人的自為心越重反而越好,有了自為心才可以上鉤,才可以俯首帖耳唯命是從。需要他做牛馬就做牛馬,需要他做豺狼就做豺狼,需要他做鷹犬就做鷹犬。
但韓非也知道,世上畢竟還有“不畏重誅,不利重賞,不可以罰禁,不可以賞使”的硬骨頭。對這類人怎么辦呢?《外儲說右上》說:“勢不足以化則除之——賞之譽之不勸,罰之毀之不畏,四者加焉不變,則其除之。”對策只有一個“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