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史上不知有多少榮耀,來自匿名造假者謙卑的讓度。在他們面前,所有剽竊犯都該感到慚愧
前一陣從美國回到北京,沒過幾天就開始亂穿馬路,搭出租車不系安全帶,再就是買盜版碟。我一向是盜版的同情者,假如哪天一覺醒來,發現米高梅、華納這些文化垃圾制造商全部破產,我肯定會幸災樂禍。至于《夜宴》、《滿城盡帶黃金甲》這類滑稽劇,我看的是五塊錢一張的影碟。比起去影院貢獻票房,另有一層好處:你可以從容坐在家里,拿著遙控器按到八倍快進;一部“大片”十幾分鐘就過完了。
接著發現事情不對。一天上街買了一張努里耶夫跳的《堂吉訶德》,加上安娜奈特萊布科主唱的《茶花女》(2005年薩爾斯堡歌劇院版),一共才要五塊錢。這也太離譜了,讓我這個直接受益者都很難接受。一問老板,說這是供求關系決定的。果不其然。轉到另一個柜臺,就連新版007還賣十多塊呢。看來在版權問題上受挫的,不僅是幾個榨取暴利的寡頭們;一些良好產品的供應商,也在同樣受害,即便不是更嚴重。
一個人在北京,最頭痛的是做飯,更頭痛的是飯后清洗餐具。左近幾家小餐館成了我的食堂。我常買一份小資周刊,用花邊八卦屠宰掉等菜的那段時間。據熟人推薦,這類小資周刊的資訊快捷豐富,還代表先進意識形態,非常與時俱進。開始我也有同感,然而幾期讀下來,總覺得一些文章眼熟,一查,內容果然是一兩個星期前外國報刊上登過的;特別是文藝評論,很多段落簡直就是從老外那里直接翻譯而來。寫作和翻譯,我都有過粗淺涉獵,知道其間的差異。對于通俗媒體,故事盡可以轉述,但別人的觀點,還是說明出處為好。過去我們的評論家,動輒本雅明怎么說,德里達如何教導我們,如今手續全都簡化了。
后來見到一個編雜志的前女友,聊起上述雜志的抄襲問題。因為她和其中有些人是朋友,本以為可以通過這層關系,對他們進行一點所謂的“人際制裁”,結果發現自己正面對一個更極端的自由放任派。按照前女友直指人心的分析,本人似乎成了西方帝國主義文化霸權的走狗,其真實動機,就是阻撓中國人民盡快了解國際先進文化。她受過西方教育,又為西方人做事,對華夷之辯格外敏感。雖然當時還沒鬧到聲色俱厲,只是幽默感蒸發光了,雖然事情本身朝著更幽默的方向發展。
翌日要寫一篇東西,涉及古脊椎動物專家約翰霍納,于是上網查閱國內關于他的評論。此人對恐龍化石的發掘研究有重大貢獻,就連《侏羅紀公園》里都提到他。我“古狗”到一個權威的恐龍網站,查到要找的條目,正文的內容又似曾相識。詫異之下再讀一遍,發現那正是本人的手筆。我好像撞上了一面哈哈鏡,落入“自涉敘述”的迷魂陣。我是古生物學的門外漢,那篇舊隨筆談的是作為大眾文化隱喻的恐龍,摘引我的言論介紹給行內專家,只能誤人子弟。何況當值編輯還剝奪了我自負文責的權力。這不是知識產權問題。一個盜版商可以賺黑錢,可他不會把古龍寫的書署上自己的名字,或是把戈達爾的電影導演名字改成張藝謀,更不會把麥當娜的歌安到自家二奶頭上。至于那些造假畫的就更高尚。
上世紀荷蘭有個人姓米格倫,除了給人畫十七世紀風格的肖像,也做藝術品經紀。他憎恨現代藝術的膚淺、丑陋和趨時,而畫界的同行也褒貶他是匠人,沒有原創性。于是他立志報復,手段是畫出一幅偽托維米爾的宗教畫。那不是臨摹,而是創作,他精通巴洛克時代的技法和顏料配制,可以摹擬昔日大師之法意。他原打算,一旦受到承認便公布真相,以此羞辱那個羞辱過他的圈子。
畫很快以天價售出,震驚了藝術界。米格倫知道自己能成功,可沒想到成功得如此徹底,居然沒有人產生疑問:致力于世俗題材的維米爾,何以搖身一變,突然從《福音書》取材?他學會了揮霍,為了高額收入,只好繼續造假,以至失去了坦白的勇氣。接著是戰爭。荷蘭被德軍占領,米格倫的假畫落入納粹黨魁戈林之手。為此,戰后他被控通敵。面臨死刑,他才不得不公布以往出售的贗品來自他自己的手筆。畢竟,偽造不是叛國。為了證明自己有能力犯下一項較輕的罪行,他必須當眾再畫一幅可以亂真的維米爾的假畫。一夜之間,他成了騙倒納粹帝國元帥的英雄,得到了女王特赦。
文藝史上不知有多少榮耀,來自匿名造假者謙卑的讓度。在他們面前,所有剽竊犯都該感到慚愧。想起去年的一件事:哈佛大學有個女生的小說被揭發抄襲(情節比郭敬明輕得多),上萬本印好的書當即下架銷毀;沒有罰款,不用道歉。21歲的文學新星就此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