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翻《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史論》(以下簡稱《史論》;為避免“民族”一詞語義的含混,下文將盡量以“少數族群”、“少數族”替代“少數民族”或“民族”;而作為轉引,則在“少數民族”或“民族”等詞語上加引號),感覺它似乎仍然沿襲了原有“民族文學史”的體例,并存在不少相似的問題。例如:第一,仍然是按時間、族別、體裁、作家地位的高低等“自然因素”平面鋪展式地來安排章節。第二,缺少對所論對象的系統的綜合研究。第三,還沿襲了不少老套的思路與提法。而且由于缺少對一些傳統思路和提法更嚴格的思考,以及平鋪式安排章節的原因,造成了一些地方的行文脫節甚至自相矛盾。例如“民族文學”批評傳統的慣例是,好肯定、少批評,尤其是對一些重要人物和重要文獻更是如此。《史論》按照這種慣例行文,在第一章和六章中高度贊揚了老舍先生一九六○年所做的《關于少數民族文學工作的報告》,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但是在七章第三節,卻指出了此報告“忽略差異”將“‘不寫異族情調’作為規約,把其他民族的文學規范當成模式,對民族文學創作的負面影響”(134頁)。第四,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存在過分追求全面的問題,另外在確定論述對象的輕重時,也存在按職位和名聲來定的情況,致使一些章節的安排比例失衡。例如,只懂漢語的作者實際無力把握非漢語的寫作,不得不主要借助于二手資料進行相關的梳理,而對“民族語言”創作的整理、翻譯與研究,又相當不完備,與此相關的部分都非常薄弱。如“藏族小說”一章,共三十六頁,而當代藏語寫作的內容,才不過兩頁。另外像《史論》的最后一章,“發展中的當代少數民族影視文學”,也非常薄弱,存在著顯明的缺漏。據不完全統計,從一九五○年《內蒙人民的勝利》問世,到一九九五年止,約有二百零六部“少數民族”題材影片被拍攝發行,而其中由“少數民族”人士獨自或參與導演、編劇的至少也有五六十部,可是《史論》中,連只提了提名的影片算在內,也就二十多部。電影文學一章的總頁數不過二十九頁,而論述張承志和阿來《塵埃落定》的頁數,就分別達十七和十四頁。甚至像塞夫、麥麗絲夫婦這樣杰出的蒙古族導演,竟然只字未提。盡管存在這些問題,但是我仍然認為作者以二十年心血鑄成的皇皇一百三十萬字的《史論》是有多方面突破的當代文學史著作。
《史論》的突破性明顯地表現在對“論”的重視上,這是以往“民族文學”非常缺乏的。論著的題目冠之以“史論”,在體例上分成兩卷,上卷為“通論”,下卷為“作家、作品”。不錯,這樣的安排是有些生硬,但《史論》并非是就論而論、就史而史。“通論”部分中有豐富史料的支撐,作家、作品的分析,也體現出對關鍵問題、審美特質的努力探尋。更重要的是,全書在相當程度上被統一于“民族精神”這一內在線索之上,具有一定程度的靈魂整體性。
當然“民族文學”對“民族精神”的追求,并不是作者的創造或發現。少數族群文學創作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就開始了由“社會主義性”向“民族精神”為第一性追求的轉變。而且到八十年代中后期,“民族文學”批評界對此方向也有了明確的自覺(參見姚新勇:《追求的軌跡與困惑——“少數民族文學”建構的反思》,《民族文學研究》,二○○四年一期)。出版于一九九五年的《多重選擇的世界》(關紀新、朝戈金著,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一書,對“當代少數民族作家文學的理論描述”,就是以“民族文學”的“民族性”的思考為中心環節的。然而“民族精神的追求”之于《史論》的獨特之處在于,它不僅僅是一種歷史的理論與精神向度,更是豐富的歷史現象的具體呈現。內在精神向度的貫穿,理論深度的追求,具體問題的細思,豐富歷史材料的積聚,使得《史論》不僅突破了以往“民族文學史”的局限,更具有了重新考察歷史、建構歷史的激活性。
《史論》引用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廣泛地參考了他人的研究,并給出了較為詳細的注釋。由于“民族文學”的邊緣性和批評的相對滯后,“民族文學”相關的書籍、文章往往比較分散,缺乏公共閱讀的提煉與集中,即使是研究者,有很多資料也難以查找。現在有了《史論》的提煉與集中,就方便多了。更為重要的是,因為大量“民族文學”的研究文章,往往是“領導報告體”、“導游圖”式的泛泛而論,不大容易引起閱讀者的興趣和重視,常容易一掠而過,由此一些值得關注的東西就會從手邊遺漏。而現在經由作者長期細致的積累、挖掘,原先那些或僻壤而居,或零亂分散,或無用而棄的材料,得以集體登場,意義就豁然敞亮起來了。
“民族文學”批評與研究中普遍存在的問題是,具有深度性的整體研究與富于穿透力的微觀批評的雙向缺乏。過去,這主要是因為研究者理論素養的缺乏,而近幾年來一批具有較新理論素養的中青年學者已經逐漸進入“民族文學”批評的前沿,理論視野的限制已大大降低,但無論是他們自身的閱讀量還是研究界對原始材料的有研究價值要素的發現準備,都還相當缺乏。而《史論》的出現,則可以很好地填補材料方面的不足。《史論》對所論的眾多作家作品大都分析較為細致,而且富于見地,突顯了它們所包含的有價值的研究點。有心的讀者可以從中找到很多可進一步系統開發的研究資源。例如根據“新時期”以來少數族群創作對“民族身份”的自覺追求這一方面,就可以進行按主題或按題材劃分的族內或跨族性的研究;再如“民族文學”中雙語寫作的問題,也有許多可供系統、整體研究的線索;另外若想系統研究近半個世紀以來回族、維吾爾族的寫作中,伊斯蘭信仰與中國國家認同之間的關系,《史論》中也披露了不少珍貴的線索。
《史論》不僅在少數族群文學領域尋求開拓,而且思維的觸角也擴展到了漢族主流文學界。主流文學界,一直對少數族群文學缺少真正持續的關注,而在這些不多的關注中,也常自覺不自覺地流露出傲慢與偏見;而“少數民族文學”研究界,也常常是自說自話,缺少與主流文學對話的意向。現實中往往似乎有一道無形的墻將兩者隔開。而《史論》則明顯地表現出與主流文學對話的意向。這些對話既有正面性的引述,也不乏針對性的商榷;既有涉及單個作家、作品的具體問題的對話,也不乏宏觀層面的思考。最為重要的是,對話是建立在多重支柱的基礎上的:首先是“少數民族身份”的明確意識,其次是對“少數民族文學”和漢族主流文學相當的了解。這樣就使得《史論》中所進行的跨文化對話,雖不是很多,但卻頗為扎實有力。
比如,一般都認為“尋根文學”是由韓少功等漢族作家在八十年代中期發起的,甚至一九九九年出版的一部文學史還說,“扎西達娃這個搭上‘尋根’末班車的異族人,在西藏那隱秘的歲月里尋覓陌生的死魂靈”。這當然“不僅偏頗,而且有史實差錯。扎西達娃并非隨波逐流之輩”,而且他的《西藏,隱秘的歲月》和《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都發表于韓少功《文學的根》之前。“因此,如果一定要把扎西達娃列入‘文化尋根’派,他搭的是‘首班車’,而不是‘末班車’。”再說“‘異族人’、‘異族文化’之說也不相宜,因為‘文化尋根’并不是某族人、某族文化的專利”(137頁)。的確,《史論》以翔實的材料讓我們看到,不少少數族群作家對本族群文化的追尋,不僅早在八十年代初就開始了,而且直到現在還方興未艾。所以,當代文學的尋根潮,不僅不能排除少數族群作家的貢獻,而且他們才是尋根文學真正的主流。“何況,‘文化尋根’的得與失,也是應當全面考量的”(137頁)。再如關于張承志的評價,作者就質疑了幾位漢族學者的觀點,其中涉及《北方的河》與褻瀆黃河的第三代詩作《車過黃河》的比較;應該怎樣準確地理解回族特殊的文化禁忌以及應不應該以陰柔性、非宗教性的漢族文化傳統,去簡單地指責《心靈史》過于偏激等。而對正面肯定“民族文學”言論的引述,作者也并非一概贊同。例如周政保先生曾經盛贊:“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雖則少數民族長篇小說創作在新時期起步較晚、且又少有這一領域的民族文學傳統,但它奇跡般地站立到了中國長篇小說世界的前沿。”作者看出這一贊譽在所“使用的潛在標準上,似可以再商議。嚴格地說‘當代中國長篇小說世界的前沿’不止一個,因為當代中國文學是多語種文學,每一個語種都有自己‘長篇小說世界的前沿’”(525頁)。
那么周政保的潛在標準有什么問題呢?它大致屬于《史論》第八章第五節所指出的“以A族的文學標準評估B族文學的價值”。這里作者說的是“A族”與“B族”,而不是“漢族”和“少數民族”,說明此種問題的普遍性。不過客觀上來說,由于漢族文化的絕對主導位置,漢族批評家就更容易犯這種問題。他們不僅常常會以“漢族的”的文學標準去評價“少數民族文學”,而且會把“漢族文學標準”等同為“中國文學標準”。要想克服這種“傲慢與偏見”,需要漢族批評家具有“人同此心的同情心”。要能夠設身處地將自己放在少數族的地位上去想問題,時常進行換位思考。即便如此,也不敢保證不出傲慢與偏見之言。我對“民族文學史”面面俱到式問題的批評,就是一例。當初我提出這種意見時,雖然一再提醒自己注意自己的文化身份,要注意自己的說話資格,但是仍然沒有意識到民族文學宏觀性的研究與批評之所以經常是平面式的泛泛介紹,不僅僅是研究者理論水平欠缺的緣故,而且很可能也是因為那些具體的研究者是少數族成員。少數族的身份,使他們對強勢主流文化的壓抑性較為敏感,因此就相對容易以平等、公平的態度去看待每一個族群的研究對象,盡可能多地去介紹所有相關的作家與作品,造成了批評與研究的過分平面性。
對他者權利的敏感與否,并非源自“天然的民族身份”本身,而主要是由不同文化族群間相互位置關系的位差所決定的。所以,盡管回族的文化身份與經常在少數族群文學圈子中活動的經歷,培養了作者平等且審慎的態度,但也沒有賦予他不犯“以A族的文學標準評估B族文學的價值”的免疫力。例如《史論》以整體的“少數民族當代文學”為研究對象,但所論主要是漢語寫作,本身就是一種偏頗,而當將某一非漢語族群的漢語寫作作為這一族群的文學代表時,也是在重蹈周政保先生的覆轍。不過這類性質的問題之所以難以完全避免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對敏感族群問題的必要回避。但問題是實踐中,我們很難判斷什么是必要而善意的回避,什么是對不該回避之問題的回避。
例如文學的宗教表現中所包含的悖謬問題。宗教“作為‘幻想的太陽’,給人以精神撫慰;而作為非理性的建構,又對人產生種種誤導……倘于同類小說比較,《穆斯林的葬禮》描寫了這種悖謬,《心靈史》對這種悖謬采取了規避態度”,兩者“各有得失。這不是作者的思想水準或藝術能力問題,而是不同的思想傾向和藝術選擇。前者在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中引起廣泛反響而在穆斯林中有指責之聲,后者在穆斯林讀者中獲得普遍贊揚而非穆斯林的反應相對冷淡,大概同這一點也有一定關系”(《史論》,654頁)。顯然作者在此做了慎重的規避,但這樣的點到為止容易讓不了解情況的讀者摸不著頭腦。另外據我粗淺的了解,不僅僅是回族,在其他族別中,如藏族、蒙古族等,持本族語寫作的人,多有認為那些持漢語寫作并具有全國影響的本族作家,并沒有真正表現、甚至歪曲本民族的文化特點。這類問題當然很敏感,但現在在公共層面實際上是避而不談的,這不也可能包含對非漢語寫作的弱勢聲音的壓抑嗎?
中國社會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轉變,表現于現當代文學史書寫方面的變革,大致可以概括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恢復期,即否定“文革”、重新肯定現代文學和“十七年文學”的價值,重新將被“文革”割裂了的中國革命和共和國的歷史連接起來。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以《中國二十世紀文學史》為標志,正式開始了重寫文學史的進程,表現為欲以非革命傳統的思路與模式重構中國的新文學史。九十年代初中期開始進入第三個階段。當時隨著西方后現代思潮大規模的涌入,文學史界開始從反思甚至批判啟蒙主義的角度去考察中國現當代文學(或說中國二十世紀文學)與新型“民族—國家”話語之間的建構關系,即由重構歷史的連續性向歷史如何被建構的“知識考古”的方向演進。如果以這一歷史的走向來看,如《史論》在相當程度上似乎好像還停留在第一個階段。
例如《史論》“通論”卷的第六章,“民族文學的導師和朋友”,以四節的篇幅分別介紹和分析了茅盾、老舍、馮牧和瑪拉沁夫對少數族群文學發展的重要貢獻。無論是從題目、框架還是所選擇的評論對象來看,都像是傳統的歌頌黨的領導對“民族文學”發展的重要性。但是作者沒有進行空洞地泛泛而論。對茅盾的貢獻,一般性的介紹用筆墨甚少,重點落在茅盾對少數族群作家作品的評論方面的考察。具體說就是茅盾對三位蒙古族作家(瑪拉沁夫、烏拉巴干、敖德斯爾)作品長期跟蹤閱讀的具體意見,其中有評論文章,更包括大量的閱讀筆記、眉批等。
瑪拉沁夫是新中國最早出現的優秀“民族作家”,他不僅在成長過程中,得到了茅盾、老舍等人及時而具體的關心與幫助,而且日后作為“少數民族文學”工作的具體領導者,為推動“民族文學”的發展做了許多工作。作者重點介紹了瑪拉沁夫先生一九五五年和一九八○年寫給中國作協和中宣部的兩封信。在這兩封信中,瑪拉沁夫直率地批評了對“少數民族文學”不夠重視并提出了相關的改進建議。有關部門對來信相當重視,迅速做出了回復,并隨之召開會議,做出推進發展“民族文學”工作的部署等。例如一九五五年的那封信,寫于一月二十日,三月二十日作協就復信瑪拉沁夫,五月初召開史無前例的“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工作者座談會”,并將座談會上的意見與要求加以整理,形成次年中國作協第二次理事會老舍先生的《關于兄弟民族文學工作的報告》。此次會議補選了“少數民族作家”理事,做了進一步的工作安排,并在會議后推開。正是這樣兩個歷史的關鍵點的各方互動,推動形成了當代“少數民族文學”的兩個發展高峰。
可以說迄今為止,還沒有誰像作者這樣如此自覺、集中地使用這類珍貴歷史材料來研究少數族群文學的發展。正是有了如此獨到的資料發掘,國家對少數族群文學發展的具體關心與促動,就成為看得見、摸得著的具體歷史;以往文學史單一性的上對下的領導、關懷之單方面贊頌,也就呈現為活生生的多方位關系的互動;更進一層,這樣具體、生動的歷史梳理,實際上已經接近為對“民族文學”和“民族文學學科”建構史的梳理。當然無可否認,作者過于專注這些材料的正面肯定性,而缺少對它們所包含的其他角度含意的開掘,更沒有考慮到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去探討“民族文學”的建構與新型“民族—國家”建構之間的內在關系。但是由于《史論》所進行的是以豐富歷史材料為基礎、為引導的歷史書寫,是開放的、啟發性的可再寫的歷史,而不是單一觀點統治的封閉性、霸權性的不可寫的歷史。所以具備了更為多樣理論準備的后來者,完全可以在此豐富而廣闊的歷史基礎上,更為深入地進入到“民族文學”歷史的深層,發幽探微。總之可以說,《史論》已經為我們打開了梳理過去半個世紀“少數民族文學”建構史的大門;它已實質性地將當代“少數民族文學史”研究的水平,推進到了第三個階段。
作者曾不止一次地告訴筆者,他們這一代人已經上年紀了,注定只能是過渡性的人物。他并不想勉強自己去套用什么新的理論,只要能在原有研究的框架下對“民族文學”的研究有所推進,并能為后來更大的突破多做些扎實的歷史材料的準備,也就不枉多年的辛苦了。說實話,當我反復閱讀《史論》并想到作者的自謙時是有些汗顏的。兩年前自己完成《追求的軌跡與困惑》一文時,頗為所查史料的全面和理論角度的新穎自詡。可是現在與《史論》相較,深感自己的文字顯得是那樣的抽象、單薄。由此再聯想到我們在當代文學或當代文化批評界所司空見慣的一些時髦文章,這類文章往往以多元、開放、解構性追求自稱,一上來就拉開某個西方理論之弓,架式既新且大,可結果則往往不是無的放矢,就是云里霧里漫無邊際,遠離具體的中國現實,使中國問題的討論,常常異化為西方理論的膚淺、專斷的注腳。而這表現在所謂中國“后殖民主義”問題的討論中,尤其嚴重。相較之下,作者的謙虛和《史論》的豐厚,顯得何其難得與珍貴。因此,特向大家鄭重推薦《史論》,推薦這本蘊含著豐富文學史礦藏的著作,這本可以幫助我們重新書寫中國當代文學史,甚至中國當代史的歷史卷著。
丙戌年正月十四于暨南大學
(《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史論》,李鴻然著,云南教育出版社二○○四年版, 15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