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智超先生的《明代徽州方氏親友手札七百通考釋》(以下簡稱《考釋》)是一本考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所藏七百多通明代信札的著作。這批手札有七百三十一通,外加賬單一件和名刺一百九十二件,合計為九百二十四件。原件分日、月、金、木、水、火、土七冊,二十世紀中葉入藏哈佛燕京圖書館。
這是目前已知的數量最大的一批明人信札,且收信人基本為同一人。有如此的規模,材料又相對集中,研究價值自然也就更高。收信人方用彬(一五四二——一六○八),字元素,南直隸徽州府歙縣巖鎮人。他兼有文人與商人的雙重身份。其家本富饒,入貲為國學生,曾師事著名文人汪道昆。方用彬具有較深的文化素養,同時又在里中開設店鋪經營古文化產業和典當業,且生平好游,是故交游多四方知名之士。
這批信札的寫信者四百余人,包括方氏宗族、親戚及各地友人。其中有相當數量的著名文人如王世貞、汪道昆、謝陛、潘之恒,著名書畫家如周天球、詹景鳳,著名墨工如方于魯等,當然更多的是宗族成員與落魄文人。方用彬有意識地保存了這批手札,期待后世識者能曉其良苦用心。然而,四百多年后的今天,這些信札作為史料被人們使用殊非易事。只有經過整理與考釋,信札文本及所涉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清晰而坐實,方能發揮其應有的價值。而陳智超先生的著作正是對這批信札做了詳細的考釋,使之成為能夠比較方便使用的史料。此書的結構包括三個部分:
(一)釋文。原信有不少是行草書,亦有流行的潦草俗體,即使是精研書法者亦不易辨認。由于這樣的困難,著者也有少數草書未能辨識,且現有釋文中亦有少量可以商榷處,如日冊○四九函“出公手腕,拙詩”當為“書上,手腕拙弱”;火冊一○一函“□之于懷”當為“笥之于懷”,等等。作者對于可能的差錯并不諱言,并且十分負責地將這批書信全部影印,置于全書第三冊。這為我們進一步核對、使用材料提供了極大的方便。
(二)考釋部分。著者根據所搜得的資料考定手札和名刺的有關人脈網絡。首先是收信人、寫信人、信中提到的人。作者綜合寫信人與收信人的關系、信件的內容等多方面的線索查找,至少考證確實了80%的人物名姓、身份。如月冊七十四函所提到的“史云老”,著者根據信中“溧陽”二字,檢嘉慶《溧陽縣志》,查得一位史繼書,著有《云津詩集》,但他仍未遽定,后來在土冊中又見到史繼書的名刺,方更為確定。著者還根據信中所及事件來判斷寫信的時間與地點,并進而超越書信的字面意義,尋求信札賦予的深層次的意義。如日冊十函丘齊云請方應彬為印書一事,著者在說明其時歙縣刻書、印書業發達之后,進一步追問托刻之“小編”究竟為何書,最終證得乃《遙集編》,為丘氏與妓女呼文如唱和的詩。他還與《列朝詩集》相關記載相印證,并討論柳如是選詩的取向。
(三)資料部分。將有關寫信人生平簡歷、寫信人與收信人交游、與信札所及事件相關的種種資料進行匯編。這一部分資料不僅對于我們進一步了解信札所及人物、事件大有裨益,而且就全書而言,大量零散的信札就有了立體感,一個交往群體赫然在目,對于我們總體把握一個社會發生巨變的時代中一個典型地區的一個典型人物的社會相有重要的意義。當然,如同著者所說的那樣,有興趣的學者可以從不同角度來利用這批信札,我們也可以以著者已搜集的資料為線索,對于相關問題繼續查證與深入研究。
著者的貢獻并不止于告訴讀者“是什么”,他還將所使用的證據、方法、論證過程全部展示出來,堪稱一部示人以法、指導年輕學者學習處理第一手原始資料的著作。在e考證的時代,越來越多的人(特別是年輕人)依靠計算機的檢索功能,這一方法雖然方便,也很有效率,但容易忽略對原文做細致的閱讀。信札這部分資料因其書跡特點,不能轉變為電子文本,所以還需要有直接的閱讀能力。而且信札中的稱謂常發生變化,有時又有省略,非對文本有相當的熟悉,不能知道其中的人物。所以這一方法的展示必將取得很好的示范效果。
此著自出版后已經得到徽州學研究界的重視和好評,但書中所保存的大量藝術史的珍貴資料卻很少引起有關領域的關注,也少有人對此書藝術史研究的意義予以論述。而要認識這個意義,我們有必要對藝術史關心的問題作一回顧和介紹。
藝術史的研究作為一個現代學科,在中國起步甚晚。近年來,隨著中外交流的開展,西方藝術史研究的一些方法開始被介紹到中國。西方藝術史的研究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步從六十、七十年代對形式特征的分析逐漸轉向對藝術社會史的關懷。在這一大的風氣之下,研究社會機制(social institutions)和藝術的關系、贊助人和藝術創作的關系日益成為學者們所關注的問題。這點在中國藝術史的研究中也有所反映。一九八○年,美國十余位中國藝術史學者在美國堪薩斯城的納爾遜博物館聚會,探討中國藝術中的社會和經濟的因素。一九八九年由李鑄晉先生、何惠鑒先生、高居翰先生合編的論文集《藝術家和贊助人》(Artists and Patrons)出版。由于臺灣地區和西方的聯系比較密切,西方藝術史研究中的這一轉向,對在臺灣的中國藝術史研究有比較明顯的影響。不過,近年來中國大陸的藝術史研究也開始反映出一些社會史的趨勢。
近年來,中外學者在中國書畫的社會史研究方面取得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成果。比如對書畫作品的經營、周轉、流傳方式的討論,畫家的生活和工作狀態,繪畫在各種場合的應用,買畫人或求畫人通過何種方式得到繪畫,酬謝方式是現款、禮物還是提供服務,繪畫的制作過程的研究等。更有學者把“應酬”作為概括中國藝術中一個極有民族特色的文化現象的概念,討論應酬書畫的起源,種類、接受人、社會功能、風格特點等等。
而要進一步推進藝術社會史的研究,首先就要對藝術家的生活環境、藝術品的創作、周轉和使用的具體過程、社會功能有比較細致的了解。而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我們重新審視現存的歷史材料。
研究藝術家和藝術市場的關系,若有潤格為據,那是最好不過的事情了。清初著名遺民學者、藝術家呂留良就留下了一份極為珍貴的潤格,黃苗子先生在其《呂留良賣藝文——清初畫家生活鱗爪》(載《藝林一枝》)中有過討論。但是,清初以前存留下來的潤格是極其罕見的。像大收藏家項元汴那樣記錄自己花了多少錢來購買藏品的例子也極少。
在以往和目前的藝術史研究中,書畫作品的題跋一直比較受重視。但是人們似乎并沒有特別注意到,題跋因為是題在書畫作品上或拖尾和裱邊上的,已經是一種被雅化的文本,不及日記和信札等文字材料那樣和日常生活中世俗的一面有著更為真切的關聯。
近年來,也有學者使用明清出版的《日用類書》中的“書畫門”的資料來研究書畫的社會史。還有學者利用《書儀》中所收教人寫如何索取書畫的信,來推測一些藝術品交換的情景。但這種研究方法有一個很明顯的缺陷,由于《日用類書》和《書儀》是印刷的文字,它們和實際生活中的狀況應該有別。所幸的是,我們至今還是有為數雖然不是很多,但也不算十分稀有的書札原跡存世,而這些信札中有求書畫的內容。為什么不用這部分的資料呢?正因為如此,筆記,日記,信札,就更顯示出在研究藝術社會史中的重要作用,這些日常文字,有別于談論藝術的正式文本,冠冕堂皇的修辭要少些,更直接地和藝術家真實的生活狀態和思想相聯系。
盡管信札對藝術史研究十分重要,但作為一種歷史文獻,信札的使用卻十分困難。這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中國文人的信札通常有月日,但無年份,考訂書寫時間有一定困難。寫信人在稱呼收信人時,用字號而非姓名,有時僅用字或號中的一個字,綴之以翁、老之類的尊稱,如“玄老道兄”,這對考訂人物有一定的困難。寫給友人的信札多用行書或草書,對沒有這方面訓練的人來說,有一定的辨認困難。從這個角度來說,陳智超先生將幾百通明人信札作了釋文、考釋,就極大地方便了使用者?!犊坚尅匪八囆g史資料包括書法、繪畫、印章、書籍、文房、書畫買賣等幾個方面,我們試作分述。
先談書畫。從信札大量索要題詩與書畫作品來看,在晚明的普通階層,書畫應酬已成為普遍的交往與“表情”(日冊○四八濮漸函)方式,求詩索書的請求俯拾即是,有時成一佳章要輾轉請托若干人為之題卷。如金冊一○四方大治函:“承命題畫,草草勉成長篇,聊答尊意。但慚詩、字兩拙,塵點佳軸?!贝饲髸那闆r也不少。而書畫除了一般的應酬功能之外,亦有以之行雅賄者。月冊○七七陳經翰函:“扇墨之類,弟此中尚有一二兵帥欲致意者,所恨攜者已盡,欲于足下處移借湊用,還京時當如數奉償耳?!?/p>
一般的詩畫都作于冊、卷與扇,扇多被稱為“握”,故當為明中期開始流行供書寫用的折扇,而非團扇,如黃喬柱函:“外奉蘇扇四握,為公揮灑之用。更木扇四握,敢煩援筆以為仆橐篋之光,何如。”(月冊○三四)除了冊、卷、扇之外,軸、幅、掛屏、屏風、圍屏等亦為索求者所熱衷。尤其是書法,人們對于“大書”似乎更為青睞,與扇頭錄詩不同的是,以隸書為主的“大書”更容易被視為一件正式的作品。正如謝肇浙所揭示的那樣,隸書在題榜等場合有獨特的優勢,嘉靖吳中書壇,文徵明、文彭等人對此已加屬意,而萬歷時期,隸書更成為書家值得矜夸的技能。方用彬擅長大字隸書,在這批信札中,有許多人向方氏求其隸書,多為匾額與對聯大字??梢娖鋾r他的隸書在某一社會范圍內頗得認可。尤為值得注意的是,可懸掛觀覽的對聯這一新興樣式在其時也得到普遍的愛重。如月冊一一五馬電函:“扁四聯一,敬求大書,茅堂借色多矣。莫以過多見拒?!蓖砻鲿ㄐ问缴系亩嘣?,或也反映了在識字率普遍提高的情況下,書畫參與人口的增加,書畫應酬活動更加頻繁,上層精英所喜愛的書畫藝術已普及到更為廣泛的社會階層,視覺趣味日趨多元。
再說篆刻。方用彬生活的晚明,是中國篆刻史上一個極為重要的時期,在這一時期,發軔于宋元的文人篆刻開始進入高峰,而徽州更是當時篆刻的重鎮。方氏親友信札中篆刻史的內容也相當豐富。如過去以為元末王冕首以花藥石刻印,而明代中期文彭之后,石質印材大量為篆刻家所使用。但從這批信札所反映的材料看,在萬歷前期,銅、牙、玉可能仍為篆刻的重要材質,土冊○一七黃學曾函:“……煩公暇中一成之?;蛴醚?,或用銅,俱隨便?!庇衷聝砸弧鹁磐艋蘸骸暗懿粸槿俗裾乱咽當的晁樱駨图及W于知己之前耳。”關于材質的使用,許多請他刻印的書信中都直接點明了要用銅章。銅章在當時可能還是經常使用的篆刻材料,我們在鄭偉的禮品單中也看到銅章料子(土冊○六九)。當然,石質材料也開始引起篆刻家們的注意,如汪浚(睿)以粗石求刻“蓬廬病史”(金冊○四六),方用彬亦曾托友人為購求青田石料(水冊○一三佘祈函)。
除了方用彬本人是知名篆刻家之外,信札中亦涉及許多當時的印人。如徽派篆刻大家何震、善刻銅印的吳良止、善刻玉印的汪徽、從吾等。我們還注意到人們對于學習刻印的濃厚興趣。如土冊○一二佚名函:“雕蟲之藝,已請教于大家,倘更示以矩模,不勝感德?!毕M接帽蚰芙o他一些示范。伴隨著篆刻的興盛,印章(包括印蛻)收藏亦成為風氣。方用彬本人就收藏銅章,詹景鳳聽說方氏所得古印章甚富之后,也希望“得一一印示為幸”(金冊一百)。此外,汪道昆之弟汪道貫也收藏印蛻,在一封給用彬的信中,他說:“印稿奉上,久不輯理,逸者半矣?!保ń饍浴稹鹚模┑∽碳矣≌碌挠∽V,即使在印刷業極為發達的徽州地區似亦未肇興。汪世清先生注意到,在這七百三十一通手札中,有一部分鈐有名章或閑章,合計約有一百枚。匯集起來其實就是一冊萬歷間明人印譜。其中有相當多的是徽人的印章,主要應出自徽派篆刻家之手,這對于我們研究明代后期徽州地區的篆刻風尚亦大有助益。
徽州在晚明還是文房用品的主要產地之一。方氏藏信札中所及文房亦頗值得留意。方用彬精于制墨,他與著名墨工方于魯兄弟亦為同族,且有交往。用彬常以所制精墨送人,楊一洲曾請方氏惠墨一笏,愿以“拙圖贈之”(月冊○一九)。方用彬經營文房與古玩買賣,墨是其主要自制產品。此一時期,墨工還將墨做成各種佛像,如“(方)于魯墨有妙品十八尊羅漢,并達摩大士諸墨”(木冊○五一田藝蘅函),方用彬亦制有“墨菩薩”(月冊○九三長祚函)。
最后要說到此一時期的藝術品交易,這是藝術社會史的重要內容。方用彬與族人在當地共同經營一家典當鋪,小試陶朱而“所得墨跡畫帖,日益富矣”(月冊一○二朱宗吉函)。他搜集的許多古玩字畫不少都是別人因急用銀錢而押出的。因為對方應急,于價格并不計較,可知典當的物品大多物過其值?;饍浴鹑姆酱筱牒骸敖裼心f山水一幅、楊維楨字一幅,原得重價。維楨系元時名人。雪窗蘭一幅,亦古名僧畫。欲當銀五六兩。”墨莊、楊維楨與雪窗三件字畫僅當得銀五六兩。而一方端研,僅“作銀六錢或五錢”(金冊一四八汪道貫函)。沈周、周臣的兩張畫也僅質錢三百文(火冊○九八汪道會函)。這些資料對我們了解當時書畫的市場價格提供了重要參照。
近代蘇州書畫也大量流入徽州。王世貞曾經談到嘉靖以后蘇州書畫的市場化與徽商有莫大關系,所謂“吳人濫觴,而徽人蹈之”。比如祝允明的書法,沈周、周臣、文五峰的繪畫。文徵明父子所刻《停云館帖》,都有信札提到。曾經從學于蘇州書家王寵的朱曰藩(朱應登子)、黃姬水(黃省曾子)都曾在南京長期居住,他們的作品更有便利傳到徽州,如金冊○○五汪道貫等函:“朱江州字,定當以雕盤易之。”又金冊○六四吳萬春:“兄攜來射陂字并姬水字五張,不識其價幾何,望賜示音。墨事問有售者,令人回報。”楊一洲也曾提到他將朱射陂字三紙裝潢成屏風(月冊○二○、○五五),并請朋友們來觀賞。另一蘇州重要書法家周天球的作品也被徽州人收藏(月冊○九七俞策函)。《考釋》所收七百三十一通手札為當時方氏三百五十二位親友所書,堪稱一部明人書法集錦冊,由于上述的原因,其中有一部分作品明顯受到來自王寵、朱曰藩等人的影響。如果進一步研究,我們或許可以在蘇州—南京—徽州三地之間的書畫風氣上,勾勒出一個更為明確的影響地域與影響線路。
以上我們就《考釋》一書中所見藝術史的材料分類進行了簡單的介紹,并試圖揭示其時一般階層關于書畫篆刻的需求與認識,以及書畫篆刻在社會應酬中所扮演的角色。限于篇幅,未能詳論。即便如此,讀者已不難看出,對藝術史的研究來說,這部晚明信札考釋集的重要意義。更令人感慨的是,在前輩學者日見凋零、中外學風都變得越來越浮躁的時候,傳統學術家法就日益顯出其重要性。正因為如此,陳智超先生的著作就不但是研究徽學的重要資料,對藝術史研究來說,也具有同等重要的史料學和方法學上的意義。
(《明代徽州方氏親友手札七百通考釋》,陳智超著,安徽大學出版社二○○一年版,19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