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埋在心底的精神“啞炮”（點評）

劉慶邦小說中有兩個世界，一個是鄉村世界，一個是煤礦世界，他對這兩個世界無一例外地注滿了善意和溫情。這種善意和溫情把一個中原漢子劉慶邦變得格外的細膩和體貼，也鑄就了他的敘述風格：樸實暢曉的訴說方式和毫發畢現的細節刻畫。這種敘述風格能夠深入到人物內心最細微的變化，又正是在對細微變化的關注中傳遞出作者的善意和溫情。體貼的劉慶邦常常會將筆粘上他所鐘情的人物。就像這篇小說的開頭一樣，作者忍不住要讓他重點表現的喬新枝首先登場。喬新枝一出來，天空也不知不覺地飄起了雪花，為喬新枝營造了一個輕柔與溫馨的活動舞臺。作者的筆始終跟隨著喬新枝，不放過喬新枝的一笑一顰，一舉一動。這種事無巨細不急不慢從容道來的敘述，甚至會讓我們感到有些絮絮叨叨的味道。但正是在這種絮叨中，我們會品咂出人世間的日常溫馨。相對而言，我更喜歡劉慶邦筆下的煤礦世界，也許是他面對煤礦世界時，少了一些面對鄉村世界時難以避免的傳統倫理的束縛吧，因此，他對煤礦世界里的善意的挖掘更具有一種人類的共同性。

《啞炮》的故事元素也許不是特別新鮮的。喬新枝是一名煤礦工人的的妻子。因為煤礦的危險性，作為煤礦工人的妻子，每天都有可能因為丈夫的井下遇難而成為寡婦。煤礦工人的妻子往往也就成為作家關注的重點。這使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另一位出身礦工的作家譚談寫的中篇小說《山道彎彎》，因為這篇小說的故事元素與《啞炮》的故事元素基本相近，小說的主角金竹也是一位煤礦工人的妻子，后來也不幸成了一名寡婦。故事元素的相近之處還不止于此。兩篇小說的主人公都體現了上個世紀的中國城鄉差距所帶來的社會現象。就是說，鄉村婦女嫁給煤礦工人是擺脫貧困鄉村的一種方式，如果礦工因工死去，其親屬可以頂替安排到礦井當工人。兩篇小說的女主人公在遭遇到丈夫死亡悲劇的同時，也面臨著改變農村身份的寶貴機會。兩個主人公都作出了同一種決定：把這個機會讓給丈夫的弟弟。劉慶邦和譚談在處理這一故事元素時也無一例外地借此來表現主人公的善良品德。也許可以說，從譚談的《山道彎彎》到劉慶邦的《啞炮》，兩位作家通過煤礦工人的生活，來塑造善良的女性。但同中又有異。在《山道彎彎》中，譚談從美好品德的角度對金竹讓出招工機會的故事元素加以濃墨重彩的書寫，而整篇小說都是圍繞謳歌金竹的美好品德來寫的。《山道彎彎》發表的年代正是“文革”結束不久，當時針對“文革”十年的道德淪喪，社會有一種呼喚傳統美德的共識。塑造金竹這樣一個“犧牲自我、先人后己的金子一樣的純潔而堅貞的女性形象”（1986年出版的《新時期文學六年》一書對《山道彎彎》的評價），順應了時代的潮流，因此這篇小說也獲得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當時也有評論家盛贊這篇小說是讓文學回歸到人性。善良美好的品德當然是人性的表現，但今天來讀《山道彎彎》，就會感到小說拘泥于道德意識，對人物的塑造顯得比較簡單化。劉慶邦對同樣一個故事元素的處理顯然就要復雜得多，他筆下的喬新枝也是一個善良的女性，傳統美德也在她身上留下深深的烙印。但劉慶邦并不是簡單地將喬新枝的言行進行道德的詮釋，因此像讓出招工機會這樣的細節，最能表現人物的無私品德，在《山道彎彎》中被作為關鍵性的情節加以濃墨重彩的書寫，而劉慶邦在《啞炮》中只是用一句話帶過：“然而喬新枝沒有和宋春來的弟弟宋春寶爭，她把唯一一個參加工作的指標讓給宋春寶了”。在這里我們看到了當代思想史的軌跡。二十多年前，我們的文學開始正面思考人性的問題，但出于長年政治意識形態的思維習慣，作家們自覺不自覺地要把人性問題納入到嚴格的道德規范之中，因而對人性的開掘基本上停留在淺表面。隨著思想不斷的開放和深化，文學對于人性的思考在社會學、心理學、文化人類學、歷史觀的現代性演進等新的思想成果的激勵下有了深入全面的發展。如果說《山道彎彎》代表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人性思考特征的話，那么《啞炮》就可以說是代表著新世紀的人性思考特征。

作家的思考點不斷地接近、或者說趨向于人類的共同性，我以為這是新世紀人性思考特征中最突出的一點。《啞炮》就是這樣一篇小說。人性善還是人性惡，因為作家的立場和視點不同，也許會有不同的取舍，但不管作品的基礎是建立在人性善還是人性惡上，作家所做的都是要揭示人性在紛紜復雜的社會人生大舞臺上的種種表現。但《啞炮》的高明之處是把人性善還是人性惡作了懸置的處理，善與惡就像是兩個幽靈游走在人的內心世界，人的情感和思維在與這兩個幽靈相遇相撞，就引導我們做出不同尋常的事情來。江水君是小說中不可忽略的一個人物。他是喬新枝丈夫宋春來的老鄉，又有一點兒像共患難的朋友，因為宋春來在井下沒有人愿意和他搭檔，江水君卻不嫌棄他。兩個人干起活來合作得還不錯。但單身寂寞的江水君看上了宋春來的妻子喬新枝。這從道德的角度說當然是不合適的。但你也不能斷言這就是人性之“惡”，因為從人性之源來說，這是愛情的表露，愛情應該是人性中最為美好的情感。江水君看上喬新枝是他內心愛情在現實中的求證，喬新枝恰好吻合了他夢想中的戀人。道德要從維護秩序出發為愛情筑一道堤壩，江水君站在堤壩上卻擋不住內心的愛情波濤洶涌，他因此不敢正常地面對宋春來和喬新枝。雖然他逮著一個機會向喬新枝袒露心跡，但遭到拒絕后，他感到了愧疚。這一切都還說不上是“惡”。直到有一次在井下與宋春來一起作業，江水君發現了地底下埋著一個啞炮，“惡”這個幽靈很快緊緊攫住了他的內心，使他萌生了惡的念頭，他要聽任宋春來被一顆啞炮炸死。在這個過程中他也曾猶疑，驚恐，自責，這無疑說明“善”這個幽靈也在爭取他的內心。但最終惡的幽靈占了上風，啞炮炸死了宋春來，也炸開了他愛情上的最大障礙。我詳細復述這段情節，是因為小說充分表現了這一點，江水君并不是“性本惡”的人。后來雖然他如愿娶了喬新枝，但他始終有一個心病，他為了掩飾自己的心病，就幾乎變了另一個人。

小說的核心還是喬新枝。寫江水君都是為了要寫出喬新枝，所以小說最終歸結到喬新枝身上。當江水君在醫院里即將死去時，他要把壓在心頭二十多年的事情告訴喬新枝，這就是他發現了啞炮卻沒有提醒宋春來的事情。喬新枝一再制止江水君，勸他什么事情也不要說。當江水君說出來后，喬新枝的反應則是“平平靜靜，一點都不驚訝。她拿起毛巾給江水君擦淚，擦汗，說：這下你踏實了吧，你真是個孩子”。我以為，這是小說最精彩的一筆，因為這一筆，小說的思想發現頓時閃耀出光芒。事實上，喬新枝知道事情的真相，也就是說，她知道江水君是殺害自己丈夫的兇手。但她卻原諒了他。她的原諒又是可以理解的。也就是說，從人性的整體性來看，江水君并不是“惡”人，他對宋春來的行為只是“惡”的幽靈一時發威的結果。他以后的行為其實都是在對自己的“惡”進行自我懲罰，對“惡”所造成的后果進行精神上的補救。更重要的是，喬新枝傳達給我們的不僅僅是“原諒”。原諒，寬恕，這類主題也曾在許多文學經典中作過精彩的表現。那么，《啞炮》在原諒的基礎上還有什么新的詮釋呢？喬新枝無疑有著寬恕的博大胸懷，因此她才能接受江水君的愛情，也能容忍江水君的自我譴責式的行為。如果她要表達她的原諒，她在很多的場合都可以表達。因為表達了原諒的意愿，就能使當事者從自我譴責的境地中走出。但喬新枝不愿去揭開江水君的內心隱痛。她是把這種內心隱痛看成是埋藏在江水君內心的精神“啞炮”，她知道如果引爆了這顆“啞炮”，將會對江水君的精神帶來摧毀性的打擊，于是她總是牽著江水君的手引他小心地繞過這顆精神“啞炮”。她這么做，自然出自她善良的本性和豁達的胸懷，還有她內秀般的聰慧。可以說，劉慶邦在這篇小說里為我們塑造了一位看似平常實則不同尋常的善良聰明的女性形象。

小說最有新意的思想發現也就在這里。當善與惡的幽靈在我們的內心世界里游走時，也許不經意間就在我們的心底埋下了一顆精神“啞炮”。所以我們得提防著，我們也得小心地處置精神“啞炮”。我以為，這就是一個人類共同性的問題。

責任編輯 楊曉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