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黃牙
陳杏兒一度有滋有味地做一個省電視臺的主持人。撲朔迷離的燈光,匪夷所思的化妝,表面的繁榮,凡此種種的不真實,很投合杏兒的虛榮和浪漫。有人說她美,神氣,跟她說句話會陶醉好幾天。
她剛剛播完音,剛摘下話筒,有一雙手飛快地從后面蒙住她的眼睛,用帶濃重口音的怪腔怪調(diào)的普通話說,“你猜惡(我)是誰?”她回過頭去,看見一口大黃牙。杏兒是在那時決意離開電視臺,離開這個城市的。
后來杏兒才知道大黃牙是設備科的什么人,管器材和開車。杏兒從來不認得他。此時他正高興得大張了嘴笑瞇了眼,覺得有趣得不得了。
杏兒也收不到什么觀眾來信。看著別的主持人大捆地拆信,杏兒心里只好說一句,括號觀眾素質(zhì)差。
走在街上也沒人認出她,也沒人找她簽名。只有一次她身后響起一聲大喝:“著名節(jié)目主持人陳杏兒!”她驚喜地回過頭去,還是她哥在惡作劇。
在杏兒14歲的時候,因為暗戀哥哥的一個朋友,日記被搜出,三八式干部父母三八式地干涉?zhèn)α诵觾旱淖孕拧D鞘莻€北京男孩陸一非,之所以出現(xiàn)在杏兒家是因為他的未婚妻在這個城市。他比杏兒大10歲,當時在北京念書,才智過人,身體強壯。他在跟哥哥他們高談闊論時,替他們倒茶水的杏兒迷上了他。
杏兒生活的城市是一座閉塞的古城,這里的人們就好比生活在罐頭里。封閉卻香甜,不管春夏與秋冬,也不知道世界是什么,他們有自己的生活,罐頭里有自己的詩人,自己的評論界,自己的觀念。
而那個陸一非把世界帶給杏兒。
當杏兒憂愁地坐在落地窗下的餐桌旁,看見林之光走來。這個當?shù)赜忻钠髽I(yè)家,是杏兒做節(jié)目時認識的。林之光很白,白得放光明。他因為喝了酒,會捧著杏兒的手說很多很多話,說到動情處他低頭親起來。因為很緊張,杏兒只聽見吧唧的聲音,也沒注意他親在哪里。親了好一陣,男人突然抬起頭說,咦?我怎么自己親自己的手?杏兒看過去,發(fā)現(xiàn)他的嘴確乎是親在他自己的手背上。
林之光還說,美國人說,最窮的人是沒愛情的,第一窮。第六窮才是沒錢。杏兒知道了自己原來是世界上最窮的人。結(jié)果就是,和林之光見了這一面,杏兒最終決定去北京了。
二、去了北京
杏兒來到北京最初幾天,想起一個人,就是哥哥的那個朋友,她暗戀過的那個男孩,他比她大10歲,現(xiàn)在該是37歲。杏兒想象不出他現(xiàn)在長什么樣子。可是杏兒知道他已經(jīng)不在北京了,他早就到美國去了。
杏兒站在過街天橋上會出神地看來往車輛,會想,這是他生活過的城市。
杏兒的父母說杏兒的成績下降,經(jīng)常走神,于是偷看日記,然后與哥哥商量對策。結(jié)果是哥哥不再請陸一非來家里。哥的解釋是一些半真半假的玩笑話,聰明如他,自然心領神會。而他未婚妻像神話美女海倫一樣漂亮。他們正準備結(jié)婚。但是后來,他回北京前讓哥哥轉(zhuǎn)給杏兒一大摞書,說祝她考上大學。
杏兒考上本地一所大學,她鬧著要考第二次時,有一天,哥哥在她房里閑聊,有意無意說,陸一非,去年,陸一非出國了。
杏兒從此沒有再鬧著考北大。
杏兒來北京是想起半年前,北京那個牛電視臺來了一個制片人,叫侯什么,因為恰巧極其瘦,人們叫他猴兒。在杏兒她們電視臺找民歌的資料,偶爾看到杏兒的圖像,說,這個主持人感覺不錯,她愿意可以來我欄目試,我們?nèi)敝鞒秩恕K粝乱粡埫D(zhuǎn)交杏兒。當時在場的一個攝像飛快地將消息告訴杏兒,杏兒不露聲色地收藏了這個制片人的名片。
當杏兒下了火車愣頭愣腦地來到那個欄目組時,被告知,制片人已因經(jīng)濟問題被抓。涉嫌上千萬。
杏兒把一個雙肩挎放在地上,站在走廊里,驚詫的眼睛怎么也閉不上。那時風叩動走廊里一扇木窗,開開又關(guān)上,碰撞出微弱的響聲,卻猛烈地敲擊在杏兒心頭。在北京的生活竟然這樣開始了。
這時一個熟悉的面孔走過來,化著厚厚的妝。杏兒想了一下,認出她叫于翠,聞名全國的主持人,杏兒的偶像。她長得比電視上要更年輕,更漂亮,于是杏兒貪婪地盯著她看。
于翠于是善意地看杏兒一眼,笑笑,問,你找誰?杏兒像個倒霉蛋兒似的說出制片人的名字。于翠說,明白了,來試主持人的吧? 從哪兒來,叫什么,怎么來前不聯(lián)系? 然后說,沒地兒住呢吧? 跟我來吧。
杏兒一下子多云轉(zhuǎn)晴,她心懷感激地跟在于翠身后,她甚至想起一個算命的說過她命里有吉人相助。
后來杏兒明白,于翠的熱情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樣,這個欄目的人真好,而是于翠和這個制片人睡過覺,她好奇杏兒與制片人的關(guān)系。
于翠把杏兒安頓在欄目的宿舍里。
半夜杏兒上廁所,聽見被子里于翠發(fā)出沉悶的哭聲。
于翠喝下杏兒沏來的參茶,點燃香煙,說,她和制片猴兒已有兩年的感情。她是真的愛上他。如果他娶她她會嫁。雖然不是那種小時候幻想的理想的愛情。當然了,于翠也承認,他如果不是制片,也許一切無從談起。但他愛她,他的愛對她一生都有影響。他長得黑矮,但非常多情。
這次出事,他被抓之后,有兩個女人,自稱是他女朋友,去看他,一個就是于翠,另一個也是臺里的,是少兒部的女主持人。
糟糕的是,我懷了他的孩子。于翠說。
杏兒于是整夜握著于翠的手,陪她落淚,那天她們知道兩人同歲,都27,于翠廣院畢業(yè)。那天夜里,兩人一夜未眠。掏心掏肺掏肚腸。后來幾天,杏兒陪于翠去醫(yī)院做人流,回來替她煲湯,悉心照料。
杏兒忘記了一條規(guī)則:在一個工作單位,不交真正的朋友。
雖然制片被抓,但相關(guān)領導研究,還是讓杏兒開始了主持人的試用工作。因為有人認為制片雖有經(jīng)濟問題,但業(yè)務水平還是不必否定。
從此電視臺那座大樓的24層,有一個長腿的愛穿各式好質(zhì)地,名牌牛仔褲的漂亮女孩快樂勤奮地工作。于翠常出差,杏兒也常出差,碰到兩人都在北京,就一起去吃垃圾肯德基,兩人都對這種垃圾有癲狂的愛好。然后徹夜地聊天,往往是杏兒困極了,就假裝睡著了。
三個月飛快地過去。杏兒的試用期滿時,與副制片李二毛有過一次談話。杏兒的能力應付工作沒問題,還獲過獎,但是,李二毛說,你的形象……不太符合我部門的要求。或者我們介紹你去青年部?我們還沒定,我們再考慮考慮。
那時杏兒的理解,她曾主持過青少節(jié)目,體育節(jié)目,所以她的形象屬于青春型,不太適合政治部,倒也沒錯。但是晚上與于翠見面,于翠告訴她,人們私下的議論是你的眼睛帶媚,采訪時很像在引誘被采訪者。不適合做主持人。
多年以后,杏兒想起這些,不過輕輕一笑,而當時卻落下淚來。那時于翠又說,還有,有人還說,你還有點風塵感。
杏兒當時不解道,什么風塵感?但旋即明白了,頓時面色青白,幾欲氣絕。她永遠都不知道,風塵一說是于翠自己加上去的。有時在辦公室,一群人看杏兒的節(jié)目,看完大家沉默一陣,有人就說,這丫頭不錯呢。雖然感念跟杏兒一處的好,但眼見杏兒就要扎根了似的,于翠心上自然又是不舒服的。那時本能的自我保護意識也是有的。
杏兒上頭無人說話,業(yè)務在那個電視臺算不上頂尖一流。李二毛曾跟于翠私下打探杏兒,于翠說,也沒什么呀,個人生活是個人的事,有何相干?那李二毛知道于翠跟杏兒同宿同吃,好得無有間隙,她說的一定不會假,便追問再三。于翠便說,現(xiàn)在的女孩,觀念很現(xiàn)代的,比如性關(guān)系,你們就以為是復雜混亂。李二毛緊張地問,怎樣講?于翠就云山霧罩地說,我是說觀念,你們也該轉(zhuǎn)變一下子了,非得把性的快樂說成是淫亂。李二毛是五十年代末生人,聞此言渾身已被冷汗?jié)裢浮?/p>
三、愛情從天而降
在一個沒有任何預示的傍晚,哥哥來電話,說他在北京辦事。杏兒知道哥想發(fā)財想得要瘋,經(jīng)常神出鬼沒,只聽說他在上海一帶出沒,怎的就來了北京。哥說,晚上他在天倫王朝吃飯,讓杏兒來。
杏兒慢吞吞地起了床。穿上她情緒惡劣瘋狂購物時購得的一件奇特的冬季半長外套。黑色,窄身,又幽雅無比。很現(xiàn)代的復合面料,涂層,亞光。一條窄的牛仔褲,一件緊身酒紅短款內(nèi)衣。一雙意大利休閑黑短靴。
這身衣服顯得杏兒無比修長,其實她沒那么瘦,她就喜歡把自己穿得很瘦。她還喜歡往臉上多拍點象牙白,把自己弄得似乎很冷傲。
到了天倫王朝,杏兒找到哥他們的餐廳,在走廊她就聽到杯盤輕輕碰撞的叮當聲,已經(jīng)開始上菜了。路上杏兒看上了一只Esprit的包,酒紅色的,配露出來的她的酒紅衣服的領子。買下來耽擱了一會兒。
杏兒是在往包間里一探頭便看見陸一非的。
杏兒就呆站在那里,聽不見也看不見。等她掙扎著走到哥身邊去,哥驚訝她的魂不附體。全桌人都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而一非正在專心說話,間隙表情平淡地看了她一眼。從他的目光中,杏兒看出一非沒認出她。
一非仍然在侃侃而談。宛如時間倒流,看上去一非沒什么變化,整個人稍微寬了一些,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穿著一件全棉的灰綠色長袖體恤。那件衣服很合體,勾勒著他胸部和雙臂的輪廓。杏兒聞到了從他的身體里散發(fā)出的氣息,雖然他們隔著那么大的一張桌子。
杏兒恍惚聽得一非似乎是在談法律,審計和公司廣告部的策劃什么的,而杏兒的記憶里,小時候聽一非談得更多的似乎是政治。后來杏兒知道一非是多家大公司名公司的法律顧問,哥來北京給一非打電話時,一非正給一家公司解答問題,于是請哥過來一同吃飯。哥靈機一動臨時又約來了杏兒,以為10多年過后,這是一次有趣的會面。
而哥知道一非一直就在北京并未出國,是有一天在家門口的菜市場碰到一非的妻子。那個海倫一樣的女人已經(jīng)和任何一個中年婦女無有區(qū)別。自從聽說一非出國,哥已有七八年未有一非消息。那日方知一非與妻子早在五年前離婚。一非前妻還說,出國一說也事出有因。一非確實是考過托福,當時為了解決兩地分居問題。但離婚后一非一直在北京。畢業(yè)后一直在學校擔任重要工作,但1989年以后離開,似乎在做生意。聽說因為加上離婚,一些年里似乎有些沉淪。但是幾年之后,突然就像一個突然昏睡的人醒來了,一骨碌翻身下床,像刷牙洗臉刮胡子一樣,用半年時間考了個律師,又用半年考取了法學博士。
哥聽前妻這樣說時,想著這樣的朋友必須聯(lián)絡上。而半年后哥終于聯(lián)系到一非。杏兒在哥用胳膊碰她,遞給她紙巾時,還恍惚半日,才發(fā)覺自己已然淚流滿面。哥想起若干年前全家阻止杏兒的胡思亂想,是因為她14歲,今天,他看見妹妹已經(jīng)是成熟美麗的女人,而一非正值英年,也更成熟有魅力。他明白,如果還有什么擋不住的,那就是天意了。
一非話音落時,全場寂然。杏兒太熟悉這樣的陣勢,一非從小就是這樣像個大講演家,走到哪里把震驚帶到哪里。而律師博士于他不過是幾張標簽,是他僅用幾年時間就得來的標簽。
全桌傻子終于開始鼓掌,杏兒就在他們的響動里使勁擤鼻涕擦眼淚。
杏兒仿佛夢中似的,隱隱約約覺得晃動的人影在喧嘩聲中,在椅子的碰撞聲中,潮水一樣退去,四周突然安靜下來。抬頭時一非已坐在身邊。
哥笑笑說,我妹妹。
一非說我猜到了。
然后杏兒看到一雙溫厚的眼睛,正注視她。杏兒于是又哭。
一非很自然地牽了杏兒的手,走在刮風的馬路上,杏兒不知道,一非的眼睛濕潤了。
四、老子不干了
于翠透過宿舍窗簾,看見樓下轉(zhuǎn)彎處,杏兒和一個魁梧儒雅的男人。
于翠看見生命中最美麗的色彩從杏兒身體里迸發(fā)出來,杏兒變得美得不食人間煙火。杏兒向于翠講述與一非意外相遇的經(jīng)過時,仍然淚光點點。
于翠聽到感動處,也安靜地流淚。
杏兒收拾自己的東西時于翠說,你干嗎?杏兒說,老子不干了。
于翠說,好了,老子老子的。你的情況許多人都遇到過。并不是完全沒機會了,你可以再找領導談一談,你還沒有爭取。別這么小姐脾氣。有愛情了并不是說就不要工作了。
于翠雖然不愿看著杏兒風頭勁于自己,但也沒想看著她就走。
杏兒說,你說得沒錯,但是,老子不干了,不受了,不伺候了。
于翠無奈地看著杏兒要出門。
杏兒說,風塵? 媽的。我再干下去,他們還會說我是雞。這是個什么爛地方啊,分明是一群臟舌頭爛嘴,跟我心里想象的追隨的那個電視臺完全兩碼事。我絕對要離開這個爛地方。可以那么隨便地不負責任地傷害一個人?
于翠臉色呆住,放了手。
杏兒揚起臉,別擔心我。我現(xiàn)在對整個世界充滿感恩之情。上帝還給我14歲的愛情,我別無所求。
杏兒飛快地下樓,于翠聽見擂鼓般的腳步聲。
一非的懷抱在等她。
最初與一非在一起的日子,杏兒自然覺得不真實。
人和神在一起,一定是太恍惚。
她夜夜夢見她的床邊開滿熱帶的鮮花。
那些熱帶鮮花太稀奇古怪了,是人世間沒有的顏色。
她看陽光透過玻璃窗,一非裸著上身在身邊熟睡,突然明白何為世事變遷。
她睡醒后光腳輕輕走到一非身邊去,坐在書桌前的一非總是在她還沒走近就回過頭看著她說,你都長這么大了。
她就瞪一非一眼,然后飛快地脫掉一非的衣服,說,我是你的女人。
杏兒一直不相信一非像一塊裹著花花綠綠玻璃紙的糖果一樣,有一天就靜靜地擱到她的口袋里了。沒有旁的任何人跟她搶。
少年時一非確信古人的話,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但是他和兩地分居的妻子離婚了,恰恰因為沒有朝朝暮暮。離婚后一非自然有過女朋友,但沒有結(jié)婚的緣分。現(xiàn)在,遇到杏兒時,他確乎是一個人。
但是杏兒不相信世界上有這么便宜的事給她。
她總幻想會有一天早晨或是傍晚,一個艷麗的女人會出現(xiàn),用手包暴打她,或者一個清雅的女人來電話約她到一個憂傷的酒吧談話。她總是在一非電話響起時豎著耳朵,卻總是失望。
為什么一切美好寧靜得難以置信?
她似乎總是想問什么卻總是不知道怎么開口。于是她總是拿手在一非隆起的肌肉上捏來捏去,說,我小時候,什么樣?
一非說,好看。但是是一個好看的小孩兒。你好像常常端來一盤水果,然后站在窗邊偷聽大人談話。好像穿淺淺顏色的花衣服,乖乖的小女孩。我沒想到的是你聽懂了大人的話。
我呢? 一非說。他沒想到杏兒說,你那時很性感。上帝啊。一非說。杏兒說,我那時就什么都懂啦。
一非就不敢再問。看著杏兒光著胳膊扛著她在樓下?lián)旎貋淼哪侵话棕堖M廚房,然后又出來,搬來一堆形狀和顏色都怪異的東西,圣代果派奶昔粉凍冰糕,盤腿坐在沙發(fā)上吃。那只貓就像一條大圍脖一直圍在杏兒脖子上,一只黃眼睛,一只藍眼睛,半睜半閉。一非奇怪地看這一切。杏兒看透了一非的心思似的,說,我是妖怪。
有一天同事給杏兒推薦了一個劇本,一個叫大蟲的人寫的。看得她神魂顛倒。同事說這個劇本已拍成英文片在國際電影節(jié)上獲了三項提名獎,其中有最佳編劇獎。但是最可笑的是人們找不到叫大蟲的人,國內(nèi)許多媒體想采訪,都不知道大蟲究竟是誰。杏兒讓一非看看這個劇本,一非翻翻,扔到一邊說,我看也就是一口狗屎一口冰糖。杏兒鄙視地想,他也有妒忌的時候。
三天后一非不在家的時候,杏兒替一非接了一份傳真,是加拿大一個著名華人導演發(fā)給一非的,杏兒才知道一非就是大蟲。
從此她再也不敢跟一非裝神弄鬼了。她把白貓從脖子上放下來,讓她睜開眼睛,也不說自己是妖怪了。但是一非的志向卻并不是文學家。杏兒以為政治就是恐怖的東西,但是他說他的政治一如他少時的理想,就是治國平天下。
治國平天下。杏兒相信牛人的天真。她驚訝他這么天真。
但是1989年以后牛人離開了學校。為了生計,他開始做公司。而碰巧那時做公司很時髦,就有許多人羨慕他,可他卻覺得百無聊賴,無論掙錢還是不掙錢,都不快活。他恨透了做生意。
杏兒只知道一非討厭做生意,考了律師又考了博士,她只知道他做這些就像在自家花園采花一樣容易,他只不過覺得這些標簽有用,于是采些來貼在身上。當幾年沒見的朋友再見,驚訝他搖身一變又搖身一變時,一非只是說,落了俗套,不好意思。杏兒不知道一非寫劇本的事,而且還隱姓埋名。一非卻說,你不覺得好玩嗎?聽別人這樣議論你自己的東西。杏兒說沒什么好玩,穿著夜禮服站在領獎臺上一夜成名才叫好玩呢。她做夢都想一夜成名,一非卻假裝大蟲,躲在世人背后冷眼旁觀,聽別人怎么議論自己。他覺得那樣好玩兒得不行。
杏兒到底少不更事,或者說女人心窩淺,消息在電視臺圈里走漏,有人約大蟲采訪,一非拒絕。
杏兒就那樣奇怪地看牛人安安靜靜地在家里喝茶。夏天喝碧螺春和龍井,冬天喝烏龍。一非說,他終究要成名,但不是虛名。他還說,這個破劇本他并不怎么喜歡,屬于不能署真名的東西,沒有什么真正的價值。他真的不想讓人知道是誰寫的。像這樣的故事他一晚上能編十個。可憐杏兒被唬得又吐舌頭又翻白眼,嚇得渾身冰涼。從此不敢提當女作家之事。
杏兒那時突然覺得自己跑到北京來想要一夜成名挺惡心的,她開始熱烈地想給這個人當老婆,但她一直沒跟這個人說。
兩年前一非去上海出差到電影節(jié)上看望他一個搞音樂的中學同學,遇到那個加拿大華人導演,一非一時興起,跟人家談了談藝術(shù),結(jié)果導演驚訝于一非的藝術(shù)才能。他說想不到國內(nèi)還有這等人才。兩人一見如故。導演誠心地邀請一非加入他們彼岸浪潮派,并且說,他做生意太可惜,做律師也可惜。因為能做生意做律師的人很多,卻不是人人能做電影做藝術(shù)。那是天生的才能。一非就這樣又寫起劇本。
彼岸浪潮派有十部作品的計劃,真正的東西在后邊。導演在電視上說。
杏兒就神思恍惚,約了于翠去逛街,她的目光迷蒙不知看向哪里,嘴角帶著甜蜜的微笑。她突然跟于翠說,一非會開花。
于翠嚇了一跳。杏兒再嘮叨,于翠就說不清為什么有些煩,她說,他不就是會開花嗎?杏兒眼睛亮晶晶地說,他還會打架。
于翠停下了腳步。杏兒說,我們在外面吃飯,和他幾個小學同學,和另一桌發(fā)生了爭執(zhí),因為他們堅持把卡拉聲音放得很大,而且還有一個丑胖女人令人恐怖地大聲怪唱。我們這桌就煩嘛,就跟服務員說把音響關(guān)了。他們就急了,罵起來,還站起來要動手的樣子。
我就嚇壞了,一非原以為吵吵過去算了,他正跟人聊天呢。可是那桌吵得沒完沒了,還非打不可的樣子,一非就煩了,他一邊喝酒一邊用一只手抓起桌上的那只白瓷茶壺,站起來。天哪,他那樣子,胸前的肉鼓鼓的,胳膊那么粗。他真的要打架。
那時候我覺得我好愛他啊。可是一個要動粗的男人為什么那么迷人呢?杏兒突然問于翠。但她不要于翠回答,接著說,后來他跟我說,要打就打唄,誰怕誰呀,反正我從小就打架。
后來呢?于翠問。杏兒說,后來我死命拉住他,沒打。
于翠說,鬧了半天你喜歡粗魯?shù)哪腥税。缓笏秩粲兴嫉卣f其實我也喜歡。
杏兒沒想過一非是誰,想做什么。
她就是愛他。
杏兒的神魂顛倒讓于翠非常失落,她突然意識到她的生活中缺少的就是神魂顛倒。
杏兒在兩個月后接到于翠電話,于翠給杏兒帶來了一個意外的消息。在季度節(jié)目獎評的會議上,副制片和大家一起看了杏兒做的三個節(jié)目后,副制片很驚訝,他說播出時他沒看,想不到杏兒的采訪如此到位,問題設置得如此深刻老辣。后來杏兒聽到如此評價無動于衷,她冷冷地說,不知道我是誰也就罷了,不知道一非是誰啊? 嗤! 是一非幫我弄的問題也。
有人說這位制片情緒化,有人說他的優(yōu)點是敢于否定自己。總之他當眾說,我們請杏兒回來留用。不再介紹別部。
于翠把這個消息帶給杏兒時,杏兒茫然地聽于翠在電話里喋喋地說,突然恍如隔世。
其時,她已經(jīng)又弄來一只鬼怪的狗,像卡通片里畫出來的狗,咖啡色卷毛,一種德國牧羊犬,有一雙牛一樣的眼,動不動就趴在地上跟人道歉。杏兒給它做了美麗的衣服,正在訓練它直立行走,她對一非說要領著它的手上街去買菜,讓它提一只美麗的小菜籃走,它會走得很好,基本上像個人,只是有點扭扭的。菜籃里面裝一個小冬瓜三個西紅柿兩根黃瓜。有人會圍住它看,驚奇地問它是什么,我就說是咱倆生的孩子。
于是一非從骯臟的社會上回家,看見杏兒和一只白貓一只咖啡狗,仿佛走進了童話世界。有時他想,是讓杏兒永遠孩子氣還是成熟起來,他恍惚中也很拿不準。
而杏兒自從養(yǎng)了這只狗狗,便患上哮喘病。但不能確定過敏原,因為從此杏兒聞到花香,看到鷯哥都會哮喘,有一次半夜發(fā)病去醫(yī)院打點滴救過來,醫(yī)生給她開了一種噴劑,囑她隨身攜帶。一旦發(fā)病不及時搶救會有生命危險。杏兒自然滿不在乎,她說她才不會死。
五、土撥鼠
杏兒沒有回去上班。她根本就忘了于翠的電話。她想安安靜靜地沉浸在愛情里。這樣,不知不覺中,春天來了。杏兒覺得是她生命里最美的一個春天來了。一非在趕一個劇本,三個月后在法國開拍的英文片。杏兒安靜地陪在他身邊。日子像窗外陽光下漸漸變綠的葉子,一片,又一片地綻開來了。
一非累的時候,杏兒就陪他安靜地散步。杏兒餓的時候,一非就帶她去吃東西。很有些神仙眷侶的意思。
那天天色剛剛黑下來,于翠去參加一個一般的應酬。她本來沒有看見杏兒,她穿過飯店大堂轉(zhuǎn)身的一瞬間,一件漂亮的紫衣服跳進她的視線,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穿鏤空的紫色上衣,她沒想到是杏兒。杏兒從來穿白色T恤牛仔褲,那件紫衣的漂亮,使她驚訝杏兒還有優(yōu)雅的一面。她不明白為什么跟這個男人在一起,杏兒的變化脫胎換骨。
看上去杏兒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沉浸在愛情里。她的對面是那個謎一樣的男人。
男人跟他的美人緩緩說著什么,杏兒仰著臉望著他專心地聽。杏兒面前擺放著她愛吃的那些顏色味道都怪異的冰激凌圣代奶昔還有拐拐扭扭撈撈之類。
于翠停下腳步,出神地看了一會。雖然于翠比杏兒成熟,但她們又有太多的相像,比如對男人的審美。于翠非常好奇那個能讓杏兒動心的男人。
杏兒的表情幾近虔誠,仰望著男人,還不時地眨一下眼睛,于翠覺得她的樣子很像一只土撥鼠。
男人結(jié)賬時,小姐指著不遠處一張桌,說,那邊一位小姐替你們結(jié)過了。
杏兒望過去,于翠正向他們舉手示意。于翠很快地結(jié)束了她的飯局,談妥了一樁早已談得差不多的廣告,匆匆出了包間,給杏兒兩個結(jié)了賬,就坐在隔幾個桌的地方靜靜等著。
半小時后,三人坐在一間夢幻般的酒吧里。因為于翠替他們埋單,一非很是不安,一再致謝,又做東去了酒吧。于翠好奇的這個男人就坐在了她的對面。這個男人只要看看他的目光,交談幾句,便可感知他的重量。
杏兒也不記得那天他們?nèi)齻€都談了什么,她的神情慵懶,面帶微笑,她和一非不動手動腳,也不當眾親吻擁抱,他們就那么各自坐著,一非說話時有時會看著她,她就那樣仰著臉看一非,于翠就能感覺到有一種什么東西在彌漫。
好像于翠趁一非去洗手間,告訴杏兒關(guān)于土撥鼠的感受,杏兒很喜歡這個比喻,我就是一只土撥鼠,她說。接著很長一段時間,于翠叫杏兒土撥鼠。但是杏兒不知道,那天于翠把一非整個人,很理性地放在了她的心里。她想的是,一非先遇到的是杏兒,而不是她。
道別時于翠小聲向杏兒提了一個關(guān)鍵性問題,她說,他說要和你結(jié)婚嗎?杏兒說,我們還沒談過這個問題。于翠說,你問過他嗎?杏兒說,我不敢。
三人打算離開,等杏兒穿外套時,于翠隨意地問一非說,杏兒不打算來上班啦?從一非的眼神里,于翠知道杏兒什么都沒有告訴一非。怎么回事?一非認真地問。于翠說我們制片請杏兒回去,已經(jīng)兩個月了,她很牛嘛。于翠看看一非,嘆口氣說,其實杏兒這樣跟著你,也挺好的,無憂無慮。電視臺她應付不了。
一非似乎若有所思。于翠看見他認真點點頭。
那天夜里回到家,一非找杏兒談了一次話。在他開口前,看了杏兒一眼,她正撲過去抓貓,邊說,我還想再養(yǎng)一只貓,花的貓。
一非于是嚴肅地說,杏兒我有事跟你談,你把貓放下。
一非少有這么嚴肅,杏兒于是小心翼翼地說,哦。一松手,貓嗚地一聲躥出去。你工作的事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沒跟我說過?他們讓你回去?一非的樣子很嚴厲,杏兒呆了呆,一時不自禁紅了眼圈。一非更加奇怪,他用雙手握住杏兒的肩膀,仔細看住她的眼睛。杏兒說煩電視臺。一非認為杏兒很適合電視。而且還有他的幫助。還年輕要做事。如果因為我的感情影響了你的發(fā)展,一非說,我會覺得對不起你,你以后也會埋怨我。他告訴杏兒,她是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甘愿平庸就太可惜了。
一非一流的口才,他就那樣說說說。說那些杏兒早明白的道理。杏兒想,我不明白這些到北京來做甚?
只是杏兒滿腦子都是一非,她無法去做任何事。可又不愿流露真情,于是裝瘋賣傻。一非不饒她,看著她,樣子很嚴肅。
一非經(jīng)常覺得杏兒有些稀奇古怪。其實杏兒的心事很簡單,就是一非沒跟她提過結(jié)婚的事,她有時自己想,也許一非沒打算和她結(jié)婚,于是就有分手的一天。她就想把分手前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和一非在一起。
但是她不愿,或者說不敢問一非你會娶我嗎? 如果一非說不呢?
想來想去,杏兒嘻嘻哈哈說:
我總覺得我活不了多久,不知道為什么,所以想跟你多呆些時候。你就讓我體會生命和愛情吧。工作是個屁。出名是個屁。
但一非看見了杏兒藏在眼底的淚水,他不理會杏兒的拙劣遮掩,默默將杏兒摟在懷里。杏兒終于裝不下去,她先是一點一點流淚,然后索性就趴在一非懷里大聲抽泣。一非說杏兒你怎么了?杏兒說,我愛你。
一非說,我知道。
六、一非走了
杏兒送一非上飛機。一非寫的第二部電影在法國開拍,兩個月。
一非轉(zhuǎn)身的瞬間,杏兒哭了。她希望一非回過頭走回來說,等我回來就娶你,我們結(jié)婚。
可是一非沒有。
只是昨天夜里一非曾經(jīng)說,我們分開的這幾個月,你不要喝酒好嗎?一非知道杏兒高興不高興的時候都把啤酒當水喝。有時候喝了五扎了,還要喝,說啤酒兌過水,不管用。 一非說得很認真,這是我走最擔心你的事。他還說,因為我比你大,經(jīng)歷過你沒經(jīng)歷的一些事。比如兩個人分開的時候怎么生活。杏兒似乎沒聽懂,又似乎聽懂了。但她知道至少一非了解他走以后她會難過。
一非總是鼓勵杏兒做事,他說她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杏兒卻總是憂傷地想,他如果打算娶我,一定會說,什么也別干了,我養(yǎng)活你。
而自那次談話之后,杏兒再次回去上班了。
她搭機場大巴不緊不慢地回臺里。一路上神志不清。那時正好接于翠一個電話,說下午的例會改在馬上開。
杏兒神色空茫地趕到臺里時迎面碰上于翠,于翠驚訝地看看她的臉說,你怎么了?
她剛剛找了個角落坐下,就聽副制片說,還有主持人的安排,目前我們的主持人總共是兩個……下面的話杏兒沒聽見,而這個欄目的主持人分明是三個,加上杏兒的話。而從前開會,從來都是說,咱們的三個主持人如何如何。
不用回頭,杏兒能感到前后左右偷眼窺視在她臉上的目光。
那時杏兒咬著牙強迫自己面無表情。她想,也許,制片人口誤。當她有機會坐在制片對面時,杏兒依然平靜地說,李制片,主持人是有人員變動嗎?
副制片沉重地嘆了口氣,似乎有無盡的難言之隱。上面的領導,他說,上面的領導……那時杏兒特別想一拳砸在制片的臉上。上面的領導就是要開除我,你也犯不上用那樣的方式啊。你以為你是魔術(shù)師啊,把三個主持人當著眾人的面,變,變,變成兩個,再讓人猜變沒的是誰。有病啊? 擱從前,杏兒早就拍案而起拂袖而去了。
上面的領導,但是杏兒平靜地說,是部里的,還是臺里的?
唉,你別問那么多了,也許要做好離開的準備。上面的領導不讓用你。
杏兒愣了愣,說,原因是什么?
她想起和一非的飄搖,如今工作又突變,她全身的毫毛全豎起來。而就在一星期前,杏兒剛剛填了招聘的表格。就是說,又不作數(shù)了。
杏兒平靜地說,好。但是我能了解理由嗎?如果說忍辱負重,是她此時不想讓一非看見她那么失敗。原因不需要你了解。總之,總之……要不這樣吧,李二毛又突然不忍似的說,你再做幾個片子吧。再做幾個片子。拿去給領導看看。
杏兒說好啊。但是領導認為我不好的地方在哪里?李二毛聳聳肩說,我不知道。制片竟也說不出主持人的問題,杏兒一頭霧水。
不等杏兒再申訴知情的權(quán)利,副制片要離開了。而杏兒一時回不過神兒,傻坐在那里。李二毛竟然晃晃手里的鑰匙,說,我要鎖門。
杏兒在心里罵了句臟話,忍住淚水離開李二毛的辦公室,叫了于翠喝酒去了。
但她們剛剛坐下,想起一非的囑咐。她就真的沒喝。
其實于翠知道來來去去的主持人多了,都是試一次就打發(fā)走了,杏兒的節(jié)目因為有陸一非,幫忙弄一盤電視臺小菜,誰也說不出什么。卻不知為什么總是不能定位。但是于翠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有問杏兒怎么了。
杏兒卻幽幽地說,一非走了。
那一瞬間,她看出杏兒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一非,她在工作焦頭爛額的時候滿腦子卻是一非。而于翠最明白杏兒的心事。她說,他到底為什么還不提結(jié)婚的事?
杏兒想想,說,不知道。但我覺得一個男人不對你提婚姻一定是他不真愛你吧。于翠說,能肯定?杏兒說,沒有,直覺。就是覺得他像神一樣,不會愛人類。他總是鼓勵我做事,做事,就不說希望我呆在家里呆在他身邊。
于翠想了想,說,那看來他真的沒想娶你,所以不想你失去工作。沒著沒落。
杏兒說句實話,我和制片的感情,制片的做法,很傷害我。但是,冷靜下來想,他說的有一句話是實話,他沒有騙我。就是說,兩個人必須在一起的理由是什么。
在這個城市,也許要別的還容易,但發(fā)生愛情,太難了。有時候大家都覺得蠻配的兩個人死活沒電來。電視臺人員流動快,不穩(wěn)定,所以臨時伙伴雖然多,但少有結(jié)婚的。在這樣一個自由選擇的時代,美女如云,兩情相悅?cè)菀祝墙Y(jié)婚……一非喜歡你,一定的,誰不喜歡你,漂亮浪漫,但是,有很多女孩子漂亮浪漫,一非經(jīng)歷過青春期,經(jīng)歷過婚姻,他不是沒談過戀愛的大學生,認識一個女孩就得和她結(jié)婚。
你和一非,兩個人必須在一起的理由是什么?
現(xiàn)在有許多男人,甚至女人,可以有性,可以同居,但并不是愛你,并不是要娶你或者要嫁你。杏兒若有所悟。她呆呆地看著于翠。她怕于翠說她太土,就一甩頭發(fā),說,哦,知道。于翠噴出一口煙,瞇著眼睛看透她:看上去你長得那么大都市,其實那么土。杏兒就只好笑了說。唉。誰又知道你們城里人已經(jīng)洋成這樣了。杏兒又說,可他待我很好,非常好。于翠說,這依然和結(jié)婚是兩碼事。就在那時,兩人默默地喝了會兒茶,于翠說出了讓杏兒驚訝的話。
她說,一非不是等閑之輩。我認為他需要的女人……應該是這樣一種女人。
杏兒睜大了眼睛。
一非要的是巨大的功成名就。否則對不起上天給他的才華。所以他需要的女人,是能幫助他成就大事業(yè)的女人。
而我,就是這樣的女人。
于翠溫和認真地說,笑笑的模樣。
杏兒知道于翠就是不同凡響。于翠說,人生貴人相助很重要,比如制片人與我的緣分,我才有今天。像我這樣條件的人多了,我們班,就我發(fā)展得最好。這是實話。而我在來電視臺之前曾經(jīng)幫我一個男朋友把一個小公司發(fā)展成一個集團公司。你還不知道,我爸是誰。這一個名字讓杏兒眩暈了一下。于翠未曾理會杏兒的驚訝,自顧說下去。咱們臺里的男主持人,無論才智,口才,風度,沒一個能和一非比。卻一個個如日中天。新聞頻道快開播了,我認為一非是中國最好的新聞評論員。他應該是最有名的,如雷貫耳之名。他不該默默無聞。我能幫他,我應該幫他。我能幫陸一非。你是否覺得很世俗?
不,杏兒說,這才是童話。
于翠笑著說,那你同意我的觀點?杏兒說同意。于翠又笑著說,你把我的觀點講給一非聽,聽聽他怎么說,然后告訴我,好嗎?
杏兒說,好。
杏兒很清楚,似乎輕描淡寫的應允實際上是一個鄭重的承諾。
那之后兩人各懷心事去逛街,看上去還是言來語去。杏兒在一家風格小店看上了一件小衣服,雖然不貴,但于翠搶著替她付了錢,說,我送你的。杏兒知道她是在加重語氣托付自己。
回到家里,杏兒才想起工作怎么辦。讓人這么試來試去,她覺得很屈辱。杏兒罵電視臺,于翠會說,別再罵了啊,我對電視臺可是很感恩的哦。哦,杏兒就說,人和人為什么這樣不同啊。于翠說,可是你有一非。
杏兒沒出聲,她想的是,也許應該是有過一非。
你以為你是誰,憑什么討厭人家試你試來試去,有人愿意試你試來試去是看得起你,你以為你是誰。
第二天杏兒化好妝站在鏡子跟前對自己說。
于是杏兒整裝,出發(fā)去北京飯店做一個人物的預采訪。
走過一個過街天橋時感到了空氣的溫暖,其實她脫下春裝,剛剛穿無袖的上衣。輕輕跑動時,風,在她胳膊上,她驚訝地停下來。似乎有藍色的小火焰在胳膊上綻開又熄滅,把溫暖癢癢地留在她肌膚上。她不由得用手去捉了捉,那癢癢的感覺很像是上帝的親吻。她想起她很久沒有注意過陽光和空氣,很久沒有享受過它們的問候和憐惜了。
這就是北京的生活。為能自尊地活著而無暇顧及美麗的世界世界的美麗。整個冬天,寬闊的馬路上一棵青草都看不見。冰冷的鋼筋水泥,刺骨的寒風。熱戀的一非也必須去法國。
于是杏兒從過街天橋下來就立刻鉆進商廈里,為自己買了一身夏天的衣服,顏色似是而非,模模糊糊,甜蜜又憂傷。正是她和一非在一起的情緒。那天她還買了一雙酒紅色的鞋。走進賓館大堂,許多人都立刻發(fā)現(xiàn)了她,就像發(fā)現(xiàn)夏天來了一樣。那雙鞋異常漂亮。顏色像紅葡萄酒。花掉她一個月的播出費。杏兒在飯店咖啡廳等她的人物下樓時,還盯著自己的腳,陶醉不已。
與其說看見不如說感覺到一雙眼睛在略微冷冷地打量她。
她的”人物”正站在她面前。
杏兒慌忙站起來將雙手放在膝上,點頭問好。她看過人物的有關(guān)資料,好生了得。歐洲著名華裔暢銷書女作家,簡歷:北京大學西方文學史博士生肄業(yè),1987年博士未讀完即赴法國,精通英文,法文等四國語言,現(xiàn)在法國用法文寫作,譯成英文,暢銷全歐洲。而且年僅37歲。并且美貌。此時她站在面前,杏兒感覺到她挑剔的目光。暗暗后悔不該一時興起,搞得如此俏麗,不太有傳統(tǒng)味道的女記者,國外回來的人,會誤以為她是國內(nèi)時興的淺薄的物質(zhì)動物。
人物的英文名字叫美西麗。看上去嬌小玲瓏,愛憎分明。
杏兒擬了七八個問題。預采訪程式化地進行。進行到一半時,杏兒突然走神兒,她一下子對自己沒完沒了的試用生活不那么抱怨。因為顯然她淹沒在美西麗睿智光芒的陰影里,杏兒明白了以自己的智慧何以成為中國一流的主持人?雖然目前如日中天的主持人當中未必個個一流。但杏兒不打算跟他們計較。
但是杏兒也找到了美西麗的不足,她的五官端正,但是皮膚不算細嫩。
果然如杏兒的猜測,美西麗說她三個月就能學會一門外語。杏兒被嚇得不輕,因為她一直想考個研究生,無奈就一門外語還總是拎不清。美西麗卻說,她從不一個一個背單詞,她打開天目,閉上眼睛,單詞信息就輸入大腦。她已經(jīng)這樣又掌握了西班牙文和荷蘭文。杏兒那時非常想夾著尾巴回家鄉(xiāng),在爸媽房前的荒草地里能種點什么就種點什么。
談話即將結(jié)束時,天色暗淡,夕陽的光線斜斜地似乎很解風情地穿過大玻璃窗,鋼琴彈奏著思緒般的曲調(diào),那時美西麗沐浴著暖黃的光線,有片刻凝神,然后突然輕聲說,這是我出國10年第一次回國。我發(fā)過誓,成功了,才回來。我堅信我成功,因為我與眾不同,而且我懂得珍惜上帝賜予我的才華。
知道嗎,我回來還有一件私事,尋找我崇拜我愛的一個男人。
杏兒像夕陽一樣善解人意,因為她知道愛情多么美好。她把手伸給美西麗,真誠地說,祝愿你找到他。你一定能找到他。
采訪就在那時結(jié)束了。
七、扛著白貓唱著歌
杏兒早上的例會遲到了。她那天睡不醒。于翠來找杏兒,看見她趴在桌上又睡著了。
于翠覺得不對勁。一早上見她就是混混沌沌的。她弄醒杏兒,在她耳邊說,你是不是懷孕了?杏兒說不知道就是想睡。然后杏兒突然醒了。瞪著眼睛愣了一秒鐘,奔出去買了早早孕。一刻鐘后知道自己真的懷了孕。
于翠問,怎么辦?跟一非打電話?杏兒一聲不吭,當天就讓于翠陪她去醫(yī)院做掉了。你沒有權(quán)利一個人決定這事,于翠說。杏兒說,就這樣了,什么都別說了。
杏兒不但這么做了,而且不打算告訴一非。雖然她愛一非要瘋,但不會逼他結(jié)婚。
一非突然提前回來。
一非從巴黎回來是在接近中午的時候。杏兒正在家休養(yǎng),她坐在一非的搖椅上,膝上搭著柔軟的毯子,貓咪在毯子上睡覺,那只叫可可牛的狗狗在杏兒腳邊睡覺。不能用眼看書,杏兒聽那支聽了一百遍的“神秘園”。
杏兒目光散淡地望著陽臺外陽光越來越明媚時,有一輛綠色出租車輕輕停在杏兒視野里,在杏兒毫不經(jīng)意時,車門開了,卻是一非下了車。那件熟悉的酒紅色的T恤在陽光下美麗如火焰。那是一非離開北京去法國的第19天,而原定是兩個月。
杏兒奔上陽臺,貓咪摔下來砸在狗身上,亂成一團。同一瞬間一非看見了杏兒,杏兒只是無聲地沖一非笑著,看一非健壯的身影拖著那只藍色行李箱向她走來。
看上去一非杏兒和貓貓狗狗一樣高興。貓貓狗狗開始狂奔,興奮地嚎叫。一非放下行李,跟杏兒抱了一下,杏兒靠在一非肩頭,聞到一非撲面而來的氣息時,流出眼淚。一非默默地讓杏兒哭了一會兒,他以為杏兒僅僅是熱戀中分離的委屈。他歉意地輕輕拍著杏兒的背,然后說,怎么樣啊,你?工作?杏兒在電話里什么都不跟一非說。先說你吧,怎么提前回來了。杏兒終于止住眼淚說。一非大笑起來,說,你猜,你猜猜看。杏兒說,怎么了?一非說,導演死了。杏兒說啊?電話鈴刺耳地響起來。
一非拿起電話,臉色不好。什么?現(xiàn)在?我剛回來。那好吧,你們過來吧。一非隨意披了件衣服,摟摟杏兒肩膀,跟我一起去吧。杏兒說又怎么了。一非說,公司出事了。
在樓下的星期五餐廳,一非與公司兩個部門經(jīng)理緊急會面,杏兒坐在不遠處靜靜翻畫報,喝一種可以永遠續(xù)杯的熱飲,一邊不時看看他們。兩個部門經(jīng)理都搶著奮力地向一非說著什么,有時還互相爭辯,而一非臉色嚴峻。
兩個小時過去,兩個部門經(jīng)理灰頭土臉地去了,一非走到杏兒這里來,煩惱而且疲憊。因為一非對生意不感興趣,幾乎不去公司,而這兩個部門經(jīng)理都是一非的學生,在學校時就對一非推崇備至,追隨左右,一非離開學校開公司,他們倆又接踵而至。一非視其如兄弟,因此非常信任地將公司交給他們,不承想兩個家伙前一陣為爭奪總經(jīng)理的位置打得不可開交。而這一次,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款項去向不明。
公司面臨嚴重危機,導演又死了。杏兒擔憂地看著一非。
一非靜靜地喝綠茶。像個神仙一樣沒有憂愁。但杏兒知道那不是真的。
因為一非的提前歸來,杏兒流產(chǎn)之事自然瞞不過去。
短暫的分離,再看見一非,杏兒奇怪自己的每一寸肌膚都變得敏感得要透明,要碎,她站在門邊,看一非從包里取出給她買的東西,一非從她身邊走過時她聞到了一非身體散發(fā)出的味道,杏兒突然像被電了一樣顫抖了一下,靠在門上,發(fā)出咚的一聲。一非停下來,看著她說,怎么了?杏兒不好意思,用一只手背蒙住眼睛。一非就走過來把杏兒摟在懷里,但杏兒突然說,不行,我懷孕了。一非驚訝的嘴還沒閉上,杏兒又飛快地說,已經(jīng)做掉了。
一非更驚訝了,認真問起時,杏兒故作輕松地說,唉,我的工作焦頭爛額的,就做掉了。她邊說邊爬起來隨隨便便地澆花,從陽臺到水房,走來走去。一非看到的杏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而杏兒想做出的是無需任何人負責的樣子。
一非很感意外,但更多的是吃驚。他吃驚杏兒的特立獨行,他并不明白杏兒如此這般的特殊意義。一非沒有孩子,杏兒是知道的。但一非也知道杏兒從來沒有問過他想不想要一個孩子,他們倆的孩子。
杏兒只感到一非那時看著她的目光里,感情似乎很復雜。但她從來沒有仔細思考的習慣和愛好。在一非面前,杏兒甚至連結(jié)婚都不敢問的。而一非是一個修養(yǎng)很好的成熟男人,他只是把他的驚訝和疑問以及傷害放在心里。
每天早晨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杏兒睡眼惺忪地起床,走到廳里去說一句,貓貓狗狗呢?貓狗就從它們的小屋里爭先恐后地跑出來,同時熱情地打招呼。一非也會在那時,看晨光普照下一片歡騰景象。
一非只覺杏兒情緒不錯,一切似乎正常,但是他不明白杏兒所有的快樂只是因為有他。果然他們收拾停當坐下來喝茶時,杏兒就突然跟一非說,李二毛是個變態(tài)狂。
一非以為發(fā)生了制片主持人落入俗套的故事。不是。杏兒說是她不想在電視臺干了。一非仔細聽杏兒罵副制片李二毛罵得狗血噴頭之后,同情地摸摸杏兒的頭發(fā)。但是,他說,你經(jīng)歷得太少,杏兒,這不算什么。你從前太一帆風順了。關(guān)于李二毛甚至都是寶貴的經(jīng)歷。你必須去經(jīng)歷人生,因為,你將來一定是一個大作家。
天哪!要死人啦!杏兒尖叫一聲站起來,抱著頭逃進廁所。
一非不理會她,說,你出來,坐下聽。
我倒覺得你現(xiàn)在的狀況,做主持人是一種最好的經(jīng)歷。問題不在做與不做。輕易放棄本身給你帶來的失敗感會影響你日后的人生。你作了最大的努力,不行,再放棄,永遠不會后悔。
一非說,成功才是真正的自尊。
杏兒在去臺里的路上明白了,沒有一非,她在北京在電視臺撐不下去。
她永遠都記得她就那樣流了一路的淚,到臺里去。從那天起,一非就像花一樣,長在她心上。
杏兒就是在這句革命語言的鼓舞下又在電視臺堅持下來,而且她又用這句話鼓舞了許多新人,屢試不爽。因為臺里的諸多變態(tài)制片人有一個共同的宗旨,對待臺里的每一個用工,首先,要打掉他的自尊。
八、崩潰
杏兒把采訪美西麗的正式拍攝放在傍晚,那時光線好。
采訪剛剛結(jié)束,一非的電話打進來,杏兒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拾話筒,一非好像說,晚飯一起吃,什么人要來,這時候美西麗過來和杏兒告別,杏兒就簡單地對一非說,告訴我地點。一非說,昆侖飯店。
杏兒飛快地換下那身采訪時穿的西裝,換上休閑的衣服,鞋和包,趕到昆侖飯店去找她的一非。
一非已到,在大堂等候,他彎腰看柜臺里的洋酒。一非穿一件正裝褲和那件酒紅色襯衣。杏兒選的。杏兒喜歡一非穿正裝褲,杏兒說因為一非長了奇怪的屁股。第一次見一非穿正裝褲,是一非要去參加一個活動,杏兒愣在那里,一非轉(zhuǎn)身問如何。杏兒說,一非你穿正裝褲我頭暈。頭暈于是成了典故。遇到杏兒生氣使小性兒,一非哄不好,他就說,好,今天不做事,陪你出去玩,杏兒還不應,一非便說,我穿正裝褲。杏兒在昆侖看見一非的背影,恍惚想起一些事,忽然覺得和一非在一起已經(jīng)一百年了。
她伸出雙臂,小跑著奔向一非,一非聽見腳步聲,也不回頭,還是彎腰看酒,只是向她伸出一只手。大堂里諸多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看這一對璧人,杏兒能感到那些艷羨的目光。杏兒想,全世界都在說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可一非為什么還不求婚呢?杏兒跑到一非身邊,抱了抱一非的腰,又趁人不備,摸摸一非的屁股。一非立刻警覺地直起身,四下張望一下,說,乖,別瞎鬧。
杏兒說,誰請我們吃飯?一非未及答話,杏兒看見美西麗像一道彩虹從電梯里閃出來,如浴春風的笑臉,火紅的中式衣裳,卻是地道的法國作派。她像一陣風刮過來,旋進一非懷中,再抬頭時,杏兒看見一臉淚水洶涌澎湃。
冰雪聰明的杏兒,在那一瞬間明白了一切。
預采訪結(jié)束時美西麗說要回國來找的她愛的男人是杏兒的一非。
美西麗回過神兒看見杏兒時,跟杏兒一樣驚訝。一非還傻子似的以為美西麗多年不見他,突然相見那番激動令人感動呢。他把杏兒介紹給美西麗,我女朋友,陳杏兒。美西麗沉吟似的說,她真漂亮。杏兒也像第一次見她似的說,你才漂亮呢。杏兒,她就是劉玲,我們學校著名的才女,我跟你說過的。一非說,現(xiàn)在是法國著名的華裔暢銷書女作家。
杏兒想起來,一非確實提起過一個同校的女生,但那時不叫美西麗,非凡的聰明,她們班男生提起她即色變,說她不是人,是個妖精。杏兒還依稀記得,當年她是在一非的幫助下出的國。因為當時一非已留校幾年是她的領導。
但是杏兒沒有告訴一非她們已經(jīng)認識了,似乎這樣一非就不會知道他是美西麗要找的人一樣。不知道為什么美西麗也沒有說破她們已經(jīng)見過。
那一天三人共進晚餐。其間倒也未有什么石破天驚之事發(fā)生,美西麗和一非簡單談了各自這些年的經(jīng)歷。一非一再說為美西麗,即劉玲,感到高興和驕傲。而劉玲則表示,一非將會更加成功,因為,她可愛地說,像我這樣的都能成功,而一非是她崇拜的偶像。
我們是聰明,你是智慧,她說。
杏兒靜靜坐在一邊,任何人說一非任何話,她都不會吃驚,一非做出任何事,她也不會吃驚。飯后美西麗提出在酒店的咖啡廳喝點東西。美西麗要了酒,杏兒也要了酒。一非看一眼兩個要喝酒的女人,要了一杯白水。溫文爾雅的寒暄終于過去,美西麗突然問:你們是怎么認識的?就是在那時,一非亦未能懂得美西麗的心意。杏兒冷冷聽他憨厚地一五一十地從頭道來。可是沒等他講完,美西麗又突然問,你們的感情基礎是什么?你們在一起說什么?一非這時候還是未有所悟。只是不解地看了她一眼。但是沉默瞬間即逝,一非的那一眼令美西麗的眼中充滿淚水。她突然說,不,不,一非,我很喜歡杏兒。你喜歡的人我就喜歡。她和你很相配,一非。你是熱情奔放,而杏兒冰清玉潔。你性情熱烈,而她很冷,她很冷,所以你們很相配。
杏兒在一邊,像觀賞一件稀罕物一樣看著美西麗,充滿了好奇。好像不相信這個稀罕物就落入她的生活當中。她喜歡冰清玉潔這個詞,而美西麗用這個詞形容她。還真沒人舍得用這個詞說過她,頂多說個清純什么的。杏兒陶醉中聽見美西麗又說,一非,能讓我和杏兒單獨談談嗎?
一非說可以啊,就起身去了。
杏兒就說,好,把他轟走。
兩個女人在一起相視笑了一下,笑得有點默契似的,然后卻有許久沒聲音。美西麗望著窗外,杏兒也就望著窗外。但是杏兒知道美西麗在措辭說一番重要的話。果然美西麗突然開始緩緩述說。
在學校上研究生的時候,我就對一非有那種感情。但是把它藏得很隱秘,絕不敢有半點流露。倒不是那時他有妻子,我有男朋友,是因為他是我的偶像。他畢業(yè)留校,少年得志,風華正茂,是眾所周知的人物,我們,毫不夸張地說,都很仰視他。
美西麗說,后來我出國了。不久就和男朋友分手,然后和一個比我大30歲的法國男人結(jié)了婚,他有恩于我。他半年前過世。我其實兩年前就聽說一非離婚。簡單情況就是這樣。
美西麗說到這里,看著杏兒。杏兒點點頭,說,是這樣。
美西麗說,你總是這么冷漠這么話少嗎?杏兒說是。
那你愛一非嗎?杏兒看著她,哧地笑了。
美西麗就點頭說,你愛他什么?杏兒說,什么都愛。
你理解他么?不理解。
你的愛好是什么?沒什么。我養(yǎng)一個貓貓和狗狗。
國內(nèi)的女孩是不是都攀比好車大房子,為此耗掉男人一生的精力和時間。好像有的。
那你呢?
杏兒便想起第一次見美西麗時買的那雙美麗的鞋子。她知道,她在美西麗眼里是一只害蟲。她物欲橫流,一非需終生奔波為她提供她要的生活,她因為沒有理想和遠大抱負,所以熱衷于招蜂惹蝶,一非的一生都得為她爭風吃醋,說不定還得決斗。反正橫豎一非的一世英明都要毀在她手里。不像她,自強不息,大功告成,而且重要的是她能做一非的貴人。
于是杏兒說,好車大房子不好嗎?我喜歡。杏兒看出美西麗眼中的嘆息。雖然她沒出聲,只是垂下睫毛。
但是一非不是一般的男人,讓他拿寶貴的生命去奔波這些物質(zhì),他有理想有抱負,他應該做事。
哦!杏兒故作驚訝地點點頭,并不說話。
我其實也預料到一非身邊會有女孩……她說。當然,只要他愿意。杏兒說。
你能和一非在一起,總有過人之處,是什么?沒有,什么也沒有。我就是愛他。
愛他?如何是愛?你怎么愛他?
杏兒就沒了話。她聽見對面的鋼琴正彈奏出憂傷的曲子。
杏兒就那樣半晌無話地望著窗外,說聲下雨了。然后,杏兒又說,其實,你們倆才是一對兒,我和一非,其實不像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美西麗的整個臉亮起來,她幾乎驚叫道:是嗎?你們不像男人跟女人?但是,但是,你們有緣分啊。美西麗淚水奪眶而出。她抓住了杏兒的手。隔一個臺子,又杯杯盞盞,杏兒于是站起來走過去讓她拉著。她看見那么多眼淚有些驚慌。可是你們相愛啊?美西麗眼睛張得大大的,期待地望著杏兒,杏兒明白這期待是什么。杏兒,美西麗又說,你告訴我,一非他現(xiàn)在順利么?杏兒說,他正是事事不順。加拿大導演死了,他的公司也有點麻煩。
讓他那樣的人做生意當小商人真是摧殘他。要不是1989年,1989年……他也不會離開學校做什么生意。他是為生計所迫。
我知道知道。
他用一些時間做律師……
這也都是大材小用。一非其實就是中國最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一非應該到歐洲去,衣食無憂地著書立說。
而你能給他提供這樣的條件?
杏兒知道美西麗身價了得。在國內(nèi)隨便就捐出100萬給希望小學。她在歐洲好幾個國家都有別墅和私家游艇,在歐洲出名的作家就可以有這樣的生活。相比較,國內(nèi)的文學真可謂衰敗哦,杏兒悲哀地想。
我能給他提供這樣的條件。但是……你們相愛啊。你這么愛他,我相信他也深深愛著你。
這時候一非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回來了。有點為難的樣子,說外邊下雨了。
杏兒怕自己忍不住要哽咽,就對一非說你走開。美西麗卻說不用了。她們倆看著一非坐下。他的頭發(fā)上閃爍著一兩點雨花。
一非見兩個女人擁抱在一起。兩個美麗的女人。杏兒修長青春健美。美西麗優(yōu)雅嬌小玲瓏。覺得有點奇怪,但是看上去人家氣氛莊嚴,他便悄然落座。
燈光下一非的襯衣閃耀著酒紅的迷惑色彩。杏兒喜歡一非的肩膀?qū)捄瘢诖采闲觾嚎偸且撊ヒ环堑纳弦隆P觾喊l(fā)現(xiàn)美西麗也在無聲無息地打量一非,杏兒而且讀得懂那眼神閃爍出的性的美麗與掙扎。一非是那種男人,不張揚,不做作,他的魅力滲透在身體里。當他不經(jīng)意舉手投足,或者開口說話時,就散發(fā)出來,無邊無際。所以杏兒對愛一非的女人恨不起來,她同情她們,就像同情自己,她懂得她們抗拒不了他,就像自己。她無奈和一非的愛情這么復雜,一直以來就是山重水復,間或有匪夷所思橫空跳出來。
杏兒突然作了一個假設,她和一非分手……結(jié)果這個假設使杏兒雙目模糊。
一非的眼睛于是在杏兒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而杏兒感到了一非的目光,也感覺到了美西麗的。只是,美西麗看著一非投向杏兒的目光,似有鉆心的疼痛。但是美西麗這時說,杏兒,一非是你的,我回來只是看他一眼……
杏兒那時相信了美西麗聰明如妖精。杏兒為這句話所感動,她想她永遠會記得這句話,因為這是一個多美麗的句子啊。
杏兒就是這樣。
美西麗卻突然說,其實他媽的活著真沒意思,真想死了算了。說完一口氣喝下一整杯酒。
一非關(guān)切地說,不能這么喝。
你們?yōu)槭裁聪鄲郏棵牢鼷愡呎f邊又倒?jié)M一杯。杏兒從美西麗眼中看到一個美麗聰明并且成功的女人強勢的光芒。走在歐洲的大街小巷,總有人追逐她,喊她的名字,說看看她本人好看還是電視上好看。這樣的女人,回到中國去,天上哪敢有比她更亮的星星?
一非攔住美西麗的酒杯。
美西麗從一非手里奪過酒杯,突然就說,是性的吸引?
杏兒瞠目結(jié)舌。絕望地望著一非。
一非沉默了兩分鐘,然后認真地說,劉玲,你出國這么多年,你不知道現(xiàn)在國內(nèi)的女孩子都變成什么樣了。杏兒,她卻很單純。
她年輕漂亮?美西麗認為一非也免不了俗套。
一非說,年輕漂亮的多了。還有更年輕更漂亮的。
那你會跟她結(jié)婚嗎?
這下杏兒嚇暈了,她覺得她馬上就要休克,這是她長時間以來天天想問一非卻從來沒敢問過的話。她怕一非說不,哪怕說沒想好,杏兒也活不下去。他知道一非只要開口,就不說假話。
杏兒沒等一非開口,失手打碎了一支細長的大酒杯。三人于是慌忙地跳起來,杏兒一邊擦濺在美西麗袖口上的紅酒,一邊對一非說去叫小姐再拿餐巾紙來。一非剛走開,杏兒拉住美西麗的手哀求說,我們從來不談這個,你別問了。
美西麗的眼睛像燈一樣亮,一眨不眨地盯著杏兒。聰明如她,她終于答應不再喝酒了。原來杏兒只是一非身邊的一個女孩子而已。
杏兒像剛打完仗,她想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她知道了什么叫崩潰。
和美西麗道別,回家的路上,一非跟杏兒道歉,他說美西麗令他也措手不及,這之前他確實什么也不知道,沒想到她這么鬧騰。杏兒一聲不吭,她了解一非不是一個一般有教養(yǎng)的男人,即使和一個妓女在一起呆三天,他也會尊重她,跟她道歉,不傷害她。
她就知道一非最合適的選擇不是她,但這一天來臨時,她又難以面對。杏兒明白,一非是應該有人愛惜的男人。可她沒有愛惜他的能力。而美西麗分明是那個有能力愛惜他的女人。
九、再見 一非
如果有一顆子彈射向他,也好。因為我不知道我的愛情能做什么。
第二天上班的路上,杏兒在幻想。
我自然替他擋,但我最好沒有死,流了一些血。康復后依然健康美麗。
他喊著我的名字,哭得要死,從此感動一生。杏兒很為自己的設計感動。但她抬頭,晴空萬里,陽光燦爛,平安的鴿子在窗外的廣場上起落飛翔。
沒有子彈。
杏兒去上班。只有杏兒看得出于翠笑臉中增加的內(nèi)容,她才想起美西麗鬧的,忘了于翠的囑托。
所以于翠說請她吃垃圾時,杏兒說改天吧。
一非知道杏兒和于翠是閨中密友,經(jīng)常在一起說他,并未在意,不承想杏兒說,于翠說,你需要的女人是那種,能幫你成就大事業(yè)的女人。而她,就是這樣的女人。她曾借助她爸爸幫助一個男人把一個小公司弄成一個集團公司。她說你應該成為中國最著名的新聞評論員。她能幫你。
一非吃驚地抬起頭看杏兒。杏兒很認真。
杏兒說,她托我把她的看法告訴你,并且聽聽你的看法。
好。一非又生氣又認真地說,先說我的看法:我更在意的是愛情本身的內(nèi)容。這樣說夠清楚么?
杏兒說,清楚。其實她似懂非懂,隱隱約約覺出有些子希望,再細想,好像又有些糊涂,愛情本身的內(nèi)容,又是什么?但她裝著明白了,她經(jīng)常在一非面前裝著什么都懂。
一非說,再說于翠。她不是你的好朋友嗎?杏兒說是。一非說,那,為什么? 我如果有這種朋友,永遠都不會再搭理他。我平生最討厭這樣的人。
我倒是很喜歡她。她不在背后偷偷摸摸,她坦蕩而且天真,她認為你和她合適,和我不合適。為什么不能說一說?現(xiàn)在的社會,搶錢,搶權(quán),搶人,不擇手段。于翠是不是夠文明?
一非呆住,不得不笑笑,說,夠。生長在這樣的時代,這樣的社會,年輕人首先選擇的必然是自私。一非想了想,這樣說。現(xiàn)在的女孩子啊……一非突然問,杏兒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杏兒驚訝地說,你少管。她想水落石出又怕一非看出心思,原來愛情兩個字好辛苦,她突然想起這句歌詞來。
杏兒對于翠的方式,的確有欣賞的成分。但是她把一非的回答原封不動地告訴于翠時,不知為什么,又有一種隱隱約約的快感。只是她沒有說一非討厭這樣的人。當時她們和往常一樣逛街吃垃圾肯德基,在挺好的氣氛里于翠說,杏兒,一非回來了?杏兒說是。
于翠說我托你問的話你問了嗎?杏兒說問了。于翠說,一非怎么說。
杏兒就說,他說他更在意愛情本身的內(nèi)容。
令杏兒驚訝的是于翠的臉登時變得土灰,看上去很嚇人,而且許久回不過神兒來。她有點吃驚,原以為這在于翠只不過是半真半假的事,而且可以說很理論,于翠居然這樣當真。然后意識到,也許她的直截了當令于翠臉面全無。但是杏兒想,原本焦頭爛額的人,便顧不得去憐惜別人了。
于翠何許人,不多時一切如常。只是這之后杏兒再也不能跟于翠談一非了。
接下來兩個人就有些不咸不淡,有一搭無一搭地逛著,什么都沒買。
回到一非那里,一非不在。杏兒沒開燈,倒了半杯紅酒,陷在沙發(fā)里發(fā)呆。貓咪睡醒,弓弓腰,優(yōu)雅地走過來跟杏兒打過招呼。狗狗也打過招呼,繼續(xù)回到陽臺的窩里睡。
杏兒不知道一非去了哪里。他忙。好像今天一天沒聯(lián)系過。
杏兒不想動,就那樣呆著,在想什么又沒想什么。窗外沒有月亮沒有風。
杏兒打開酒柜的小燈,那里擺放著她著迷的各色考究的玻璃的水晶的酒杯,每一只都是一非陪她購得。杏兒取出一只紅酒杯,倒了半杯紅酒。那時杏兒聽到輕盈得無聲無息的車輪聲。她走到陽臺上,路燈下,一輛那種賓館特別提供的豪華奧迪剛剛停在窗下。
一非先下來了,接著美西麗也下來了,他們面對面說什么杏兒聽不見。美西麗穿性感的小夜禮服。然后美西麗雙臂抱住一非的脖子,臉貼在一非胸前。一非手上拎著他的公文包,沒有回抱她,但沒有拒絕。一時間杏兒不知該看下去還是該回避。但她分明站立不穩(wěn)。她手里還握著紅酒杯。
一非上樓來時,杏兒聽他開門時鑰匙的聲音,想的是,如果沒有我,他根本用不著回來,我是多余的人。
所以一非開燈時杏兒就莫名其妙地說了聲對不起。
一非驚訝地看見杏兒縮在沙發(fā)里。她那只晶瑩剔透的酒杯在燈光下閃爍。杏兒? 一非說。怎么了?杏兒說,沒怎么。可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一非有點緊張的樣子,他走到杏兒這兒來。杏兒說,沒怎么,我只是在喝酒。
怎么了?一非說。
杏兒只好說,我跟于翠生氣了。
一非好像松口氣似的,說,唉,這種朋友,不用難過,多一個不如少一個。胡說!杏兒說,都怪你!一非說,什么?杏兒說,我在北京就這么一個女朋友。都怪你!
一非說,杏兒你喝酒糊涂了。到底我重要還是于翠重要?
你以為你是誰?你有什么重要?我才不稀罕你呢!杏兒說著,卻放聲大哭。她走去收拾自己的東西。一非跟過去拉她的手,杏兒卻尖叫一聲,摔碎了酒杯。你別動我。她說。
一非看看地上的碎片,玻璃和紅酒摻雜一處。又看看杏兒,一時說不出話。
杏兒說,別裝出一副心碎的樣子,真惡心。
一非驚訝地站住,杏兒說,知道了吧,我是個潑婦,我就是個潑婦。
一非尚未回過神來,潑婦杏兒已經(jīng)無影無蹤。
杏兒打算去機房看片子。她知道一非根本不會像小男孩那樣哭著滿街找她。她拼死讓自己鎮(zhèn)靜,她在心里說,再見了,一非。
杏兒想好了要去空無一人的機房看一夜獲過獎的觀摩片,因為她沒有可傾訴的地方,沒有可傾訴的朋友。她知道第二天天亮時她會困得睜不開眼睛,她就回宿舍睡覺。她知道醒來時她還是會想起一非,從臺里到一非那里只要30分鐘,但杏兒不會叫自己回去。泡方便面時她想一非在干什么,一個人到哪里吃飯。美西麗是不是又打電話給他了,是不是又哭哭啼啼,她覺得美西麗的哭啼很惡心,充滿情欲。
這一天,一個叫大東的主編到機房取東西,看見杏兒,眼中偶動靈機,蓄滿無限柔情。杏兒?他坐到杏兒身邊,你吃飯了嗎?杏兒說吃了。大東說,你為什么要這樣在機房里熬?杏兒說提高業(yè)務。
大東嗤地笑了。那天大東一直陪杏兒到夜里兩點。杏兒說,你干嗎?大東說,帶你吃夜宵,然后到我宿舍……看看碟。杏兒笑了,小兒科。
大東說你說什么,杏兒說我說你像個流氓。
你個壞丫頭。大東邊說邊笑著把杏兒抱進懷里。杏兒情緒正壞,平時興許不那么激烈。她輕輕抬了抬腳,臉上一點驚慌的表情都沒有,大東就滾倒在地上了。大東捂著下身,齜著牙半天才說,你至于嗎,黃花閨女啊?杏兒驚訝地琢磨著黃花閨女這個詞,然后差點笑出聲來。那時剛離開一非,她明白了,男人和男人有多么的不同。
大東見杏兒臉上有笑意,覺得下身更疼了。他說,至于嗎,人家又不跟你結(jié)婚,裝得圣女一樣。
杏兒大驚,想到的只有于翠。她說,大東,我忘了跟你說,我從三歲習練空手道。大東說,我不跟你練。
杏兒,大東疼得流出了眼淚,他就流著眼淚說,我只是覺得你一個人在北京不容易。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子,總有孤單寂寞艱難的時候,或者,傷心的時候,你愿意的話,我真的愿意陪陪你。
聽上去怎么像鴨的廣告。杏兒說。
杏兒! 大東的眼睛終于噴出火來。他咆哮如雷地說:全欄目的人都知道你想跟人家結(jié)婚,人家不娶你,你懷了人家的孩子,以此希望人家能跟你結(jié)婚,結(jié)果人家還是不要你,你只好把孩子打掉了。
哦,杏兒木訥地說,全欄目都知道啦?不是于翠一個人知道啊?
大東說,于翠一個人知道就等于全欄目人知道。那天杏兒在機房坐到天亮,大東什么時候走的她也不知道。
第二天杏兒去衛(wèi)生間洗臉,平靜地從錢夾里掏出她和于翠的合影撕掉扔進馬桶。杏兒站在李二毛面前說,領導我要求工作,我要出差去苦得要死累得要死的地方,沒人愿去的地方。
李二毛慢條斯理地翻著工作安排手冊,找了一個沒人敢接的節(jié)目,在貴州山區(qū),采訪難度極大。你,行嗎? 李二毛說。
杏兒頭都沒抬,我行,她說,大不了一死,誰怕誰啊。她從此以后老是死呀死地掛嘴邊。
杏兒跳上早班的飛機,那時一非電話打過來,她正在登機。
杏兒?一非說。杏兒聽出一非又徹夜未眠。
我去貴州出差,正在登機。
哦? 一非說。
再見,一非。
兩人沉默了幾秒鐘,杏兒這樣輕聲說,盡力忍耐不叫一非聽出她的哽咽。面前的空姐突然閃著長眼毛驚駭?shù)囟⒅觾海觾壕椭朗亲约旱难蹨I又洶涌而出,但她手上有行李,一手又拿電話,沒法擦,只有任淚水橫流。只是漸漸地她看不見登機牌,看不見面前所有的人,空姐善解人意地將杏兒領到她的座位上。
一非說再見。
杏兒正要掛電話,一非突然說杏兒,我愛你。
杏兒的眼淚又流下來,她說,沒關(guān)系,謝謝你。可她知道一非就是不說這句話,她也不后悔跟他在一起。不但不后悔,而且很感激,感激她的生命里有他,有過他。
十、林之光來了
后來的那段日子,杏兒成功地采回了難題,節(jié)目后來還獲了獎。杏兒昏睡了兩天,醒來時,她不吃不喝,看一線陽光從玻璃窗淡淡地照過來。她打開她的小音響,若有若無地聽,用手去抓那線陽光,就那樣能玩一天。她關(guān)機,她以為那樣能讓一非走出她的記憶走出她的生活。
那樣子,20天過去。
她照樣不會和人交往,直眉瞪眼地看著辦公室里的人不知道說什么。于翠照例美艷,每天濃妝,走來走去地忙,看到杏兒,招呼有些尷尬,而杏兒只當她透明。于翠想了想,猜到原委,也就不再說話。杏兒沒有照她的心愿和性子,找到于翠,撕她的頭發(fā),抓破她的臉。她認為那樣讓別人看見以為她是個婆娘。
有幾天,杏兒覺得北京之行累了。她想回家。但是李二毛突然叫杏兒來,說,有一個好差,去金三角拍緝毒。本來于翠去的,但她馬上要上任制片人,忙不過來了。問杏兒愿不愿去,是一好活,但是有一定危險。因為要去三不管地帶采訪兩個月。而販毒分子都是亡命之徒。
哎,沒人,你就去吧。此時的杏兒已經(jīng)很習慣電視臺諸如此類的說話方式,她心中默念著一非的革命箴言,成功才是真正的自尊。
杏兒想都不想地答應了。李二毛沉吟說,你做出境記者,再派一個編導。他在值日表上找啊找,恰巧所有編導都出差在外,杏兒突然說,制片,不用找了,我一直以來有一個想法,不想做主持人了,我來做編導。
李二毛吃驚地看杏兒,杏兒說,我做主持人有不適合的地方,但是我是個好編導,請試試我。
反正也沒人。李二毛哼哼著說,很無奈的樣子。杏兒覺得他的鼻子是歪的。
同樣站在過街天橋上看車。那天是星期天,杏兒光腿穿一條一非從法國買給她的向日葵花窄裙,剛洗的長發(fā)披在身后。杏兒買了些出差用的東西,又不想回宿舍面對于翠無言無語,就站在天橋上看車。
就在那時,像上帝安排好了的,電話響了,林之光來了。
她和林之光在宿舍下面的肯德基坐下,她不知道,一非終于懷疑她的貴州之行,因為杏兒離開他將近20天了。一非的電話打到辦公室又打到宿舍,同樣是于翠接了。她不光告訴一非杏兒根本就一直在北京,而且拙劣地討好一非說,一個看上去有身份又有錢的男人來宿舍找杏兒,他還叫她小名杏兒,而且此時很可能就在宿舍附近共進晚餐呢。一非聽了這些即使將信將疑也不見得興高采烈。
四目相對時,杏兒在瞬間就明白她和這個男人不能肌膚相親的原因了。原來愛情就是一見鐘情。一見未鐘情永遠都看不出啥名堂了,可惜她現(xiàn)在才明白。不知會不會害死林之光。
想到這里,杏兒小心地看看林之光,乖巧地說,我要吃辣漢堡。
林之光忙不迭地去買來一堆。杏兒假裝奮力地吃,其實她不知道和林說什么。林說,杏兒,江湖險惡,我是多么不放心你呀!跟我出國吧,咱們?nèi)ッ绹蚣幽么蠖ň印?/p>
杏兒驚喜地看著林。真的?但是她立刻說,不行,林。
為什么?林說。杏兒皺著眉頭,經(jīng)歷過一非她才知道,讓她跟一個土財主的命運是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了。
杏兒于是堅決地說,林,我在這里愛上一個人。
啊?林驚訝萬分,他有點悲憤地看著這個風流的女人。我們分開僅僅四個月啊,他想。
什么人?林壓抑著痛苦問。
杏兒說,一個人……他是我今生最愛的男人。
什么人?在哪里認識的?就……今生了? 從林挑釁的目光中杏兒想起他說過一句話,這世界上比我更強的人,有。但是,少。
于是杏兒說,在街的拐角處。
林的眼珠就要迸出,啊? 你說什么?
杏兒說,在拐角處,有一天黃昏,有一個人,突然降臨,拉住我的手,說,快跟我跑,上帝說了,你得跟我走,我們一起去干一件大事。
杏兒! 林說,你不能永遠生活在夢里。他是誰?姓什么叫什么?哪里工作?什么人哪?
這時林之光發(fā)現(xiàn)杏兒的眼睛不對勁,嘴巴塞滿吃食卻鼓著不動了,目光驚訝地穿過他的頭頂肩膀盯著他身后的什么地方。林之光回過頭去,看見一個頗有氣質(zhì)的男人站在他身后也正憤憤地盯著杏兒。
他又轉(zhuǎn)過頭看杏兒,又回過頭看男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瞪著驚訝的小眼睛。等他發(fā)覺自己這樣扭呀扭的很傻,停下來時,看見杏兒的眼睛紅紅的涌出淚水。他一下便明白這個男人……就是那個,街的拐角處。
一非這時大大方方走過來,對林說,很抱歉,打攪了。我之所以冒昧地找到這里,他看了杏兒一眼,是因為,我已經(jīng)20天找不到她了。
林一時被一非說話時的風度震懾。他略顯慌亂地站起來,跟一非握手。但畢竟是江湖中人。林很快豪爽地說,走,朋友,咱們換一個地方,去前面咖啡廳坐坐。
不行。杏兒說,我還沒吃辣雞翅,吃了辣雞翅,還要吃草莓圣代和巧克力圣代,水果派還有奶昔呢。
這種時候,兩個男人誰也不敢不吃小女子這一套。一非之所以成功找到這里,他了解杏兒對垃圾的狂熱。但凡有垃圾的地方,她寧愿不去吃大餐。
于是一非坐下來,在杏兒身邊的位置。一非的氣息撲面而來時,杏兒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林之光于是遞給一非一張名片。恢復了訓練有素的氣宇軒昂,說,我叫林之光。一非禮貌地點頭,說,對不起,我名片沒帶。我叫陸一非。林眼見一非看也不看就把他的名片擱起來了,很是惱怒。
他說,我從杏兒家鄉(xiāng)來,咱們年齡差不多吧?也沒什么,是這樣,我叫林之光,我自己搞一個集團公司,做董事長和總經(jīng)理。我現(xiàn)在正在熊貓大學讀研究生。
他在跟一非說,他有錢有文化。他還好意思提他的研究生,是熊貓大學也,不是哈佛不是耶魯不是北大也就算了,而且是假的呀。真無恥哦。杏兒覺得林簡直給她丟人。他不知道一非何人,一非就是身上沒有一張標簽,也不是他可以去比較的。她也能看出一非禮貌下的不屑,但是她并沒打算替一非說話,雖然林土得像從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來的領導人。林接著說,我們現(xiàn)在打算出國,如果杏兒愿意。在北京,水太深,她一個女孩子,我不放心。
杏兒這時候晃著勺子眼睛亮亮地問,去美國還是加拿大?
一非這時候一副少廢話的表情,站起來,對林之光說了聲對不起,拽起杏兒的胳膊,就把她拽出了餐廳。杏兒想起了這個男人曾經(jīng)抓起桌上白瓷壺要去打架的樣子。她不明白一個儒雅的男人時而也會如此粗野,她也不明白她為什么會這么喜歡他的儒雅同時,也這么喜歡他的粗野。杏兒似乎有些掙扎,但還是被弄走了。林之光就那樣一直看著他的杏兒穿著向日葵花的裙子,長發(fā)飄飄,跌跌撞撞,走過餐桌的走道,又拐了個彎兒,就出了門,消失在大門外的陽光里。
這不免讓林之光想起搶親。他喃喃說,哦,這就是那個上帝說,你得跟我走,你得跟我走。我們一起去做一件大事。見鬼!這不是見鬼嗎?
你必須向我作出解釋!
當一非把杏兒拽到人少的一棵路邊的樹下,這樣說。
杏兒的胳膊被弄得生疼。她揉著胳膊,哭起來。解釋什么解釋!她憤怒地說。討厭!她跳著腳。一非見狀,說,好,這樣,我不想跟你吵架,我們回家談。你必須跟我走,無論今后如何。
杏兒掙脫一非,說,不行,我明天就要去金三角了。
你說什么?一非停下來。杏兒說,真的,一個跟蹤緝毒的采訪,是個好活。趕早班的飛機。一非四處張望了一下,就近把杏兒扭進了路邊的一個賓館。一非克制著情緒,但是很嚴肅地問杏兒,我希望你能告訴我這20天你為什么離開我,你去了哪里,剛才那個男人是怎么回事? 對不起,我已經(jīng)給你辦公室打了電話,你根本沒去貴州。請你告訴我,為什么?我想因為我對你所有的感情,我有權(quán)利問你這些。
杏兒只好說,是,我?guī)缀跻恢痹诒本YF州三天早已回來。
你……愛他么?
什么呀!杏兒說。沒有的事啊。
那為什么,你要騙我去出差,其實一直在北京?
杏兒,一非鄭重地說,我告訴你,我以為應該這樣做人,假如,我愛上了別人,一定會告訴你,因為我應該尊重你。明白嗎?
這時候杏兒吃驚地發(fā)現(xiàn)兩行淚水從一非的眼睛里靜靜地流出來。
她傻在那里。呆呆地望著他。
一非? 杏兒第一次看見一非落淚,為她落淚。她想去用手替一非拭淚,一非躲開她,自己輕輕把眼淚擦掉,擦的時候,他閉了閉眼睛。
看一非輕輕拭淚的樣子,杏兒像遭了雷擊。一非從來是在自信地侃侃而談,要么抓著茶壺打架,他從來沒有哭過。
不知道為什么,似乎是感動,又有一點害怕,杏兒哭起來。她的喘息使她的語言斷斷續(xù)續(xù)。一非,她說,我真的沒有愛上別人。我一直愛你,可不知道怎么才能永遠跟你在一起,旁的喜歡你的女人,都比我強……
所以你試著去愛別人?
不是啊。我真的想死,我總是在幻想我替你擋住子彈,我于你有救命之恩。你明白嗎,在這個時代只好有恩才有情,于是我們永遠在一起了。可是沒有什么子彈啊,我們的天空中,我們的生活中。所以我走,我必須走,讓你去選擇適合和你在一起的女人。因為,性和同居,并不代表愛你,并不代表娶你,我怕你為難。
一非驚訝地看著杏兒。
真的就為這個?杏兒認真地點頭。可是,你為什么又擅自處理了……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杏兒說,因為,因為你從來沒有……說過……結(jié)婚的事,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是在用孩子逼你結(jié)婚。
一非痛苦萬分地閉上眼睛。他想他陸一非如何把事情弄成這樣。
怪我。都怪我……但是,你要知道,杏兒,在強大的社會勢力面前,男人不能太自信。一非說。如果有什么問題,就是這個。
杏兒驚訝一非面對她,會像她面對他一樣,會有不自信。她知道她是一個什么都沒有的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女孩,她不自信是當然的,她哪里知道牛人也會不自信。
一非顧不得公共場所,他大抵是不會如此出位的,他把杏兒抱在懷里,哭著說,我要娶你。杏兒,我離不開你。
那時候天亮了。
杏兒正伏在一非肩頭,兩人相擁而泣。杏兒希望這一刻凝固,而且什么都不要了。朦朧中突然看見賓館大堂窗簾的縫隙中透進了稀薄的晨曦,她想起她得去金三角了。如果昨天一非來,告訴她這一切,在她接金三角任務前,一定哪里也不去了,什么也不要了。
我不想去了。杏兒說。
去吧,我等你回來。你回來我們就結(jié)婚。一非又說,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你要做事。
杏兒說,為什么,一非?她們都比我好。
一非說,可為什么要選擇最好的?
為什么不?
因為我不是愛情至上主義者。
愛情至上怎樣?
就是遇到更好的就重新選擇,遇到更好的又重新選擇。一生都在忙選擇,不做事。
美西麗呢?
她來了,我會挺高興,因為她畢竟是我們大家的驕傲,她走了就走了,我不會覺得少什么。而你就不同,杏兒。
不同?
你是我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想在一起的女人。杏兒嗚咽著說,你再說一遍。你是我白天黑夜都想在一起的女人。原來愛情這么簡單。愛情就這么簡單嗎?杏兒說。愛情就這么簡單。一非說。你也這么土!杏兒抱住一非的脖子說。美西麗呢?那晚我看見她送你回來。哦,一非說,對,那天她和她父母一同請我吃飯。他們的意思很明確?杏兒說。一非說,是。杏兒說你呢?我沉默。杏兒說然后呢?一非說然后美西麗送我回家。她問我會跟你結(jié)婚嗎?杏兒說你怎么說?一非說,我說勢在必行吧。
杏兒覺得一非說話很怪異。他遣詞造句跟人不同。別的男孩會說,當然會結(jié)婚沒她我會死的,可一非斯文地說勢在必行,杏兒覺得他有點像國家領導人。然后呢?然后她哭了,但是她還是祝福我們。
杏兒安靜下來。這時候一非的電話沒命地響。杏兒聽到他在不停地吩咐什么工作的事情。一非做的事很多,杏兒不知道此時他忙的是什么。杏兒就說,你走吧,去忙你的。一非說不管他,我送走你再說。
杏兒突然覺得困意襲來,她縮在一非身邊趁一非接聽電話時打盹。一非用手輕輕按按杏兒的腦袋,說,對不起對不起。就繼續(xù)打電話。杏兒朦朧中聽一非掛了電話,罵道,真他媽笨,這么點事辦不了。
杏兒迷迷糊糊說,別鬧了一非,乖,哦?
一非還在說,說把那個文件給我調(diào)過來,把那個礦難的政府責任人給我免了,把那個市政建設A圖版式迅速拿到我辦公室。
杏兒醒了,她拍拍一非的肩膀,喂,她說,一非,你干嗎呢?你怎么那么說話,你又不是市長。一非沒理杏兒,說完最后一個電話,他看著杏兒的眼睛,肯定地說,我就是市長。
這時候杏兒的電話響,集合了。她和一非告別。說,那好吧,市長再見!她用力抱抱一非。一非說,快回家,貓貓狗狗都想你呢,每天跟我要人。杏兒說真的啊?他們每天總有一個時間并排站在我面前,疑惑地看我,喉嚨里發(fā)出怪異的響聲。看我拿不出他們想要的,就又失望地走開。貓貓總站在陽臺上往外看,狗狗老趴在窩里翻著眼睛琢磨。杏兒笑了,又抱抱一非就轉(zhuǎn)身跑了,向大門口跑。邊跑邊回頭望一非。一非站在遠處向她招手。
于是杏兒就那樣去了金三角。原本她是覺得太痛苦了,想拼命忙一陣,沒想到上路時竟是這樣的心境。車子飛快駛向機場時,一非從此永遠在等她,晨光燦爛,從耳邊掠過的風都在歌唱。
十一、隨花而逝
杏兒自己根本沒料到會出意外。她只知道去三不管地帶,販毒分子是亡命之徒,但他們與公安部同行,因此并未覺得可怕。事實上他們的任務完成得很好,后來臺里同行和許多觀眾看到杏兒的片子,都落了淚。
杏兒先是覺得山路漫漫,她睡醒一覺,睜開眼睛,月亮在左邊,又睡一覺,月亮在右邊。
車禍并未有傷亡。靜靜發(fā)生在半夜。只是,所有的行李都滾落到懸崖下。杏兒的包里有哮喘的噴劑,與行李一并滾落下山。自從杏兒患哮喘,總是隨身帶著這種噴劑,醫(yī)生一再告誡,不及時搶救有生命危險。
在那三不管地帶,杏兒無處去尋那種噴劑。山中一種粉色的美麗的花樹要了她的命。她沒有來得及寫下一個字。那種花像櫻花又像桃花,杏兒坐在樹下歇息,計劃完了繼續(xù)趕路。她還讓同事在樹下給她拍了照片。然后她突然感到憋氣,很快就呼吸困難,喘不上氣,當她意識到是哮喘發(fā)作時已經(jīng)不能走動。同事嚇壞了,問她,她勉強說可能是山里什么植物過敏,她有哮喘病。同事立刻背她往附近老鄉(xiāng)家趕,看有沒有什么土方子治療。但是在半路,杏兒就不行了,臉憋得發(fā)青,只能出氣,不能吸氣。等同事放她下來,她已經(jīng)沒呼吸,背部僵硬,整個身子都涼了。什么話也沒說,誰也不知道她在最后一刻想的是什么。
中央電視臺的新聞報道了此事,說美麗的女記者陳杏兒殉職。杏兒的照片那么美麗又那么歉意似的,像是在對所有人說對不起。
一個月后,于翠在辦公室泡了一杯速溶咖啡,慢慢攪著。得知杏兒的事,辦公室一片寂靜。而這種寂靜在于翠心里持續(xù)了很久。
那個來的時間不長,但是活潑潑青春逼人的女孩的身影,在每一個人的心頭跳動著,跳動著,李二毛甚至雙淚長流。于翠跟杏兒視如仇敵他也是有所耳聞,因此對于翠的話也開始姑且聽之,加上杏兒的節(jié)目確實沒話說,他再接到七七八八的電話,忽然就會問一聲有何證據(jù)。這樣電話當真少了。在他開始公正對待杏兒的時候,杏兒卻說走就走了。
辦公室里的人有的在工作,也有的從機房出來在休息,看電視看報紙。忽然電視屏幕上閃過一個熟悉的面孔,但是被一個實習的孩子換了頻道。于翠趕過去,退到剛才的頻道,是新聞,市長在陪中央領導種樹。市長戴著淺褐色墨鏡,但是于翠還是認出是一非。于翠呆呆地盯著電視看,這時旁邊有一個記者說,這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市長。可是不知為什么,他最近在公共場所出現(xiàn),總是戴個墨鏡。有時在室內(nèi)開會也戴著。很奇怪不正常。
在一旁看報的一個記者也說,對,看這照片也是戴著墨鏡。他展開報紙,于翠看見一非沉痛但剛強的面孔,果然也戴著墨鏡。
于翠突然淚流滿面。
大家都扭頭奇怪地看她。
她隨便抓起一兩件自己的物件,迅速走出辦公室。
她在長長的空曠的走廊里奔跑。只有于翠知道,一非為什么戴著墨鏡。杏兒的死訊一定擊垮了他。但新上任的市長必須工作,戴著墨鏡是為了遮掩他心中的哀傷和隨時可能流出來的眼淚……
于翠替杏兒整理留在宿舍里的物件,一些衣服和日用品,還有一本日記。
于翠翻翻,里面夾了一張一非的照片。大多記了一非。
她跟一非聯(lián)系上,說想把這些東西交給他。她的心情自然是復雜的。一非第二天下午,在一個會議的間隙見了于翠。因為于翠托杏兒給一非帶過那些個話,一非對于翠禮貌頗有幾分冷淡,是于翠能感到的。她看見一非依然戴著墨鏡。寒暄一下,就把東西收了。那個日記本他翻了一下就又合上。照片滑出來又給夾回去。他默默地坐著。然后于翠感到他想離開,但是來不及了,于翠看見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墨鏡也不能遮擋。一非就只好摘了眼鏡拭淚,于翠看到一非紅腫的眼睛,他的眼淚像雨一樣不能停止,以至于很久無法戴上墨鏡。于翠震驚得愣在那里,只給他遞了些紙巾,很聰明地沒說一句勸慰的話。
稍微平靜一些,一非就跟她道別繼續(xù)開會去了。
于翠追上去,一非停下來看著她,她卻又無話可說,只是說:多保重,多保重。一非點點頭說謝謝你。
又過了幾個月,是十一了。這之前于翠出了一次國,她專門找快遞公司在十一前一天給一非送去藍山咖啡,并附了一張溫馨的卡片問候。第二天她也接到一非送來的一大束花,門衛(wèi)將花卉公司的人引給她,她得知是一非送來的,一時激動得手指顫抖。她迫不及待地打開卡片,見上面寫著:
謝謝問候。隨著杏兒的離去,她的朋友也將消失于我的世界。
作者簡介:
希子因,女,生于60年代,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歷任報社體育記者,電視臺節(jié)目主持人、記者、編導。本篇系其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