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灘與苦菊藏于大山與泥土中,他們淡淡的理想也隨之消逝了……
牧羊人姓黑,叫黑灘。
聽老年人說,他娘懷著他八九個月,還去放羊,有一天把他生在草灘上了,他也就由此得名。
牧羊人50多歲了,還打光棍兒呢。
他覺得打光棍兒很逍遙,也很自在,沒有人管他喝酒,沒有人管他玩紙牌,更沒有兒女討債,自己掙錢自己花,一個人吃飽了一家子不餓,想做啥就做啥,天王老子也管不著。
有人逗他:“黑灘,討個婆姨吧,一個人多孤!”
他像沒心沒肺似的回答:“清靜慣了,有羊做伴兒,挺好的。”
黑灘父母早亡,11歲就給生產隊放羊。別的孩子背書包上學、唱歌跳舞的日子,他已經與孤獨結下緣分,在草灘上放牧,一天也不說一句話,沉默得像一塊石頭。他那少有笑容的眼角,冷峻得似手中的鞭梢。年復一年,黑灘看著一群一群小羊接替了老羊,一茬一茬牧草從鮮嫩走向枯黃。他也從一個放羊娃變成年過半百的老漢。
黑灘只盼著小羊快快長成大羊,除此再沒有更多的奢望。一年四季,他白天披一件不吊布面的老羊皮襖,夜里,有一盆隱隱燃燒的羊糞,冒著淡藍色的青煙,火苗似有似無。一日三餐,餐餐有一碗羊奶子,餐后喝加了鹽的磚茶。他覺得這些已經足夠了,吃得飽,穿得暖,不受氣,有錢喝酒,自由自在,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老黑灘呀,一個人睡覺多凄涼,尋個焐被窩的女人好了。”上年紀的人跟他開玩笑。
黑灘聽慣了,也不介意,有時還順水推舟地搭訕:
“那好呀,就求你勞神給尋一個了。”
“你別是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吧!”
有一段故事,黑灘不愿意想,又總也忘不掉。
他37歲那年春天,有一個比他小14歲的女人,不知被哪陣風刮到草灘上。黑灘擠了一瓷缸子羊奶,把那女人救活了。那女人睜開眼睛,用感激和求助的目光看著牧羊人。她長得細皮嫩肉,不像北方人。
“你家在哪兒,咋暈在草灘上?”
她說她老家那兒山清水秀,門前有條小河,一年四季不結冰。房后有幾棵橘樹,家里的油鹽醬醋,全是用那幾棵樹的橘子換的。她男人會點箍桶的手藝,靠這門手藝賺一家人的穿戴,光景比一般農家過得寬裕。沒想到,突然來了個工作組,到生產隊就收自留地,說她男人走資本主義道路。她男人不服,“我靠勞動掙錢,也沒誤過生產隊的工,怎么就成資本主義了?”沒人聽他辯解,又批又斗又游街。她男人受不了那份委屈,就偷偷喝了農藥。
比黑灘小14歲的女人姓楊,又屬羊,她用乞求的口吻對牧羊人說:
“好心的大叔,我也是一只羊,讓我入了你的羊群吧,我給你煮飯,給你看家,幫你喂羊。”
黑灘不敢收留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一怕有詐,二怕別人說閑話。那女人卻不等黑灘表態,就像到了自己家似的,拿起笤帚就去掃地,拎起水桶就去提水,黑灘的臟衣服堆在炕梢的角落里,她斂起就直奔渠邊,沒一會兒洗得干干凈凈。不到半天,牧羊人的黃泥屋變得窗明幾凈,亮堂了,寬敞了。
一個年輕秀氣的女人,突然闖入了一個單身男人的生活,那男人的心潮怎能不翻江倒海?從前的黑灘,把家和羊圈畫了等號,不睡覺不進屋,寧肯躺在渠坡上數星星,也不愿進屋躺在炕上。自從這南方女人闖入他的生活,那間黃泥屋有了生氣,有了家的感覺。他也戀家了。
兩個月后,他試探著把大半生的積蓄一點一點地拿出來,先給那女人買了兩件穿戴,后來又求跑包頭的船工給她買回一副銀首飾,還有一個月亮大的鏡子。那女人喜歡吃蔬菜,黑灘放牧時總拎著個柳條籃子,一邊放牧一邊在灘里挖野菜,回到家時,籃子里裝滿了蘑菇、發菜、地皮菜,討她高興。
“這些都是你喜歡的,好吃,養人。”
黑灘對她無微不至,百依百順,她也精心地照顧黑灘的吃喝穿戴。只是有一點,那女人始終不許黑灘跟她睡在一起,黑灘有兩次想親近親近南方女子,都被那女人含笑掙脫開了。
黑灘從不強迫那女人做什么,總覺得她挺可憐,不但不欺她,還凡事都依著她。可是,在心的深處,總有一種莫名的欲望揮之不去。
黑灘想起剛見面那天,那女人叫他“大叔”。黑灘想,我才37歲,有那么老嗎?他偷偷用給那女人買的鏡子照自已的臉,自己也吃了一驚,難怪她叫“大叔”,這張風吹日曬沙打的臉,又黑又粗糙,額頭眼角全長出皺紋,冷眼看上去,跟50歲的人差不多。
從這天起,黑灘開始注意修飾自己了,每個月總要跑到鎮上理一次發,花6元錢買了一件花格子襯衣,從草灘放羊回來就換上它,每天睡覺前,不用那女人催促就主動洗腳,早晨洗臉時,還用濕淋淋的指頭捋捋頭發……這些用心那女人全看在眼里,她用買鹽買醬油省下的錢,給黑灘買了一塊香皂,一把梳子。有一次黑灘從鎮上理發回來,她盯盯看著他,咯咯地笑著說:
“這頭剪得好,像隊里的會計。”
黑灘憨憨地也笑了:“真的?我哪有他年少。”
晚秋,西北草原樹木蕭瑟。有幾株永遠也長不高的榆樹,被強勁的秋風吹得似魔女的頭發,稀疏的牧草已開始枯黃,風把沙土卷起一丈多高,羊群在風暴中哀號,草灘上充滿著肅殺之氣。
在這么惡劣的自然環境中放牧,黑灘感到很不開心吧?不然,黑灘今天比哪一天都甜蜜。他覺得這種甜蜜的滋味可能就是幸福。
這天臨出門時,那女人給他帶好水壺、炒面,給他扣好外衣的紐扣,然后命令黑灘閉上眼,接著踮起腳,摟住他的脖子,很短促卻很重地親了他一口。這是黑灘第一次跟女人親吻,幾乎讓他魂飛魄散。
這天他一直沉浸在早晨的甜蜜中。他枕著卷起來的老羊皮襖,仰面朝天地躺在草灘上,浮想聯翩……他盼望太陽走得快些,早點落山,相信會有更幸福的事情等待著他。他幻想著,那親過他的女人,一定比往常打扮得更俊,也幻想著種種從未經歷過的事情。
黑灘比往常早歸了一個時辰,一邊往回走一邊哼著“花兒”:
“圓不過月亮,方不過斗,甜不過尕妹子的口。”
“上去那高山望平川,平川上生出一枝牡丹……”
黑灘一整天的甜蜜,在回到家的一瞬間,全然變成了悲哀苦澀。那女人沒有像往日那樣站在門前等候他,煙囪也沒有冒出炊煙,屋子里空空蕩蕩,炕上地下打掃得干干凈凈,幾件洗干凈的衣服和門簾搭在條凳上,銀首飾和一件沒穿過的花襖放在地柜上……黑灘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像五雷轟頂,趕緊去摸枕頭底下的錢,除了4元零錢不見了,其余的10元大票一張不少。
黑灘全身發軟,一頭歪在炕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黑灘好吃好喝好穿戴養你半年多,只親我一口就跑了,真沒良心。要想走我也不攔著,總該跟我說一聲,怎么不言不語地偷偷跑呢?明人不該做暗事。再說我也沒難為過你。
氣過那女人后,黑灘轉而又氣自己:當初就不該收留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即使收留了,也不該裝模作樣過“兩口子”的日子,尤其不該接受那個一時沖動的親吻。總而言之,壓根兒就應該拒絕她那雙求助的目光,明知自己不配她,明知從前沒有她活得也很開心,偏是自己騙自己。那女人從來也沒有表示過什么,怪就怪自己做白日夢。
黑灘一連數日吃不下睡不好,那女人給他留下了悔恨,也給他留下不少甜蜜的回憶。牧羊人心里很矛盾,既留戀她在的那半年多,又悔恨這一生接觸過女人。在后來的日子里,他多次警告自己:放羊的是愛不得女人的。
黑灘已經50多歲了,仍然過著孤身一人的生活。愛情同他開了一次玩笑后,他又回到了孤獨寂寞的日子里,只有喊幾嗓子沒有詞的“花兒”,算是給自己解悶。有時他夜里睡不著覺,也偶爾會想起那個女人,早已經忘記了恩恩怨怨,忘記了她的長相,忘記了她的溫柔,只記得她臨別的一吻,和她隆起的胸脯像兩座山峰。不,那是兩座埋葬牧人愛情的墳。
苦菊
菊花村是個偏僻的小山村,山勢險峻,山路盤桓曲折,不通班車。
小山村民風淳樸,也透著幾分保守封閉,他們與外面的大千世界隔膜得很,只憑半導體收音機了解國家大事。
小山村的水土好,養出的女孩兒個個像金燦燦的野菊花。
那一年春天,苦菊娘生了她。因為頭一年大旱,莊稼歉收,菊花村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她爹說,這孩子命苦,就叫苦菊吧。
那天,天剛蒙蒙亮,苦菊赤裸裸地來到這個貧富不均的世界,來到這個貧瘠的小山村。苦菊一聲很長的哭啼,像金雞報曉,呼出一輪冉冉升起的紅日。
在父親的唉聲嘆氣中,在母親的淚水中,月份牌撕了一張又一張,換了一個又一個,苦菊叼著母親干癟的乳頭,在饑餓中長成了小姑娘。她梳著兩條小辮兒,像兩個不會頂人的犄角。很小很小,苦菊就嘗到了貧寒的滋味,一雙憂郁的眼睛,總看著房梁上那只盛著窩頭的籃子。
鄰居家的男孩子,七八歲就背著書包上學了,放學回家,就坐在門前樹陰下朗朗讀書。苦菊都九歲了,還跟著母親學做針線,剪窗花,有時也割草喂鵝,到村頭放奶羊。她沒有抱怨,把所有的憤憤不平全裝進肚子。父母親只知道她不開心,臉上從無笑容,卻不知道苦菊的心事。
苦菊9歲那年,父親破例地帶她去過一趟縣城,賣了一口袋一年來采的山貨,賣的價錢好,父親很高興。在縣百貨公司,父親讓苦菊挑一塊自己喜歡的花布,苦菊只是搖頭,好像一個花色也看不上。父親不高興了:“你這丫頭,好怪,這么多好看的花布,一種也看不中?”苦菊拉著父親走到另一個柜臺,指著貨架上的帆布書包:“我要這個。”
父親恍然大悟。他在柜臺前站了一刻鐘,不說買,也不說不買,一會兒手伸進口袋里摸摸錢,一會兒又盯盯貨架上的書包,然后他撫摸著苦菊的頭,還薅了薅她的“羊犄角”,大聲對營業員說:“買個書包。”
回來的路上,父親邁著大步,苦菊跟不上,父親就背她走了好幾里路,苦菊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享受父親的脊背。
到家見了母親,苦菊把書包舉到她面前,不說話,只是笑,笑得那么甜,那么快活。母親也想笑,卻笑不出來,她扭過臉去用衣襟擦著眼睛。
第二天,父親送苦菊上學去。在這個封閉的小山村,女孩子上學很稀罕。
女大十八變,苦菊愈長愈俊,長到20歲,出息成大姑娘,高中也畢業了。她揣著山里人家女孩的夢,走進縣上的考場,那張準考證,或許就是改變她后半生命運的“路條”。
考場死一般寂靜,聽得見喘息,聽得見心跳,空氣凝重得讓人窒息。苦菊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一不小心按折了筆尖,那聲音不亞于一聲炸雷。苦菊太緊張了,緊張得心慌意亂,腦子里一片空白。
希望的種子終沒有長出嫩芽,十幾年的夢想破滅于恐慌之中。痛苦和悔恨伸出12只爪子,抓住這個想飛出山村的女人。
大喜的日子,常有一輛輛膠輪大車,一伙伙吹吹打打的吹鼓班子,陸續摘走了小山村一朵朵菊花,伴著嗩吶的旋律,無數個女人走上一條陌生的不可知的人生之路。
苦菊也逃脫不掉山村女孩共同面臨的命運,在高考落榜的那年深秋,她也被一輛膠輪大車接走了,而且走得很遠。誰也預料不到,等待她的是鋪滿鮮花的春天呢,還是白雪皚皚的嚴冬?
在山村時,苦菊愛上了一個比她大4歲的青年。他是個心靈手巧的木匠,會打家具會蓋房,只是在山溝里沒多少用武之地。他沒念完初中,卻能寫會算,還能繪圖紙。就因為他父親得了肺癆,掙多少錢也不夠買藥的,他家一貧如洗。盡管小木匠有一顆善良的心、一雙勤勞的手,可是,那雙手在窮山溝里摳不出人民幣;那顆善良的心,感動不了世俗的婚姻觀念。苦菊父親拒絕了他的求婚,并決心把苦菊嫁得遠遠的。
小木匠的自尊心受到很深的傷害,覺得這個世界冷酷無情。
苦菊出嫁那天,他躲在村頭那片榆樹林里,絕望地看著膠輪大車載走了他的夢。他久久地目送那輛大車,直到大車沒了蹤影,才失聲地喊著苦菊,朝大車留下的一股煙塵跑去……
苦菊走了,也把小木匠的魂兒帶走了。每到黃昏時候,他必定要到那片榆樹林子看一看,轉一轉,失神地望著遠方,望著夕陽落下去的那個山頭。
轉眼間已過去了9年。
苦菊老了。她的面貌比她的實際年齡老。眼角織出幾道魚尾紋,額頭的溝壑同母親的差不多一樣深,目光里再沒有9年前的純真。她領著一個瘦弱的小男孩,回到小山村。路過村頭那片榆樹林時(榆樹已經長得又粗又高),她像突然回到了兒時的歲月,隱隱地找到了一絲童心……
小男孩7歲,傻傻地看著溪水里的倒影:嘿,媽媽頭上插著一朵野菊花。
“媽媽真好看。媽媽今天很漂亮。”
苦菊扭過臉去笑著,怕孩子看破她心中的秘密。
苦菊回到村里四五天了,父親母親、左鄰右舍,沒有一個人提起過小木匠,談到的種種事情、各類故事,也沒有一件涉及到他,好像這個村子從來就沒有過這個人。苦菊沒有勇氣到他家去,也沒有勇氣打聽他的近況。
苦菊起早去井邊擔水,故意從他家門前走過,還故意高聲地喚兒子的乳名,為的讓小木匠聽見她的聲音。但是,她失望了。她沒有得到回應。難道漫長的9年,他還沒有理解她的苦衷?他還沒有淡漠心中的悲憤?他還沒有從痛苦的失戀中走出來?
苦菊走了,帶著難以訴說的惆悵,帶著更加絕望的憂郁。她像在人生的途中丟失了一個永遠也找不回來的夢。
田野里靜悄悄的,只有苦菊和小男孩的腳步聲。漫山坡的野菊花,在微風中向他們招手。她再沒有心情去摘一朵插在頭上。
多熟悉的山坡,十幾年前,苦菊扎兩個羊角辮,在這里打發掉多少憂郁的日子,快活的日子。苦菊失魂落魄地走著,眼前突然一愣,一個長著高高的蒿草、堆得矮矮的墳頭,立著一塊未經雕琢的石碑,寫著8年前的一個日子,和她夢見過無數次的人名……她雙腿顫抖不已,眼前一片金星,天昏地暗。苦菊心中的最后一閃火花,驟然熄滅,永久地熄滅了。
苦菊松開兒子的手,半滾半爬地撲向墳頭。她后悔死了,后悔當初沒把他的話當真,以為時間會沖淡一切,以為只要有緣分,今生還有機會。她認定,是怯懦使自己失去了希望和幸福;是自己的屈服,害死了一個有血性有尊嚴的男人。她欲哭無淚。
小男孩傻傻地采來一束金燦燦的野菊花,選兩朵最鮮艷的插在媽媽頭上,還咯咯地笑個不停。他覺得這山坡很好玩,很開心。苦菊取下菊花,整理一下衣襟,很莊重,很肅穆,把一束野菊花放到長滿蒿草的墳頭上。
小小的山村,生活的節奏仍然不緊不慢。廣袤的世界,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千千萬萬或尊貴或卑微的人群,依然品嘗著人世間的五味。
山坡上的野菊花,仍然微笑著向路人招手。小溪里的流水,仍然不慌不忙地流向遠方。
作者簡介:
高深,男,一級作家。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名譽委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副會長、民族文學雜志社編委。現居北京。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