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陳彤縮寫工布
1
快下班的時候,省交通廳辦公室主任魏海烽接到省文物局的一個電話,說太華集團在青田野蠻施工,發現文物不僅沒有及時匯報,反而加緊施工。
魏海烽知道這件事的厲害關系,放下電話對副主任張立功說,青田的事兒,是不是你辛苦一趟?張立功連磕拌都沒有打半個說,我去不了。許廳長要我跟他下去跑跑。按道理說,副主任是協助主任工作的,但因為張立功比較強勢,又仗著副廳長許明亮撐腰,所以基本上與魏海烽平分秋色。
魏海烽壓住火,他本來想警告張立功兩句,但最終忍住了。魏海烽轉身走了,張立功推推架在鼻梁上的眼睛,心說,再過半年,沒準兒就該你跟我請示了。以為自己是誰?魏海烽剛出差回來,還不知道,年底前機關要實行“干部競聘上崗”,辦公室主任這個位置就在考慮之列。
魏海烽去了廳長辦公室,向廳長周山川簡要匯報了青田的事,說自己打算親自下去看看。周山川聽了后如釋重負。本來他以為魏海烽會問自己競聘的事,但魏海烽一句沒問,搞得周山川很忐忑。
魏海烽從廳長辦公室出來,迎面碰到剛從許明亮辦公室出來的趙通達。魏海烽和趙通達是老同學,在一個寢室里住了7年,但在一起喝過的啤酒不超過7瓶。不過現在的趙通達比魏海烽那強的可不是一點半點,交通廳基建處處長,許明亮眼前的紅人,周山川說話就要退了,最多再熬一年,許明亮就可以直接從副廳長位置上扶正,只要許明亮接班,趙通達就肯定能提為副廳長,到時候就是魏海烽的頂頭上司。
魏海烽和趙通達相視一笑,心照不宣。交通廳大樓,廳領導辦公室一律在八樓,所以只要在八樓的走廊里碰到,不用問,肯定是去找“家長”了。
魏海烽雖然沒有做虧心事,但臉上還是透出些尷尬。趙通達愛人小宋癌癥晚期,住在省人民醫院魏海烽愛人陶愛華的科室。前幾天趙通達急于出差,找到陶愛華留下5000元,有什么事讓她先照應。結果趙通達前腳走,后腳醫院就給小宋開了3000元的自費藥。陶愛華沒多想就替小宋交了錢。為此事,魏海烽還與陶愛華大吵了一架。趙通達心縫小,好猜忌,憑魏海烽對趙通達的了解,如果當時趙通達在場,那么他不至于就舍不得為自己老婆花這個錢;但現在是陶愛華替他花的,那么趙通達心里可能多少會有點不舒服。
趙通達化被動為主動,跟魏海烽打招呼,然后似乎是完全不經意的說到現在看病太貴,順嘴就帶出那3000元的自費藥,你們家小陶跟我說,那藥我要是不要,她可以想辦法退了。我能說不要嗎?大夫說小宋手術不手術,意義不大,手術成功最多再活半年,我不是也得簽字手術嗎?
魏海烽點頭,嘆氣,他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當魏海烽回過神來,想說點什么時,趙通達剛巧接了一個手機,完了對魏海烽苦笑,實在沒辦法。咱們系的老秦。
魏海烽臉上表情不自然了,趙通達意識到,馬上解釋,老秦最近高升了,他說,過幾天要遍請老同學呢。今天晚上我是替你們打前哨。
這話的意思是,今晚魏海烽被排除在外了。
2
魏海烽從青田調研一回來就聽說了,許明亮同志出車禍了。有意思的是,他不是聽別人說的,而是聽自己老婆說的。
陶愛華一邊洗菜一邊對魏海烽說,搶救的時候,走廊里黑壓壓全站滿了人,我估計那些人就是自己親爹病了,都未必難受成那樣。結果,一宣布搶救無效,你猜怎么著,人走了一大半!
對于趙通達來說,少了許明亮,他的人生就少了一座燈塔。開始幾天趙通達心情沉重,如喪考妣,但忽然有消息說,平興高速已經列入計劃,省里的意思是盡快任命一名副廳長全面接手許明亮同志的工作。至于競聘上崗的事就這么沒有下文了。趙通達聽了,努力不露出興奮。他全面評價了自己的競爭力,認為這個位置非他莫屬。他一直是許明亮的左膀右臂,從工作延續性上講,他是最合適的;另外,就是年齡、資歷、文憑,無論從哪個角度上講,他都是說得過去的。而同時,去醫院看小宋的人一下子又多了。許明亮剛去世那幾天,一度少了一些,但這幾天,好像回潮一樣,人們爭先恐后地來,而且還要為前幾天沒有來做解釋,做補償。
而偏巧就在這時,魏海烽寫的“關于太華集團在青田施工中挖掘文物隱瞞不報的情況調查報告”被周山川無意看見,要去之后一字未動的登在了省內參上。
很多人事后評價魏海烽,都說魏海烽高明啊,功夫全在詩外,連趙通達也在事后不陰不陽地跟魏海烽說,海烽,你這個青田工程古墓事件的調查報告質量很高嘛,而且,出來得非常及時。趙通達故意把“及時”二字說得別有深意,魏海烽不是書呆子,自然是聽得出來了,當時機關已經風傳未來的副廳長人選將在魏海烽和趙通達之間出一個,所以二人的關系表面看,看不出所以然,但私底下,已經較上了勁。既然趙通達故意強調“及時”,那魏海烽就要故意問,什么及時?
趙通達做天真狀,笑一笑,說,及時阻止了違規操作,落實了守土有責啊。
魏海烽也笑一笑,輕描淡寫,份內工作罷了。
趙通達忍不住了,他用手點點魏海烽,臉上還是笑,但笑里已經有了刀光劍影,說,你把份內工作,做到了份外。
魏海烽不吃這一套,索性板起一張臉,一點笑模樣都沒有的說,通達,把話說明白一些。
趙通達見魏海烽這一手,臉上笑容剎那消失,說明白就說明白,他怕什么?趙通達說,法規處、青田縣委、還有我們基建處,都受到了省里的通報批評。與此同時,也讓廳領導、省領導看到了你的能力。……海峰,這話我說得夠明白了嗎?我希望今后遇到這種事情,如果不違背原則的話,請和我先溝通一下,怎么樣?
魏海烽有點毛了,囁嚅著說,對不起……我也沒有想到這事會涉及到基建處。
趙通達眼睛里不揉沙子,他微微冷笑,說,怎么可能?修路出事,基建處首當其沖!
魏海烽受不了趙通達這種咄咄逼人,他馬上強硬起來,通達,我是受廳黨組委派,去查這事。如果無意中傷害了你……
趙通達打斷魏海烽,但愿是“無意”。說完,走了,把魏海烽扔在原地。趙通達心想,少拿黨組來壓我,你魏海烽什么東西?
魏海烽后來把這事跟其弟弟魏海洋說了一遍,魏海洋當時正在讀MPA,說,哥,我知道你不是存心跟趙通達過不去,不過要我說,你就是存心跟他過不去又怎么樣?男人追求權力就像女人追求愛情,有什么可恥的?你為什么偏要說,你是無意傷害趙通達?傷害就是傷害,不分有意無意,什么叫無意傷害?都這么大人了。你說你是無意的,人家信嗎?
3
魏海洋最近一段時間往魏海烽家去得很勤——他有事兒求魏海烽,哥,你那個內參人家太華集團看見了,人家老總想借我們學院的光達論壇,跟你有一個面對面的了解溝通的機會。
魏海烽一聽當即就說,不去。尷尬不尷尬啊,剛剛板著臉內參了人家,這一抹臉又熱熱呼呼地跟人家同臺論劍去了。
魏海洋反問,人家都不覺得尷尬咱尷尬什么?
魏海烽被反問住了,魏海洋趁勢追問,我要是告訴你,到時候林省長也會來聽我們講座,你來不來呢?魏海烽這次英雄氣短了。不過,他還是忍不住提醒魏海洋,別讓別人當了棋子,魏海洋笑笑,說咱們做棋子不怕,怕的是做了輸了一方的棋子。
一份內參還不至于拿太華怎樣,但太華集團老總丁志學看完內參后,認為這個魏海烽得趕快買進。丁志學知道,像魏海烽這樣的人,如果等他將來發達了再去結交他,不僅成本大,而且效果差。
小飛有點急不可耐,說爸,拿下魏海烽更容易,他兒子今年中考,兩口子為兒子上重點高中急瘋了。咱們只要給他把這事兒辦了……
丁志學瞪了小飛一眼,咱拿下他干什么,他要是最后一關敗給趙通達,怎么收場?最后丁志學定下走魏海洋這步棋。
機關就是這樣,魏海烽要去“光達”和丁志學同臺論劍的事兒,大家居然都知道了,而且越傳越邪乎,說魏海烽為了找這么個機會,簡直處心積慮。
幾天后,機關的人又都在傳,小宋死得其所,臨了臨了,還給趙通達掙了一表現機會。宋惜梅咽氣的時候,趙通達正在北京開會,手機關機,廳長親自把電話打到交通部李司長那兒,才通知到他。趙通達這邊買了機票往回趕,那邊廳長親自過問小宋的后事。趙通達一到,就直接被拉到醫院。
陶愛華在邊上看著,直替趙通達難受,跟魏海烽嘮叨這點心得說,我看你啊,也別瞎表現了,這副廳絕對是人家趙通達。你看人家那公而忘私的,老婆死都沒見上,再不給人家一個副廳合適嗎?魏海烽不接茬。
4
丁志學提出來在正式論劍之前,和魏海烽先見個面,地點是丁志學的會客室,魏海烽也答應了,臨出門前接了一個電話。電話是省報記者沈聰聰打來的,她也不知道在哪兒看到了那份內參,一直追著魏海烽,想要做深入報道。
魏海烽當然知道這其中的厲害——有些事情,發內參是一回事,公開見報是另一回事,所以一直回避沈聰聰。但魏海烽那想到,這個沈聰聰是何等厲害,居然把他堵在丁志學的會客室。魏海烽臉上有點掛不住,但他畢竟在機關里待了這么些年,知道什么時候該使緩兵之計,下周的這個時間,你到我辦公室找我。
丁志學直看著沈聰聰把門帶上,才轉過頭來,對魏海烽說,沒想到魏主任一直在維護我們!說得肝膽相照義薄云天。魏海烽有點不太適應,丁志學又立即吩咐下去青田工程立刻叫停,今天我叫停,是沖著你魏主任對我們民營企業的理解和保護!丁志學這話說得叫一個藝術,他是拿準了魏海烽的“知遇”心態,像魏海烽這樣的小官員,雖然在丁志學面前一副“代表政府”的樣子,但底氣到底是不足的,這人的底氣一不足,他的不卑不亢就會顯得緊張顯得表面化。
一說到“理解和保護”,丁志學和他的關系就進了一層,進了一層,就順水推舟吃了頓便飯,吃著吃著便飯,就改了稱呼,這“魏主任”一改成“海烽”,自然就開始嘮家常。
這頓飯之后不久,全省所有媒體都發出了同一條新聞——林省長親臨光達論壇。丁志學看后,讓丁小飛和魏海洋一起立即將魏海烽兒子上重點中學的事情辦好。
就在魏海烽和陶愛華剛為兒子的事情寬心的時候,沈聰聰如約到了魏海烽的辦公室。那天下午,魏海烽已經準備好了,一身正氣慷慨陳詞。沈聰聰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等他慷慨激昂得差不多的時候,輕輕吐出一句,能問一下,魏主任這么為丁志學說話,難道跟你兒子上重點一點關系沒有嗎?
魏海烽當場愣在那兒,他在最短時間內把自己穩住,說,我兒子上的是17中,17中據我所知是普通中學。
沈聰聰繼續發問,請問魏主任,假如你根本就不想接受我的采訪,為什么不一開始就直說呢?為什么要一直找借口拖著我呢?
魏海烽見招拆招說,對不起,我不善于說不。沈聰聰點穿他說,你不善于說不,是因為你做小官僚做久了,養成了一個可恥的習慣,無論遇到什么事,你既不隨便說不,也不隨便說是,對于你來說,你屁股下面的位置遠遠重于公平、正義和良知。
說完沈聰聰揚長而去,把魏海烽撂在那兒,心里七上八下。
那幾天,正是“光達論壇”之后“副廳長”人選正式落實之前,魏海烽幾乎有點不適應那種突如其來的變化,怎么好事突然就一窩蜂找上了他?就說論劍當天,林省長親臨現場,當著各路媒體的面熱情洋溢地鼓勵他,說他講得好。接著,論劍一結束,魏海洋就陪著同學鄭彬上家里來坐了坐。鄭彬說,他父親雖然在C省當省委書記,但對咱們省,尤其是咱們省交通事業還是很關心。魏海烽連忙說,鄭書記是從咱們省出去的嘛,咱們省的幾條路,都是在鄭書記關懷下建的。
沈聰聰偏偏挑這個時候,來跟他說兒子轉學的事,他不能不警覺。他當即打電話給魏海洋,說魏陶還是上17中。
5
陶愛華為此事和魏海烽又大吵了一架,說,我告訴你魏海烽,這個副廳你沒戲,惦記也白惦記。你看人家趙通達,兒子事情兩不誤。你倒好,自己一輩子沒出息還搭上咱家陶陶……
魏海洋那便得到的消息卻是,廳長周山川本來不想立即提拔一個副廳,但省里急,組織部已經開始考察。鄭彬還告訴魏海洋,上面認為時代已經變了,如果倒退個十年,哪怕五年,都該提趙通達。但現在是市場經濟的時代,趙通達的優點是講原則,缺點是太講原則。這樣的人,他認為對的事情會堅持到底,如果他認為不對,那就要拼個魚死網破,可是搞經濟建設,哪里有絕對的對與錯?
官場中人,格外敏感。趙通達覺得廳長這幾天對自己格外和藹,有事沒事就跟他說幾句話,大會小會也點名表揚他,他就覺得有點名堂。比如在廳處級干部例會上,周山川本來正抑揚頓挫地說著“堅決抵制跑官要官”,忽然口氣緩和下來,沖著趙通達笑瞇瞇地說,昨天我上省里開會,林省長在會上專門提到趙通達啊,說了你整整三分種,說這個這個,你妻子重病有人借機塞到你妻子枕頭下一張銀行卡,里面存了十萬,你當天就交到了紀委。這說明什么?說明第一,腐蝕無處不在,第二,我們的干部,有著相當的反腐能力。
趙通達當時心里就咯噔一下,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周山川是輕易表揚人的人嗎?他表揚你,一般來說,是即將要對不起你,或者已經對不起你了。果不其然,沒隔兩天,周山川就把他叫到辦公室,先跟他說,基建處是廳里的核心部門,重中之重,平興高速即將上馬,你這個基建處處長的擔子要重了。接著話鋒一轉,改用推心置腹的話調,通達啊,你在基建處干的時間最長,業務熟,關系熟,項目熟,平興高速的前期工作基本上也是你們基建處主抓的。廳里考慮到工作銜接問題,暫時找不到比你更適合的人,所以最終決定把你留在這個位置上,這也是對你的信任,希望你不要辜負組織上對你的期望……
說話到這里,趙通達就明白了,這次的副廳跟他沒關系了。
趙通達回到辦公室,雖然該干什么還干什么,但心里那個火壓都壓不下去,辦公室其他同事也都明戲,到下班前,只有張立功過來一趟,他和魏海烽不對付不是一天兩天了,知道為魏海烽當了副廳,索性把矛盾公開化。上下級有矛盾,下級及時公開矛盾是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典型的辦公室政治。
(原載《當代》200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