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華,山東人,1971年生,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就職于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主要從事兒童詩、兒童小說創作和兒童文學研究。出版有長篇少年小說《征程》、《薇拉的天空》、《男生向左 女生向右》、《遠方的矢車菊》等四部。1998年,組詩《親情》獲第六屆冰心兒童文學獎新作獎;兒童詩《十四歲》、童話《楓葉女孩》、《竹精靈》曾分獲2002、2004、2005年《少年月刊》“優秀作品”獎。2006年獲第十屆莊重文文學獎。
近年來我國兒童文學創作有了長足發展。這與我們對兒童文學創作觀念認識的深化是分不開的。我們的兒童文學作家們都認識到兒童文學作品要尊重兒童、貼近兒童,在這種創作思想的影響下,一大批將當代少年兒童生活描寫得情趣盎然的“快樂文學”作品相繼問世,取得了良好的社會反響,形成了兒童文學紅紅火火的局面。然而,在繁榮的背后,卻總讓人覺得還缺少些什么。誠然,現在一些兒童文學作品讀者愛讀了,銷量上升了,但真正對兒童有所啟迪,對其成長有所助益的作品又有多少呢?取消深度,追求快樂,這固然迎合了少年兒童的閱讀心理,但一種無意義的沮喪和責任感缺失的焦慮,卻成為籠罩在兒童文學上方的烏云,讓我們不得不對此進行深刻的反思。
楊紅櫻的馬小跳系列是這些年來非常走紅的兒童文學作品。客觀地講,她的作品健康明朗、通俗易懂,對吸引孩子們親近閱讀是有積極意義的。但是,隨著對這種創作傾向的模仿蔚然成風,在不斷的跟風和強化中,過分追求作品的好讀、好玩,成為風尚,最后這類作品變成了調皮搗蛋、滑稽搞笑的簡單故事。對這種現象,劉緒源先生發表在《中國兒童文學》上的《試說楊紅櫻暢銷的秘密》一文進行了分析。他把楊作和一些世界經典作品進行了比較,諸如意大利萬巴的《搗蛋鬼日記》、瑞典林格倫的《瘋丫頭瑪迪琴的故事》,比較之后,劉先生認為楊紅櫻的作品只是暢銷書而非文學書。他說:“她(指楊紅櫻)的筆下只有故事,那種編的很匆忙的調皮搗蛋鬼的故事。除了調皮搗蛋,沒有如《搗蛋鬼日記》中那樣極豐富的弦外之音,也沒有任何堪稱精致的謀篇布局。”劉先生的結論是否有失偏頗暫且不說,但他確實是切中了我國當下兒童文學創作,尤其是兒童長篇小說創作的弊端,那就是創作難度和深度的缺失。劉先生把產生這種缺失的原因歸結為:“關鍵,還在于作品的文學性,或者說,在于其審美內涵的多寡或高下。”
劉緒源先生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但其深層原因在哪里呢?
我認為,之所以出現這種現象,盡管有作家迎合市場,迎合讀者,片面追求作品的可讀性等原因,但更重要的卻是由創作理念的偏頗造成的,是對前些年創作理念的矯枉過正。
為了改變以往兒童文學創作過分成人化的傾向,是否“尊重兒童”成為衡量兒童文學作家是否有現代意識的重要標桿。在此情形下,呈現少年兒童的原生態生活,成為一種不斷強化的創作傾向。特別是一批校園寫手、少年作者以描寫原汁原味的生活為標榜,在媒體炒作中大獲成功,受到了小讀者的熱烈追捧。于是,作家們紛紛“蹲下身來”,在思想上和小讀者看齊,使文學簡化成了有趣、搞笑的故事,藝術創造簡化成為簡單再現,作品中沒有了作家的人生經驗、價值判斷和對世界的體悟把握,成為一個幽默搞笑的空殼。如此一來,當讀者像看笑話一樣把故事看完,哈哈一樂之后,他們還能得到什么?當創作不再追求意義的傳達,閱讀必然成為純粹的消遣。這就使得當前的兒童文學創作顯得輕、薄、飄,缺乏深厚的底蘊和必要的承擔。
其實,“尊重兒童”這個理念本身并沒有錯,錯的是我們對它的簡單化的理解。
我認為,所謂尊重兒童,并非要放棄作家的成人身份,把自己變成兒童——誰也不可能變成兒童,尊重兒童的真正意思是要尊重兒童的獨立人格,不把他當作成年人的附屬物和不具備個人意識的小東西、小動物;俯下身來為兒童,也并非要剔除成人的思想觀念和對世界的感知理解,而是要以兒童可以理解、可以接受也樂于接受的方式,把成人的思想觀念傳達給兒童,對他們有所助益。且不說兒童文學作品能否真的做到完全以兒童的視角和兒童的心理、眼光來看待世界,即使真能做到,這樣的作品對他們的成長又能有多大的幫助,又有多少意義呢?這種取消深度的簡單重復真的就是兒童需要的嗎?因此,在兒童文學中融入一些成人因素是很有必要的。“首先,成人因素的存在可以促進兒童智力的發達。就心理學的一般規律看,完全明白了的東西就很難吸引人的注意力,激發人的興趣,在實際的閱讀過程中,兒童遇到某種不懂或似懂非懂的東西,大腦就會受到較大的刺激;有時兒童在強烈的求知欲的支配下,還會長久地去琢磨那些不懂或似懂非懂的東西,努力尋求答案,這可能連成年人也不例外。其次,從文學作品方面看,常常是內涵豐富深刻、意味深長的篇章才耐讀,才流傳廣遠,才經久不朽。……可以說,某些成人因素融入兒童文學中,不但不會減弱它的藝術效果,有時反倒會給他帶來更多的光彩,提高它的層次。”①
一切文學作品都是作家個性化的自我表達,傳達的都是作家的個人經驗、作家對人生和社會的體悟與理解。為成年人而創作的作品如此,為兒童創作的作品也是如此。并非作家把自己的思想和認識傳達給讀者就是對讀者的不尊重,恰恰相反,這是文學的根本要義。
對兒童文學來說,最重要的不是回避“成人經驗”,而是要為它找到一種“兒童化”的表達方式。所謂“兒童化”,著名兒童文學評論家王泉根曾定義為“是指作品的審美傾向有意識地要使小讀者回味或保持在兒童生活、兒童情趣、兒童審美意識,一言以敝之即兒童世界的‘性質或狀態’”②。反對“成人化”是要反對成人化的表達方式、成人化的思維方式,避免成人腔。但并非一定要反對“成人經驗”,或者說反對表達成人對世界的理解與感悟。那么,“成人化”和“成人經驗”的區別又在哪里呢?所謂“成人化”,有評論家定義為“主要是指作品的審美傾向有意識地要把兒童讀者向成人生活、成人情趣、成人審美意識,一言以敝之即成人社會靠攏,是小讀者逐漸‘轉變成’成人的‘性質或狀態’”③。而對于“成人經驗”,我比較接受以下這種說法:“由于兒童文學的創作主體是成人,必將導致在兒童文學作品中包含一些與兒童的生理、心理狀況不能完全吻合,些微超出兒童的認知力、理解力、審美力,兒童們暫時還難以完全領悟的成分,我們認為,這種成分便是兒童文學創作中的成人因素。”④
如果無法找到兒童化的表達方式,就會出現過分“成人化”的不良傾向,表現為成年人的思維模式,干巴巴的議論,過度的赤裸的社會黑暗面的描寫等。而“成人經驗”的缺失,又容易造成作品的深度的缺失。因此,一部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品,應該是“兒童化”和“成人經驗”的巧妙平衡。事實上,很多世界經典的兒童文學作品都是這方面的典范之作。
我們且以意大利作家卡洛#8226;科洛迪的童話《木偶奇遇記》為例,來詳細地探討這個問題。這部作品距今已有一百多年了,它的魅力卻絲毫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褪色,已成為一座為世世代代的兒童和成人所共同賞識的童話豐碑。它為什么會有那么大的魅力?我想,首先一點,它是符合兒童的審美心理的,全書處處洋溢著童真童趣。換言之,它是非常“兒童化”的。書中所塑造的木偶皮諾喬這個頑童形象是非常成功的,可以說,每一個讀過這本書的小孩子都能從中發現自己的影子,它可以算是人類童年期的一個形象代言人,因為皮諾喬身上集中了孩子們普遍的性格特征。所以這本書就像一面鏡子,讓讀者從中看到自己,產生既驚訝又親切的閱讀感受。
皮諾喬的歷險經歷也契合了兒童的游戲心理和他們極欲擺脫束縛,追求自由和張揚天性的渴望。在這個成人主宰的世界里,兒童的生存狀態是被動的。皮諾喬不但可以逃學,離家出走,而且經常自作主張。這一切,對孩子都充滿了誘惑力。在作家所營造的奇幻世界里,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些層出不窮的充滿游戲色彩的精彩的歷險故事極大地滿足了小讀者的好奇心。讓他們在虛擬的游戲中彌補了現實生活中的不足。
可以說,“兒童化”是《木偶奇遇記》能夠獲得成功的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同時,也不能忽視書中無處不在的“成人經驗”的重要性。
《木偶奇遇記》中所包含的“成人經驗”是相當多的。譬如說吃梨子的故事,皮諾喬要削皮,扔梨心,杰佩托卻說:“別扔掉。在這個世界上,樣樣東西都會有用的。”過了一會兒,皮諾喬果然又餓了,沒有東西吃的他只好用梨皮來充饑。顯然,這里所包含的人生經驗,必是一個經歷過貧窮、坎坷的人才能想得出、寫得出的。再譬如皮諾喬被偷走金幣,反而被大猩猩法官判坐四個月的牢。作者是這樣描繪大猩猩法官的:“這老猩猩受到大家尊敬,因為它年紀大,胡子白,特別是因為它戴一副金絲邊眼鏡。”“法官指著皮諾喬和兩個狗警察說:‘這個可憐小鬼被人偷了四個金幣,把他抓起來,馬上送到監牢里去。’”作家這種不動聲色的反諷的筆法,它所呈現的對社會現實的深刻的批判,顯然不是幼兒所能理解的。更不用說,這部作品本身就有很強的教育性,作者正是要把自己的一些人生信念傳達給小讀者,含有濃厚的成人色彩。我認為,《木偶奇遇記》中這些“成人經驗”,非但沒有削弱本書的藝術力量,反而使全書更為意味雋永,內涵豐富,經得起回味和咀嚼。
當然,對“成人經驗”的傳達也要有一個度的把握,也要有所選擇,否則就會重蹈兒童文學創作最忌諱的“成人化”的覆轍。那么,兒童文學創作如何把“兒童化”和“成人經驗”很好地融合呢?
科洛迪在書中并沒有赤裸裸地說教,把自己的人生經驗生硬地、突兀地、不加轉化地嵌進來。相反,他總是寓教于樂,潛移默化地向小讀者灌輸著自己的理想。由于他把自己的理念融化到木偶皮諾喬的一系列奇遇中,使木偶皮諾喬每每在絕望之后悟到生活的真諦,于是,道德教育便有了濃烈的藝術色彩,渾如一粒包了糖衣的藥片,使孩子們一口吞下,毫無苦惱之感。甚至,他的很多人生感悟、藝術經驗都沉潛到文章的底層,小讀者不必看到,但是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會慢慢地悟到。
《木偶奇遇記》使得作者在書中兼顧了讀者和自己,他在小讀者能接受的范圍內,淋漓盡致地傳達了他想傳達的。不但是《木偶奇遇記》,從世界兒童文學發展史來看,一些被奉為經典,獲得世界聲譽的作品,也都明顯地包含著成人因素的。如安徒生的著名童話《丑小鴨》和《海的女兒》,前者表現出安徒生同世俗偏見抗爭中的性格和信念:“只要你曾經在一只天鵝蛋里呆過,就算是生在養鴨場里也沒有什么關系。”而后者,葉君健先生指出:“作品提出了一個很重要的對于人類具有普遍意義的問題,即‘靈魂’問題。”⑤ 顯然,上述兩篇文章中所包含的深刻思想決不是所有的兒童都能完全理解的,即使是成年人恐怕也要一思再思。
“兒童化”和“成人經驗”的平衡不單純是一個技術性問題。并不是說你明白了這個道理,立刻就能使自己的作品呈現這樣一種品格。它牽涉到作家們的人生經驗和藝術經驗的積累問題。眾所周知,安徒生的人生非常地坎坷。而《木偶奇遇記》的作者卡洛#8226;科洛迪也有著曲折的人生和豐富的文學磨煉。他的這些人生經歷、他在藝術其他門類里孜孜不倦地探尋,他的人生追求、理想和信念,不容置疑地,都在《木偶奇遇記》里留下了印記。雖然,兒童文學常常被譏諷為“小兒科”,但是,要寫出經典的品質,卻不是那么容易的。要做到劉緒源先生在文章中特別推崇的“豐富的弦外之音”、“精致的謀篇布局”,并不是廓清一種觀念就能實現的,它需要兒童文學
作家們付出扎扎實實的努力。
【注釋】
①④ 陳雅謙、朱鳴磊:《論兒童文學中的“成人因素”》,《佳木斯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98年第3期。
②③ 王泉根:《兒童文學的審美指令》,湖北少年兒童出版社1991年5月第1版,第182頁。
⑤ 葉君健譯注:《安徒生童話》,遼寧少年兒童出版社1992年版,第16~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