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源,作家,學者。1951年生,曾為《文匯月刊》編輯、《文匯讀書周報》副主編,現為《文匯報》副刊“筆會”主編。主要學術興趣在中國現代文學、兒童文學理論及中國思想史。著有學術專著《解讀周作人》、《兒童文學的三大母題》,書話集《冬夜小札——劉緒源書話》、《橋畔雜記》、《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等,并有長篇隨筆《逃出“怪圈”》、《人生的滋味》、《苦茶與紅燭》,散文集《隱秘的快樂》,及小說創作多種。
關于兒童文學的深度,從來就有許多誤解。比如,把某種思想的、理念的灌輸,把某些外在的道德教訓,甚至只把與當時當地領導人的講話精神的契合與否,拿來作為衡量深度的標準,這都曾經通行于一時。它們與文學的深度之間的差距,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所以,在將近三十年前,具體地說,就是經過了“文革”的折騰之后,人們開始對此有了很高的警覺,作家和評論家(少數幾位不愿改變者除外)都比較自覺地回避了這樣的寫法和看法,這也保證了一大批真正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品的誕生。可嘆的是,我們終究還是健忘的,近一兩年來,那些陳腐的“深度”的概念,又在悄悄地回潮了,雖然一時還成不了什么氣候。
與此同時,是隨著商業大潮的沖擊,出版商和作家們的眼睛多已轉向暢銷書,而暢銷書總是以眼下的成敗論英雄的,碼洋和銷量是硬道理,這時,深度的有無,早已在所不計。于是,理論界迅速跟進,有關兒童文學本不需要什么深度,或者,深度的話題只適用于極小一部分兒童文學的觀點,就變得十分流行。于是,許多作家和編輯,也開始像電影圈防范“票房毒藥”一樣,理直氣壯地防范起有關深度的呼喚和追求了。
但回顧新時期以來兒童文學的發展,對于深度的追求,也的確對創作造成過一些始料未及的傷害。有一段時間,作家們求之過深,評論家也唯深是求,這樣扶搖直上,就把其他的審美要素放到一邊,把小讀者的喜好和接受特征也逐漸淡忘了。從而,出現了一些自以為深,卻讓成人和小孩都百思不得其解的作品——這些作品的生命力當然可想而知。那一時期,最能體現深度的“少年小說”最顯紅火,而最需清淺但需求量最大的低幼文學則十分薄弱,這恐怕也與當時這種對深度的普遍追求有一定關系。
這樣,我們似乎面對了三個問題:
一、什么是深度?
二、還要不要深度?
三、追求深度有沒有個度?
要把這三個問題說清楚,需要寫一部大書。又因這是三個極易糾纏的問題,一旦陷入爭論,如爭論對手未必理路清明卻滿口專業術語,你還得從這些術語的詞源上開展理論探討,所以,有時一部書還不能解決問題。所以,我想偷一下懶,且不作正面回答,只來說一位作家的作品。弄得好,此處不說勝多說,亦未可知。
本擬以中國作家為例,因我常在作理論探討時剖析一些優秀的外國兒童文學,已屢遭“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之譏。但想了想,決定還是舉外國作品,因外國作品終究也還是作品。而月亮其實并無國籍(正如兒童文學本不應以國為界),無論從哪國看,都會有圓有缺。更何況,硬要在藝術分析中體現愛國主義并想以此封他人之口,我總覺得不算聰明。
我想舉出的,是大家都熟悉的新美南吉,他的代表作《去年的樹》,一篇極其短小雋永的童話。
它寫一只鳥和一棵樹成了好朋友,鳥兒天天唱歌給樹聽。冬天來了,小鳥要飛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就和樹約好,明年再到這兒來給大樹唱歌。可到了第二年春天,樹不見了,只剩下了樹根。樹根告訴小鳥,伐木工人將樹鋸倒,拉到山谷去了。小鳥追到山谷,工廠的大門告訴它,樹被切成細條條,做成火柴,運到村子里賣掉了。鳥兒飛到了村里,在一盞煤油燈前,它看到了一個小女孩,就問她知不知道火柴在哪兒。
小女孩回答說:“火柴已經用光了。可是,火柴點燃的火,還在這個燈里亮著。”
鳥兒睜大眼睛,盯著燈火看了一會兒。
接著,它就唱起了去年唱過的歌兒,給燈火聽。
唱完了歌兒,鳥兒又對著燈火看了一會兒,就飛走了。
——完了,故事就這么簡單。要說淺,它已經淺到極點,兩歲的幼兒也能聽懂;但要說深,它又是無限地深,才高八斗的大學問家,也不會不為之動容。但也會有聽后沒有感覺的作家和評論家,以為不過爾爾,還不如自己寫的或捧過的故事好看。我想這是因為他們的欣賞能力被太好的自我感覺淹沒了,讀他人作品早已習慣于以不屑的眼光一掃而過。補救的辦法也有,就是重新學會慢讀,最好把原文抄一遍,或給自己的孩子講一遍,漸漸地,也就能重新體驗那字里行間的深而又深的蒼涼了。
這里沒有外在的道德教訓,也沒有成人社會的那些思想和理念,它所深入人心的,是人生的無可回避的處境、難題和情感。即使是兒童,也已開始體驗這樣的人生了,他們日漸長大,將會有更為深廣的體驗。所以,這個小小的作品,可以讓人從小讀到大,讀到老。它當然可以有多義的發掘,但在我看來,有兩個向度,是尤為突出的。其一是小鳥和大樹的友情。對兒童來說,這樣的友情是十分珍貴的,刻骨銘心的,那些大人們不當一回事的片言只語,在他們可是天一般大,是一諾千金的,他們會為之日思夜想,是決不可玩忽的。當小鳥好不容易盼到了春天,卻沒法實現自己的諾言時,它的焦急、驚惶、疑慮,當會引起各個年齡段的受眾的無窮的共鳴。其二就是關于永遠的消失。兒童大多還沒經歷過人生的悲劇,他們總是愿意將世界想得更其光明,已經擁有的美好的東西,他們希望一直有一直有,一旦有什么消失了,他們總希望有一天能再找回來。但堅硬強悍的現實人生,早晚會告訴他們:這是不可能的。現在,小鳥碰到的,就是永遠的消失,永不可逆的離去,不僅樹沒了,樹的細條條也沒了,用細條條做成的火柴也用光了,只有那一點火還亮著,但它很快也要熄滅的。小鳥再也找不到大樹了,它沒法實現自己的諾言,只能聊勝于無地抓緊這最后的機會,對著燈火,唱一曲去年說好的歌……這里邊,其實有著關于死亡的體驗和思考,兒童未必會往這方面想,但這種審美體驗會伴隨他們未來的人生,也許竟會伴隨整整一生。日本民族對于死亡本來就有深邃的思考,從這個作品中,我們也可隱隱看到日本的人生和審美體驗的特征。可以說,這個小小的作品,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既是兒童文學的,也是屬于整個文學的。我想,把它放到輝煌的世界文學之林,它既不會輸給安徒生,也不會輸給普希金和托爾斯泰,甚至,也不會輸給從未寫過兒童文學的莎士比亞。——我想,這就是兒童文學的深度。
我說清了上述的三個問題嗎?也許還沒有。記得有一位作曲家用小提琴演奏了自己的新作,一位記者問:“這個曲子的主題是什么?”作曲家重新演奏了一遍說:“這就是主題。”我不會小提琴,所以,只好再用學理的方式,簡述一下我的看法:
第一,兒童文學的深度,是文學的審美的深度,是關于人生和人性的深度,這和成人文學是相去不遠的。托爾斯泰說過,他不愿花兩個小時的時間去寫一篇小說以解決地方自治問題,卻愿意以畢生的精力寫一部作品,它讓人讀了更熱愛生活(大意)。這也適用于兒童文學,并且,我認為這是對于文學深度的最好的回答。具體例證:《去年的樹》。
第二,我們還是要深度,就像我們說,“人間要好詩”。但詩不可能篇篇好,但我們還是想要好詩。至少,在我們的兒童文學界,要有對于好詩的渴求感,有“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渴慕,如這一點想頭也沒有了,只想著要暢銷,要多賺,要快賺,我不知道別人怎么想,在我,是有點如《去年的樹》里那個小鳥似的焦急、驚惶和疑慮的。當然,各人可以有各人的追求,但整個兒童文學界,還應該有對于最具審美深度的好作品的追求。好作品示例:《去年的樹》。
第三,追求深度應有度,度就是兒童能夠接受。但這個度不是絕對的,因為真正優秀的作家應當有所作為,應能走出前人沒有走過的新路。但這個新路仍要讓兒童能夠接受,而不只是讓自己的批評家兄弟能接受,只自己幾個人關起門來稱大王。這就牽涉到關于深度問題的最難解決的部分了,也就是:你怎么把深的東西寫淺?——是要真淺,而不只是表面的牙牙學語,不是“蹲下來和孩子說話”。是要極清淺而極深刻,是要在深和淺的兩個方向同時掘進,是真正掘進了而又仍是一個審美整體,是“不以淺害意”。它同時又是你的真正真誠的身心投入,那里要有你的真生命……這個問題越說越復雜,我想,具體的論說只能放諸以后,另設專題了。
說來說去,最要緊的,大概還是這句話:它有多深,就該有多淺。
這就是兒童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