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
我常常以為我是個好人,善良、敦厚、木訥,笨拙中有一股鐵絲或鋼筋那樣銹蝕的堅韌,可及至認識了青年批評家姚曉雷,便發現我的美德黯然失色。幾年前,我隨著林建法到山東大學威海分校參加一個活動,在見到曉雷之前,已經拜讀了他不少文章,知道他已博士畢業,心里對是博士并能寫出好的論文的人懷著由衷的敬意和自卑,然而我倆相見時,他卻叫了我一聲閻老師。在這個正經越來越少的文壇上,那幾年正流行著要諷刺哪個作家就叫他“老師”的習慣,而這幾年,發展成了稱呼“大師”,友善中的揶揄如給你沏茶時兌入了一半老醋;或者,像是給你端湯時有意多放了海鹽,香是香著,卻是苦咸。所以,聽到曉雷叫我老師時,我對他為人的警惕在那一瞬間突然懸到了心頭,慌忙默著頭看他,卻看見他滿臉通紅,手不知所措地在胸前動著,那樣子像是農民第一次進城問路時叫了一聲別人同志,不適為不適,可卻是把同志兩個字里糅進了大哥的意味。于是,我也就把內心里警惕的懸置安然地卸了下來,明白這個同鄉不是文壇上那些無論何時、何地,見了誰都張嘴一聲“老師”的作家,而是比我還要敦厚、善良的的批評家。那一次見面,我們談了許多話:談論老家的土地,談論被人白白嘲弄的“河南人”,談論文壇上的光芒與黑暗。說到河南蔓延的艾滋病時,說到文輩念念不忘的“三年自然災害”餓死了多少人時,說到在中原的土地上滋生的一輩一輩農民的苦難時,他的眼睛竟然濕潤了。在他扭頭去擦眼睛的那一刻,我從心里徹徹底底地斷定他為好人了。心想,他就是有一天殺了人,只要他能因為農民的苦難而落淚,我也就要死認他為好人了。
太好的人了。
后來,我們又有一些見面,還不斷地通電話、聊天,說些別人不愛聽的文學,說些彼此的苦惱,知道他老家和妻子家里有許多意外的事情,他無奈的事情包括親人突如其來的災病和亡故,而他卻都是那樣謙謙地笑著說:“沒事了,都處理過去了”,仿佛生怕他自家的災難,會給別人帶來不該有的麻煩一樣。到這時,我心里就會有一種酸楚的敬意,對他好人的定斷到了斬釘截鐵的地步,而且對自己判斷是否人好的標準也更為有了堅信:那就是可以為別人的苦難落淚,而對自身的災痛顯出淡然的人,一定是品德上極佳的好人。對于一些人,比如曉雷,判斷他品德上的優劣,可能不需要過多的事情,有時候甚至只需一種感覺、觀察、輕微的感受,就可以去說他的優劣。可對于另一些人,比如誰呢?比如我吧,老老實實說,我是可以為別人的苦難憂心,卻更愿意為自己的苦難落淚的一種。所以,我常常以為自己是個好人,善良、敦厚、木訥、笨拙,可別人卻在背后里說:“閻連科狡猾得很。”說我是那種有著“農民的智慧”的人,或者干脆就說我:“他才是一條不叫的狗”。這樣的說法,有些褒義,有些貶義,可我總視它為對我做人的長進的禮贊,可待我來梳理對曉雷印記的大小事情、點點滴滴時,兩相比較,我也才開始不敢再將其視為是對我的一種人品的頌揚了。
好文
姚曉雷的人好是有目共睹,而說他的文好自然是智者見智,就像《紅樓夢》也有許多人不甚喜歡一樣。而我說曉雷的文好,主要是指在評論家中他敢于攤開自己的立場,敢于在自己的批評文章中把自己的情感、道德鮮明地表現出來,而不是批評家們大約人人都強調的那個“客觀”,尤其他的那批對當代小說名家的論述,每一篇中都滲透著他對文學的的情感,對土地和世事的熱愛,以及對鄉村世界的宗法、權利、婚愛、習俗及整個人類生存的思考和憂慮。如《乏力的攀登——王安憶長篇小說創作的問題透視》,我們從中不僅看到他對王安憶小說的諫言直說,更看到他對整個中國文學的熱愛和擔憂,完全如一個作家對自己的作品熱愛一樣;如對劉震云小說的主題解讀,對李佩甫小說的主題分析和對蔣韻小說的主題論述等一批“作家主題論”的批評文章,讀來讓人感到作為批評家的姚曉雷,在寫作時猶如優秀作家的創作一樣,先入其情,后入其理:先將自己真摯、灼熱的情感投入筆中,再在紙上一字一句地說理論述。尤其在對作家與土地的論述中,與其說是談論作家和土地的關系,不如說是表白作者自己對那種關系灼熱的焦慮。當然,批評家決然不是作家,批評文章也決然不是小說,批評家的情感投入也不能決定批評文章品優質劣。這一點,姚曉雷在情感與理性之度上顯出了他不凡的個性和才情,使他的文章既有著堅實的情感基礎,又有著高大的理性建筑;既有著理性土壤的肥沃,又有著情感枝葉的旺茂。他的《世紀末的文學精神》(2004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這本論文集,正是他這一特點的集中體現。對當代名家的論述情理相乳,對有關“現代性、世界性、民間、文學史”這一重大命題則研究分析得周全、微細、理清、據正,宛若是對整個世界與文學的一次導引示展,是一次導引考察和被導引者的共同探討。還有那些他對大眾文化的一些思考,每一篇章,都具真知灼見,都有完全屬于自己又屬于整個當下文化的分析與見地。另外作為一個作家,一個最愿意把批評文章當做散文、隨筆來讀的人,說曉雷的文章好,也還因為是他的文章不艱澀,不故弄玄虛地引經據典,不把外來的西學作為自己批評的最初起點和最后的落點。雖然讀研、讀博、攻讀博士后都是師從各大學之名師,有著深厚的學術功底和資本,卻又恰恰追求一種簡樸的文風,一種“我文乃我心”的文骨,這就與他人、他文有了大的不同,有了一種境界上的差別。讀他的文章,除略那些有關“現代性、世界性、民間、文學史”等專業性極強的研究論述之外,其余別的文章,恰恰都是可以當做一種特殊文體的隨筆去閱讀,去欣賞的。它們行文順暢、樸素準確,而又字斟句酌,力求句美意清、簡潔深邃。辛辣中透露著酸苦。某些段落,某些章節,也的的確確如優美的散文一樣。這樣的批評文章,正如中藥和雞湯,雞湯好喝,養人,但并不真正治病;而中藥養人,治病,卻又味苦。我以為好的批評文章,對作家,對文學,就是如此,一定有著中藥的功效;但單單是一碗藥湯,卻又難以讓人接受,而能夠把中藥熬出雞湯的味道,那一定是個大家,是文壇渴求的最好的批評家。我們今天說姚曉雷的批評就是雞湯中藥,也委實有些過早,但確實,和位數不多的年輕批評家一樣,我們從他的批評文章中,品嘗到了中藥的苦味,也嘗到了雞湯的美味。
好大一粒種
《我的一種校園“民間寫作”》是收錄在《世紀末的文學精神》中的一篇附文,是批評家姚曉雷在初讀大學時的一些即興式詩歌和之后的說明,今天讀來,最大的意義是回憶的溫馨,但其題目,卻給人一種帶有震撼的聯想。因為,我們每天都在說“民間寫作”、“民間說唱”、“民間剪紙”、“民間藝術”等等。民間,早時似乎是因為和宮廷相互對立而存在的另一種藝術形態。而今天說的民間寫作,我模模糊糊覺得是相對于主流而言的寫作方式。但我們在被分為主流寫作、民間寫作時好像從來沒有聽到過有“民間批評”的存在。倒是所謂的“院校式批評”總如春來花開般燦爛在眼前和左右,所以,“我的一種校園民間寫作”便使人轟然想到一些“學院式民間批評”的繁亂景象,如同百花之地,各花有形,五顏六色,每一種花草都有其名稱,都有其記載,可偏在那百花之中,卻有一種鮮花說形無形,說色亂色,而它的香味(怪味)卻能沖沖撞撞,在百花的香味中一味獨行,一色獨艷,一朵獨盛。
也許這朵花,就是“學院式民間批評”。
我無法弄懂主流、院校與民間這三者之間的關系,但作為一個期翼自己寫出“怪模怪樣”的小說的作者,也同樣期翼讀到一種“怪模怪樣”的批評,來打破今天許多批評都是“嚴肅而又平整”的板塊。當然,這“怪模怪樣”的批評,一定是那些既有民間立場、民間經驗,又有院校式學問的那些批評家們才能夠完成的。
好像,姚曉雷就有這樣的條件和才情。
可惜的是,誰寫出了“怪模怪樣”的批評,他一定就會從唐僧的俊樣成為八戒的丑怪,怕是永遠無人愿去寫的,怕是好大一粒永遠不會發芽的怪種。
(閻連科,作家,供職于北京作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