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評論家素描”是本刊新年的新欄目,旨在邀請文壇丹青高手以隨筆方式為文藝評論大家素描,以此留存文藝評論師長們的風骨、風范、風格和風神,以此向前輩致敬,以此為中國文藝添抹個性的色彩,以此為后學著色臨摹樹立精神樣榜。
與謝冕先生接觸,最直觀的印象大概就是他的達觀性情,率真坦白,同時他的“愛美之心”也是出了名的,他自己不僅衣著整潔流光溢彩,而且愛美景、美圖、美酒、美境、美食、美女、美文,凡是與美有關的人與事,他都喜歡。因此,說謝先生是一個“唯美主義者”也大體不謬。他到過世界許多地方,不論遠近,他一定帶上一部相機,除了與新朋老友“合影留念”外,還要拍許多入眼的風光備日后欣賞;謝先生愛美食,他的所謂美食不是一擲千金的“生猛海鮮”、“滿漢全席”、“法國大菜”,而是在家常菜中吃到的美味,比如當年北大校園外“天上天”的“五花肉”,藍旗營“紅辣子”餐館的“枝江鴨”,家鄉的魚圓湯或各地小吃,如果有老館子燒的傳統菜肴,那就更好了。吃過后,謝先生總會曲終奏雅有一番評點。如果遇上不明事理的我們,下次會再點上那道菜,這時謝先生總會委婉否決:“吃過了,換一個吧?”說謝先生愛美女可能有些不全面,全面的說法是美女也愛謝先生。只要到外地開會或有其他聚會的時候,夸張一點說,謝先生身邊總是吸引著不同年齡段的各路美女們,然后談笑風生一路拍照,這是聚會的一道搶眼風景。二十世紀末在武漢開會,一個美女博士生總是追隨謝先生左右,但晚飯后散步時卻被程文超、陳曉明花言巧語搶先一步。謝先生后來笑談曰:“上陣父子兵,情場無師生。”文超已過世,曉明有口難辯,雖有《與謝公想忘于東湖》公開發表試圖過關,但歷史公案莫衷一是,發乎情止乎禮一時傳為佳話卻是事實;謝先生愛美文是大家都知道的,而且他也寫過許多膾炙人口的美文,或被教材選用,或被北大校長迎新生的大會上引用。
謝先生寫美文是出自真心的熱愛。他在讀少年時代朋友王鶴齡《躬逢其盛自奮蹄》感言中說:“人的一生有很多偶然的因素,決定了他日后的發展。例如王鶴齡,他的才分是在文學,但命運卻對他作了另外的安排。這也許是一種遺憾。但是,我想,文學這東西變成專業未必是好事,這種‘職業病’我是受夠了。文學在本質上是一種人生的滋潤和補充,把文學當作賴以生存的手段和方式,總有一點不妥。我很羨慕那些有一個正式的職業而把文學當作業余愛好的那些人。在他們,文學就不是一種‘苦役’,而是一種興趣和享受。”在謝先生那里,寫率性而為信手拈來下筆萬言倚馬可待的散文隨筆之類的文字,因其“業余”就成了一種享受。遺憾的是先生總是日理萬機事必躬親,這樣的文字遠不如“苦役”中“熬出”的文字多。于是,我們就會認為謝冕是一個“唯美主義”者。
謝先生經常出訪國內外,大都是對方的邀請。在完成邀請者要求的演講或交流后,他有機會目睹了不同的自然風光和人類文明。這是他散文隨筆重要的題材之一。但這些文章中的謝先生,顯然不是一個純粹的“游山玩水”者,他欣賞造物主的鬼斧神工,慨嘆大自然的亦真亦幻,驚異人類創造偉力的同時,也總會想到自己國家發生的事情,想到他親歷或目睹的現實。他曾寫過兩篇花園都市維也納的文章。我們讀到了這樣的文字:
三年后的一個元旦之夜,我從噩夢中醒來,眼前依舊翻涌那一片難泯的血污。維也納的樂聲喚起了一片生意,它令我忘卻昨日。古典的交響樂聲中端坐著盛裝的維也納:西服、領帶、長裙、項鏈、香水和鮮花。樂隊指揮的燕尾服,閃光的銅號長笛,又是鮮花、謝幕和掌聲。最后是拉德斯基進行曲,臺上和臺下,有節奏的擊掌,四座同歌!曲聲盡處,人影依依。
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當然不僅僅是一場音樂會,它同時也是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向歐洲偉大文明致敬的儀式。“它顯示著修養和情趣。……盡管年年如此,卻總是年年如此的認真、充滿興味,最要命的是,總是這樣的高雅,高雅得讓人嫉妒。”對音樂和高雅的意屬,我們仍會認為謝冕是一個“唯美主義”者。
但是,就在欣賞這高雅音樂的同時,電視里還播放著另一個晚會:“那里是一臺中國的新年節目。兩個穿長衫的男人頭上各翹一只小辮,臉上好像都抹著白粉。他們品位不高的逗樂引發了一陣又一陣的哄笑。這里的喧鬧和世界另一邊的安靜、肅穆、有節奏的擊掌,這里的小辮、花臉和那里的香水、項鏈、曳地的長裙造出了反差。無情的對比構成了心的蒙羞。”還有,在維也納的“金戒指”內環大街上,他看了“兩側展出連綿不斷的建筑物。從古希臘羅馬到文藝復興,從哥特式到巴洛克式,所有的建筑都保持完好,雖歷經世紀的滄桑而不改容顏。……這里尊重文化的品格讓人嫉妒,這里的一塵不染和彬彬有禮也讓人嫉妒。還有,在那些最古典的建筑群中,竟然也容納了最現代的建筑物,雍容典雅之中居然允許最異端的‘怪物’,它的包容性和大度也讓人嫉妒。”然而回望故鄉,古城被摧毀,園林在消失,垃圾掩埋城市,污水傾注河流。而所有的道路“都在翻掘,翻掘了,再翻掘”。看到這些文字,還能認為謝冕僅僅是一個唯美主義者嗎。
在國內,我們所到之處如果遇到記者,他們總會問上一句:“我們這里有什么變化?”事實上,當變化太多,變得沒有章法或唯變是舉的時候,我們寧愿看到那些沒有變化的東西。謝先生肯定也有類似的想法。他看到家鄉舊居后面那片梅林消失的時候,他“擁有的是悵惘和哀傷是說不清的”;看到北京城甚至大學院墻上,撕了貼貼了又撕的“花柳病”廣告時,他想起了“這民族的劣根性,它的冥頑和麻木說明痼疾的深重”;看到蘇州街重修之后,秀麗的景色被一排檔遮蔽,他被震怒了:大小圍墻是為了遮人眼目,只因這是一個“農民王國”,蘇州街的排檔,“擋住那風景是為了不允許人不花錢就能看到那綠樹、那曲水、那挑在樹梢的酒旗”。還有許許多多,在各種風景中,謝先生總要洞穿那些彌漫四方的污濁氣息或膽大而無知的妄為。這時,我們還能認為他僅僅是一個“唯美主義”者嗎。
這時,我想起了謝先生另一篇不大引人注意——也與時尚相去甚遠的文章:《尋找雨花臺》。他在文中寫到:
那些死去的人都是一些崇高的人。雨花臺埋葬著敢于為理想獻身的人們。在人類社會,那些擁有理想者無疑屬于這個社會的優秀分子——先不論他們的理想屬于何種形態。有理想的人,比渾渾噩噩的人、醉生夢死的人更有益于社會的前進。因為他不滿足現在,他有對于未來的希求。在各種各樣“理想主義”者中,能夠為自己的信仰去犧牲的人——就是說,他不是一般地相信什么,而是能以生命去殉自己的目標——更是一種超凡的偉大。雨花臺埋著的就是這樣一些人。
在時尚引領風潮的時代,敢于說出自己誠實的體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九十年代中期,世風已變,隨意嘲笑或詆毀那一代有理想的仁人志士已經不當做一回事。謝先生當然不會為風潮左右,但在那個時代,他不是在為雨花臺烈士說公道話,這沒有必要,他是在在這些亡靈面前言說他自己。這種情懷,曾伴隨他走過青年時代,我相信至今他還是沒有改變。他那代人的青春讓人羨慕。
謝先生無疑是一位美文作家,他詩意的文章飲譽文壇。他崇尚文明、高雅和與美有關的一切事物。但他決不僅僅是一個“唯美”作家。他所接受的教育和傳統以及他內心的要求,決定了他的情感方式和關注的問題所在。這和倡導“純文學”的批評家們是大異其趣的。他有一散文名篇《永遠的校園》,北大校長許智宏在2005年本科新生開學典禮上的講話引用了謝先生文章中的話。他說:正如謝冕先生在《永遠的校園》中寫到的:“……因為這里是一塊圣地。從上個世紀末葉到如今,近百年間中國社會的痛苦和追求,都在這里得到集聚和呈現。”謝先生關注的是“中國社會的痛苦和追求”。因此,他甚至反對為“唯美”而唯美的藝術,反對為藝術而藝術。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各種奇異的文學觀念還前赴后繼此起彼伏的時候,謝冕先生重申了“文學的使命”。當“教化”成為文學唯一要求的時候,他反對“教化”,當文學的“教化”功能被要求抽空的時候,他卻強調文學家行使這一職責。他發現了一些人對偉大文學家諸種言說的斷章取義甚至偷梁換柱。這“有意的忽略”“不是裝作沒有看見,便是裝作毫無所知,因為,這些話多少都在批判著他們的失去歷史記憶和對事實的麻木不仁”:
加繆說:“為藝術而藝術的真理,其實不過是喊出了不負責任的聲音罷了。為藝術而藝術是一位超然藝術家與世隔絕的消遣,確實也是一個人為的、專門利己的社會矯揉造作的藝術。這種理論的邏輯結果就是小團體的藝術,或者是那種靠著裝模作樣、抽象觀念以及導致整個現實毀滅而存在著的純粹形式主義的藝術。這樣,少數幾部作品打動了少數幾個人,而多數粗制濫造之作則腐蝕其他許多人。最終,藝術便在社會之外形成,而與其活的根源卻斷絕了關系。漸漸地,即使是頗有名望的藝術家,也只好孤獨寂寞。”他還說:“不負責任的藝術家的時代結束了。當藝術自由的唯一目的是保證藝術家安逸舒適時,它就沒有多少價值了。”薩特的話同樣強調了文學對世界的介入,指出文學并非與世無涉的事業,他說:“不管你以什么方式來到文學界,不管你曾經宣揚過什么觀點,文學把你投入戰斗;寫作,這是某種要求自由的方式;一旦你開始寫作,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已經介入。”他特別提出勸告:“作家應關心人們所寫的時代,為同時代人寫作,為改變我們周圍的社會出一份力。”
謝先生是借助加繆的話來表達他的文學觀念,也是用心良苦。我之所以原文照搬地大段引用,意思是說,謝先生這番話距今已經十幾年過去了,但他憂慮的那些問題不僅沒有得到緩解,而且愈演愈烈有增無減。在這個驚慌失措的“文化亂世”,文學正在失去它的精神方向。文學的英武氣象已蕩然無存,它的甜蜜和卑瑣幾乎慘不忍睹。它藝術上的成熟和氣質上的卑微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因此,文學已經不再屬于這個時代。
謝先生是一個熱愛肖邦、熱愛雨果、熱愛雪萊的知識分子。他外在的達觀、性情不能遮蔽他內心深刻的憂患和批判意愿。他熱愛美的事物,但通過美的事物他要暴露不能容忍的丑惡,他要通過美的事物讓世界的丑惡無處藏身。因此,他的那些美文就不僅僅是“唯美”的告白。這就是九十年代散文隨筆中的謝冕。我之所以選擇謝先生九十年代的散文隨筆來談論他,是因為在一個大轉型的時期、在一個慌亂而難以作出文化選擇的時代,是最能夠體現一個人的鎮靜、勇氣和洞察能力。他那個時期的文章為我們顯像了另一個真實的謝冕:一個熱愛生活、熱愛藝術、熱愛家鄉和朋友,同時這個世界的一切都與他有關的謝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