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寶,你寫的那篇文章,我看到了。此前就聽朋友說你要寫個東西,看了之后才知道你寫的是個什么東西。不管寫的怎么樣,我都要說,你肯批評我,是看得起我。你念舊,我也念舊,在這樣的文章里,你都不忘說當年我到上海,咱哥倆怎樣在一起喝酒吃飯,我怎樣的“灑脫達觀”。看到這些地方,我心里熱乎乎的,覺得元寶畢竟是元寶,人善良,心腸好。我還要補充一句,在上海,跟你和復旦的其他們朋友交往,我心里對你們是很敬重的。不管你們說什么,我都恭恭敬敬地聽,不懂的地方還要問一問,生怕漏下了什么。我這人,沒什么學問,但有一樣可貴的地方,就是我敬重有學問的人。這,我沒說錯吧?
你的文章叫《又一種破壞文化的邏輯》,還有個副題叫《評〈少不讀魯迅老不讀胡適〉并論近年“崇胡貶魯”之風》,見《南方文壇》2006年第4期。你批評的不是我一個,是當今的一種的風氣,只是我和我的書,撞在了你的刀刃上,你才砍下來祭你們的旗:你們的“文化的邏輯”,你們的“現代中國少數值得珍惜的傳統資源”。你是為公,不是為私,僅僅為了批評我和我的書,不值得你,或你不值得,勞這個神兒。
看的時候,我一邊看一邊不由得感嘆,元寶不愧是大學教授,博導,不愧是文藝理論家,不愧是魯迅研究的專家,就是有學問,就是懂邏輯,是理不是理都能說成理且頭頭是道。就是你嘲諷我的那些話,比如說我“將魯迅逐出中小學課本,確可使他升為古往今來神界凡間第一等不忍者,或許申報諾貝爾和平獎都委屈了他”,我看了只有覺得好笑而沒有一絲的反感,覺得元寶真是可愛,即便生了氣,也還要送我個諾貝爾獎,不像我平日寫文章,怎么刻薄怎么來,就是生了氣,連這種虛擬的聲譽也不給對手。真的,我一點都不反感。我只是想著,看元寶能教我點什么,讓我在觀點上有所修正,在資料上有所補充,再不濟,在寫文章的方法上能學上兩手。
可是元寶,我失望了,我什么也沒有得到,得到的只有一個感覺,你這么年輕,這么好學,怎么思想就這么僵化,見識就這么陳腐,說理就這么專橫,連文章也越寫越差了呢。當然,你是好人,這看法我一輩子都不會變的。
你看你都說了些什么。
我一本書,二十六萬字,你一上來就說,“翻開《少不讀魯迅老不讀胡適》,一種古怪的三段論推理赫然在目”,大前提是什么,小前提是什么,結論是什么。然后說,“稍具中國現代學術史和學術常識的人”,都會知道,這個三段是怎樣的蹩腳,怎樣的不可信,“從純邏輯的立場看,他的結論預先就不能成立”。
接下來的論述中,只要我說到一個大的概念,你必用一個人或一件事,將它擊破,說絕非如此;我若說到一個人或一件事呢,你必用一番大道理將他或它碾碎,說不足采信。
茲舉兩例。書中用了“留學英美的知識分子群體”這么個概念,在我看來,這個概念就和一個人名兒一樣不過是個稱呼,我只是說他們大致的群體特征,從沒有說過凡屬這個群體的人都怎樣,可你看你是怎樣批駁的:
什么叫留學英美的知識分子群體?留學英美都一樣嗎?不也有克萊頓大學或類似克萊頓大學畢業的方鴻漸甚至比“小方”更不如的角色嗎?
我明明說的是一個群體有怎樣的特征,你卻說一個人怎樣。說就說吧,第一個證據卻是錢鐘書小說《圍城》中的克萊頓大學和方鴻漸先生。照你這么說,這世上,是沒有共性這回事的。如果我說一句中國共產黨是英明偉大的,你會舉一個貪污外逃的高官來否定嗎?
再舉個事兒的例。在本書的最后一節,我用統計數字說明,中學語文課本上選的魯迅的文章太多了,這個多不是相對意義上的多,而是絕對意義上的多。除過毛澤東,一般作家不過一兩篇,魯迅是十七篇。你既然說“現代中國……罕有可與魯迅、胡適比肩的”,說到這兒就該想到,在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中學課本上一篇胡適的文章也不選,現在選了一首詩,從數量上說也絕對不相稱,可你不這樣想也不這樣說,只是一味地斥責韓石山:
我倒想請教韓石山,不喜歡魯迅是你的權利,安知中小學生就一定和你一樣不喜歡呢?中小學語文教科書在現代文學中不選魯迅,還有什么作家更值得入選?永遠讓中小學生在荷花蕩、荷塘月色和槳聲燈影的秦淮河里捉迷藏嗎?
照你這么說,中學課本上,該全選魯迅的作品,什么孫犁(你說是荷花蕩,我理解該是荷花淀)、朱自清、俞平伯,統統都該剔除凈盡。
我做那樣的統計,是真的查了書,說那樣的感受,是我當過多年中學語文教員的切身體會,我就是再蠢,也不敢說我代表了中國的全體中小學生。我若說了這話,你用上面的駁斥法,只要舉出一個小學生喜歡魯迅,就可駁得我體無完膚。只是我要問一下元寶,你怎么知道中小學生和你一樣喜歡魯迅呢?“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篤定會這樣回答,“如果中小學生不喜歡魯迅,怎么中小學課本上會有那么多魯迅作品”?
以上說的是你的道理。
這些,實際上我都不在意,我在意的是,能不能從你這兒學上點什么。你是當今的博士,我不過是個過了氣的老大學生——我上大學的時候,你大概小學還沒畢業吧。我是真心想從你這兒得到點什么,或是受到點什么啟示,完備我殘缺的知識,開啟我愚鈍的心智。不知是我不配,還是你不屑,沒有,一點也沒有,有的只是輕蔑,只是呵斥,還有那個讓我摸不著頭腦的“究竟如何”。你就真的一點也不體諒我偌大年紀,還有這樣的求知之心嗎?
你的文章中,說到胡適和魯迅,因不同的原因而同樣“深陷于政治”,若要將兩人做個比較,必須充分尊重他們的差異,才能就其相同點來比較。我得承認,你說的在理,真可說是高言讜論,讓我心折。我趕緊往下看,看胡魯在同一事項上,有著怎樣的差異,有著怎樣的相同。你不說,只說,這正是韓石山所忽略的。為了說明我是怎樣的忽略,你用了一連串的反問,為了讓讀者看出你的反問多么的咄咄逼人,我且將它們按詩句的形式排列如下:
胡適、魯迅和自由主義及其文化淵源的關系究竟如何?
二人和當時國民黨政府以及反對黨的關系究竟如何?
胡適的包括言論在內的政治操作究竟如何?
魯迅通過文學甚至局限于文學的政治操作究竟如何?
我承認,你說的這些,我不是忽略了,是真的不懂。我不懂你懂,你懂就好好地給我往清楚里說,你說清楚了我就懂了,可你又不往清楚里說,只是一個勁地問:“究竟如何”?究竟如何得你說,我要是能說出來,還會把書寫成這個樣子嗎?
這些,也都不算什么,你沒有這個義務嘛。你的博士生那么多,自家的事兒還顧不過來,哪有閑情教我這樣的老朽。你不能因為要駁斥,就一切立論都和我的倒著來,擰著來。我說胡適身上,民主自由的成分多些,你說,不,還是魯迅的多:
胡適在留學期間認真研究過美國的民主政體,但他對西方民主的文化淵源及其現實處境并無系統深入的研究,他固然可以代表中國現代自由主義思想的一個高峰,但自由主義思想絕不能到胡適為止;魯迅雖然不贊同胡適的自由主義政治言論,但魯迅的思想行為中并非沒有可以與自由主義相通之處。早期魯迅甚至對西方議會民主的弊端以及西方自由主義的文化淵源有過相當深入的了解。這些學術界的公識是值得注意的。
讀了你的這段話,我只能得出結論,胡適雖說在美國多年,但他對西方民主的文化淵源并無系統深入的研究。魯迅雖說沒去過西方,只在清末留日幾年,他對西方自由主義的文化淵源卻有著相當深入的了解。胡適是中國現代自由主義思想的一個高峰,而比這個高峰還要高的高峰則是魯迅。
元寶,我就是再無知,能信這號鬼話嗎?不信你把你這套說辭,說給你的學生們聽聽,看他們誰會信你的這號鬼話。
再如,我舉了種種事實,說明魯迅的思想上有落后的地方,心理上有陰暗的地方,是一種病態的人格。你說,呔,你懂什么,這正是魯迅的偉大之處:
思想政治上的“進步”與否,如同石山所特別關注的心理上的“光明”,并不能做文學判斷的唯一標準。中外(特別是日本)“魯研界”早就闡明,作為始終根基于文學的啟蒙者,魯迅的思想恰恰好像是“落后”的,心理恰恰好像是“陰暗”的,人格恰恰是好像是“病態”的——但這恰恰是魯迅的可貴之處。如果在思想上始終以“進步”標榜,如果害怕提示包括自己在內的國人心理的“陰暗”,如果在人格上始終假裝“公允”,怎么會有魯迅那樣披瀝真心的文學?
我們說思想就是說思想,說人格就是說人格,并不與他的文學成就相關聯。你是說思想就說他比胡適還高,說成就是“誰人能比”,等到說這人格心理上的毛病了,又拿文學說事,說這恰是他老人家成為一個偉大文學家之必須!他的毛病不獨不是毛病,恰恰是他的閃光之處。
還有一句話,我看了很是沉痛。現在許多文化界的有識之士,在體制上作些努力,你也大加嘲諷,說他們是“在體制的脂肪上搔癢”。這像個有責任的文化的人說的話嗎?且容我問一句,如果有一天中國真要進行體制上的改革(中央領導同志的公開講話中已露此端倪),你又何以自處?
元寶,咱是在講理,不是在羊。
總之,我的厚厚的一本書,幾乎一無是處,說幾乎而不說全無是處,是因為你還給了他一個好字:
崇胡貶魯,是近年很有市場的一些種聲音。在有些人比如石山那里,胡比魯高,胡比魯可愛,要胡適而不能要魯迅,已成不刊之論。石山更進一步,把零散的觀點集中起來加以系統化,把許多人躲躲閃閃對魯迅的貶低索性挑明,推到極致,確實達到了聳動視聽的效果。我覺得這樣也好,可能幫助大家把各種崇胡貶魯的宏論看得更分明,知道它們并非像表面那樣莫測高深。一貫敢想敢說的石山先生,這次毋寧是做了件大好事。
我做的好事,不過是證明了我和我的同道們的共同的淺薄。
元寶,咱們不說我的書了,我的書確實一無是處,咱們平心靜氣地談點別的好不好?你是安徽人,和胡適算是老鄉,你真的認為你的這個老鄉就那樣不給你爭氣嗎?你真的認為胡適在人身自由、民主政體上的見識,反在魯迅之下嗎?你真的以為“從1918年參加新文化運動到1926年離開北京,魯迅的成績誰人能比”嗎?你真的認為,那么長的時期內,中小學課本上選那么多的魯迅作品,而對胡適的作品一篇也不選,是人心之所向嗎?說了那么多年魯迅,就不該讓我們的人民認識胡適的價值嗎?你是大學教授,真的不認為該在你或別的文學教授的課堂上,是作為一個人物而不是作為一種政策的賜與(比如改革開放的政策),是作為一個歷史的存在而不是作為一個別的什么的陪襯(比如魯迅的陪襯),多給你們的學生講講胡適嗎?
過去我認為“魯研界”被陳漱渝那樣的人把持著,只要那一茬人退了,情況會好些,現在我不這樣認為了,因為陳漱渝之后還有郜元寶,郜元寶不光比陳漱渝年輕,還比陳漱渝更迂腐,更蠻橫。但我一點也不氣餒,我知道我還要作怎樣的努力,怎樣的戰斗。借用魯迅的一句話就是,戰斗正未有窮期。咱哥倆不定什么時候還會遇上的。到時候我們都不要手軟。
不說了,這次什么都不多說了,再說你也不會聽我這樣的破壞你們的文化邏輯的論者的話的,末了我只想說一句,但愿你或許會聽從,就是,不管各自的年齡如何,各自的地位如何,也不管各自操持的理念如何,僅僅作為一個讀書人,讓我們一起謙卑服善。
2006年8月27日于潺 室